“傻瓜啊你,她那是误会了你和季霄,在跟季霄赌气哦。”

亚弥在被子里和乔绮大眼瞪小眼,使劲眨了两下眼睛。乔绮又说:“然后呀,季霄还很唐突地插进女生的对话里,故意说明你和他没有同居,只是你借他洗衣机。对吧?”

亚弥又眨了两下眼睛。

“后来顾夕夜知道误解了,但又已经答应留下来,骑虎难下,表情相当不自然的”

“…我都没看见。”

“你忙着和季霄嘻嘻呵呵去了,哪顾得上看她。”

亚弥虽然对乔绮的话将信将疑,但已经感到危机四伏:“那我怎么办啊?”

“所以让你看好季霄啊,以后尽量少让季霄和顾夕夜见面。”

亚弥神色凝重沉默许久,方才感到被子里氧气稀缺,把被子掀开至胸口,大口呼吸两次,平静之后又忽然笑起来:“那风间和夕夜这时候在房间里岂不是很尴尬?”

“你还笑得出来?还有心思笑别人?神经是麻绳编的啊?”乔绮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向她,“这种时候应该制定个防守计划了吧!”

没有人能够阻止爱情的发生,就像没有人能够挽回爱情的消逝。

更让人无能为力的是,你所以为的深情也许从不是真实的。

深秋的公园铺满了梧桐落叶,视野被染成金黄色,阳光把微微颤抖的眼睫阴影投在脸颊上。夕夜合上眼帘,听同伴们踩过落叶发出的簌簌声,眼前一整片耀眼的红。

“困了么?”

反应了几秒才意识到风间是在问自己,夕夜睁开眼笑笑。

“你昨晚几乎没怎么睡吧?”男生临着她撑地坐下,伸过胳膊垫在她的颈部和树干之间。

女生顺势向他的肩微微靠过来:“我习惯一个人睡。你倒是睡得很踏实。”觑眼看见亚弥正在把野餐的食物一样样从包里取出往外摆,“她到底带了多少吃的啊?”

风间“噗嗤”一声笑:“都是季霄背来的,她哪儿出了力!”夕夜把视线偏转一点,季霄袖子挽至小臂靠上的位置,时而屈膝帮亚弥摆放东西,却从不弯腰。

他走动在太阳直射的区域,因此眼睛眯成缝,微蹙着眉。又仔细一想,没有阳光直射时,他也常这样蹙着眉,否则便是绷着脸不说话,好像对面前所有事情都不擅长却要硬着头皮来处理,总感到十分困扰十分苦恼十分不情愿,眼睛里写满七八岁小男孩的那种执拗。

夕夜从来不知道,在别的女生眼里所谓的"酷"从何来,反而总觉得季霄很小很傻很可怜。

雷同的场景变了个平行蒙太奇戏法,把思绪带回了高二外出学农的时候。有一天全班徒步从学农基地走去附近的生态村摘菜,中午学校的巴士运来盒饭,女生们受到照顾,挤在车里吃。

男生们露天端着饭盒要么站着吃,要么席地而坐,可不巧是大风天,尽管努力背向风,还是免不了吃到‘沙尘拌饭'。

那时的夕夜不经意抬头,隔着车窗玻璃在人群中看见季霄。

其余人都不时转圈以应对难以捉摸的风向,笑着闹着大声嚷着,对脚边的瓜果蔬菜表现出好奇,个别不安分者端着饭盒便追打起来。例外的只有季霄。

新凉出国交流,颜泽失忆,夕夜又和他为了颜泽翻了脸互不理睬,于是原本算得上班级核心小集体中核心人物的男生,少见地变得形单影只。一个人站在距离大多数男生五六米的远处,无论风向怎么变化都岿然不动,眉间拧个疙瘩,露出倔强又苦恼的神色,埋头往嘴里数干净饭粒。

不知怎的,夕夜有点心酸,忘了他曾经怎么冤枉自己,此刻只想叫他进车里来吃,又想起自己没有这种立场,喊出声只会惹人笑话,然而怀着无能为力的心情继续看他,似乎又更加心酸。

再仔细一点观察,身型怎么能那么瘦,肤色怎么能那么苍白,孤零零的姿态让人不知从哪儿开始关心才释怀。

两个女生很快吃完,起身把空饭盒放在指定地点,结伴去水池边洗手。夕夜低头时用眼角余光一扫身旁的两个空位,又动了叫季霄进来的念头。这念头独自与许许多多顾虑相抗衡,成了反复的拉锯战。

男主角大概想都没想过,哪个角落的哪个女生脑回路拉帮结派各自为阵,由自己在哪儿吃饭引发了激烈的思想斗争。几天以后偶尔回想,女生也觉得是不足为道的小事一桩,小得几个月后甚至彻底想不起。

但几年后同一个人同样的张望将她拽回曾经,一切都历历在目,一切都让人难过。

没有做错什么,却总想说对不起。

不明白是为什么。

身影移动到何处,目光焦点便跟随去向何处,风间不是没觉察,他不知道该怎样挽留,就像不知道怎样挽留过去所有离开自己的人,父亲,以及夏树。蓦然抬头,秋日的天空一碧万里,绵延无际的苍绿树叶间漏下跳跃的阳光,桂花被夹在风中,落在夕夜纤薄的后肩。明明是和暖温馨的画面,却让人想起感伤的断点。

和夏树是坐在大学校园风景区的长椅上分手的。同样是落英缤纷阳光明媚的日子,当时并没有觉得痛苦和依恋,内心平静如镜。

夏树说这段感情从一开始就是错的,风间也没有提出反对。

初中时在补课班一见钟情,却因为夏树父亲工作调动两人天各一方,无法得以成全的悸动过度夸大了对方在自己心中的分量,本不是完美的人,却因相思漫长幻化成完美,结果爱慕的也不是对方,而成了自己的想象。

如果高中重逢时没有决定交往,最初那惊鸿一瞥很可能成为贯穿一生的美好回忆。可现实却残酷地让一对情侣各自意识到对方和自己心目中那个人有多大差异,不是粗心与大度所能掩盖。

“乐观地说,总算成全了一个梦想,哪怕这梦想和自己预期的不一样,总好过陷在遗憾里不能自拔。”

犹记得夏树说这话时漫不经心的口吻,也记得自己当时感觉到彼此的心理距离渐渐拉开,却压根没体会出痛彻心扉的忧闷,就像看见与己无关的电影片段中令人怀念的风景渐渐远去。

两个月后的一天晚上,风间被大雨困在便利店门口,积水的地面反射的车灯光有节律地刺激着眼眸,忽然想起什么,回头看向明晃晃的店内,夏树穿着松叶色的裙子、红色睡裤和白色羽绒服,一身滑稽行头,不协调地出现在货架间。

眨眨眼睛,她便消失了。再眨一次眼睛,眼前陡然一片空白,耳畔响起自己曾经在这家店对夏树说过的话:“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店里请来的迎春吉祥物。”

再次转向店外街道时,瞳孔前已蒙上一层雾气。

原来悲伤浓缩成左胸腔里一个滚烫的球体,彻底取代了心脏,所以才感觉不到心痛。

“季霄,你跟我去那边走走。我有话跟你说。”亚弥鼓着脸,把手插在卫衣口袋里,又把手肘横向撑起来,看起来像叉着腰。

男生注意到她的虚张声势,以最快速度配合她把零食归拢收拾好,帮她多拿了件外套,赶上来。

“怎么了?”

“我跟你说啊,你以后别像蝴蝶似的在夕夜周围绕啊绕了!”

“噗--”男生不管她发火的原因,先笑起来,“我哪里像蝴蝶?”

“说像苍蝇你乐意吗?人家有男友的好吧,什么时候轮到你献殷勤了?”

“你干吗饥不择食啊,什么样的醋都乱吃。”依然笑着。

“…我没有吃醋!哎--我懒得跟你说。反正你和夕夜就是太不像话了!把我和风间当作空气啊!”

女生越是生气,男生越把她的反应当有趣。

“夕夜和我从高中就是好朋友,她又没有家人,我就像她的家人,我能对她不理不睬吗?你乖一点啊。”

“别把我当小孩了!乔绮说男女生之间没有好朋友没有好兄妹,只有男友女友和暧昧对象!总之我不许你再搭理顾夕夜了!”

“又是乔绮。”这才敛起笑容,“你也有点主见好么?老听她挑拨干吗?”

“乔绮才没有挑拨!本来就是这么回事!我给你带的咪咪虾条都被你拿去讨好夕夜了!”

“…就为了个虾条…你要这么较真我就没办法了,哪有这样无理取闹的。”

“光是我较真?生气了你不可以哄一下吗?就知道狡辩!”

季霄不再与她拌嘴,绷着脸把头别向另一边,一言不发。沉默了十几秒,亚弥跟着走了几步,心里发慌,生硬地搭讪说:“这是在哪儿?你认得回去的路吗?别到时候和他们走散了。”

男生回头,看她一副急急地改过了不承认刚才闹过别扭的神情,气也消了一半,顺着台阶下:“这条路就是往回去的方向。”

亚弥上前揪住他袖子,直接戳他一下:“你怎么气性那么大,黑面干吗啊?反倒像是我做错了什么似的。”

“你还没错?哪有你这么冤枉人的?”心平气和地牵住她。

亚弥觉得这一场白闹了,一点没让季霄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心里堵得很,又不敢继续发火把季霄彻底激怒,静下心想想,经过提醒,说不定季霄会有分寸,决计还是和乔绮再商量商量对策。

回程车上,亚弥甩了明显的脸色给夕夜,敏感如夕夜者立刻觉察出来。事后问季霄,季霄把这一闹当笑话转述给她听。

“我们除了在学校意外碰见,其余大部分见面的时候她不也在场么?这也能生气啊?”

季霄也笑了:“都怪乔绮给她乱灌输奇怪思想,她其实就是个心智不成熟的小孩儿,经不住煽动。”

“这哪儿叫煽动?这是空穴来风吧。”夕夜长吁一口气,“我们俩能有什么啊?要发生点什么早发生了,在你和颜泽交往前就发生了,我和你的关系可比颜泽和你的关系好得多,退一万步说,真想发生点什么,在你和颜泽分手后也早该发生了,还轮得上亚弥出现么?真搞不懂现在的人都是怎么想的。”

“…就是。不过亚弥也没有恶意,闹得再凶哄一哄就好了。”

“…小心眼…难道有了女友的人都不能和异性说话了?”

“怎么可能呢?”季霄在下一辆车过来前换到夕夜的左侧走,“话说回来,你最近和易风间怎么样?”

“…”夕夜迟疑了一下,“我想跟他分手。”

“啊?”语气词淹没在车辆经过时的呼啸声中。

面试原定于下午两点开始,夕夜一点五十分到达电视台,说明来意后由工作人员带到会议室等待,但直至四点都再没有人来过问。女生忍不住沿着走廊在附近走动,几个办公室里的人都行色匆匆看起来很忙碌,她也不敢贸然打扰。又过了半小时,最初那个引路的工作人员才又出现:“人事部现在正忙,你稍等一下吧。”

夕夜只好又回到指定座位坐如针毡,懊恼着应该带本书来打发时间,哪怕有本杂志也好。无意中瞥见裙边磨毛了,伸手把那一段折进去,用指甲掐出新边。接下去的时间,大部分精力都放在犹豫是该离开还是留下继续等。

捱到五点五十,终于来人通知她去525室开始面试。离下班还差十分钟,整栋大楼都人心涣散,面试人员自然也不例外,随便问了两个问题草草了事。

夕夜没有天真到认为自己能被录用,现在面试基本上都是走个过场,最后录用的人总是“关系户”,尤其电视台这类热门单位。

出了电视台正赶上下班高峰。预计高架路一定正悲剧性的水泄不通,换了两次地铁,在空气混浊的车厢里耗去一个小时,出地铁口时已经七点多钟,鞋跟磨损得难以保持平衡,小腿以抽筋来抗议,回学校的一路走得极慢。脸颊被冻得麻痹,视界里密密匝匝挤满雪子,才想起早晨校园天气预报说有雨夹雪。看它们疾速下坠,觉得自己也要坠下去被锁进黑暗里。

正准备推开寝室楼门,身后突然有男生在喊:“哎,请问一下…”

夕夜停住手上动作,转过头,看见一个男生带着笑腔朝这边继续喊:“…去哪里能打胎啊?”随即和他身边另两个男生笑作一团,很快跑远。

夕夜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沉默的姿态好像在等待大雪停下。降下的已变成雪片,风势也更大些,使雪的下坠轨迹形成蕴蓄着狂野的螺旋形。

她从口袋里翻出手机,待机画面中唯一闪烁的是时间栏小时与分钟数字间的冒号。

没有新信息,没有未接来电。

风间与夏树分手的原因是--他妈妈整天不见儿子人影,感受到儿子被抢走的威胁,转而强烈反对。

不经意的一句话,像一粒种子被埋入心岫。

谁能想到它衍化为嫉妒,悄无声息地拔节疯长。

为什么你和夏树如此契合?

为什么你对我却没有丝毫惦念与牵挂?

风间三天没联系上夕夜,不知出了什么状况,心急如焚地跑到寝室楼下让楼长在广播里喊话。

过了一会儿夕夜安然无恙下楼来,一脸倦色地问:“什么事?”

虽然样貌声调没变化,但风间瞬间觉得她不像是自己认识的那个夕夜了。不再是那个不敢出声只爱用眼神说话,小心翼翼,愁肠百结,情感不外露的女生,换了个理直气壮又冷冰冰的女生,仿佛一夜间有了靠山,再不需要看人脸色行事。

这变化让风间感到着实诧异。知道她最近工作找得不顺利,理应连原本那点骄傲也消磨殆尽,而此刻她失踪三天后居然生硬地反问自己“什么事”。

风间压着怒气冷静地说:“你这几天上哪儿去了?”

“就在寝室。”

“那怎么不接电话?”

“不想接。”夕夜坦然接过对方讶异的视线。

风间这才意识到女生并不打算进行心平气和的友善谈话,反倒无法运用自己一贯玩世不恭的腔调语气,有点退缩:“怎么了?”

“我们分手吧。”

并不是毫无前兆,但也叫人刹那间哑然失语。

虽然交往的时间不算短,但风间早已觉察两人无论怎样努力也无法消除彼此间的陌生感。

“我们从来没有谈过恋爱,与其如此倒不如说是在两个平行宇宙里各自谈着恋爱。我知道你一直没有忘记夏树,对此我无能为力。你和她一起经历的事情我没有经历,你和她一起走过的路途中没有我,她是你第一个爱上的人我改变不了,当你看着我的时候,我不知道该拿什么去和你眼里的夏树竞争。我喜欢你,不想失去你,可我更不想和一个一点也不爱我的人过一生。我已经生活得足够艰难,不能再作茧自缚自找麻烦。对不起,我已经忍受到极限了。”

夕夜不无凄凉意味地一口气说完,以一个尽显无奈的微笑作结。

风间知道自己不能改变什么,淡然笑了笑:“始终想着一个人的只有你。我的感情和你的性质不同。我和夏树在一起过,最后分开也没有遗憾,就像完成了一个青春祭,无论快乐悲伤都已是过去式。对这份感情将来我还是会怀念,但不是留恋。你却不一样,你没有得到过,没有对那个人失望过,没有被他伤过心,你对他只有美好的印象,和他在一起是你未了的心愿,不完成它你没有办法说服自己前行。”

夕夜屏息望着他,震惊于没有在他脸上找到一丝张皇。不管他说些什么,内心还是没有多在乎自己。正因为怀着极端失望的心情,所以才没留意他究竟说了些什么,也并不知道,风间比自己更了解自己的内心。

虽说是和平分手,但夕夜不是没在内心反驳过:我也被贺新凉伤过心,对他也不止美好的印象,和他在一起确是我未了的心愿,但不可能因此就驻足不前。说到底,贺新凉在我心中的分量远远比不上夏树在你心中的分量,原因并不在我。

没说出口的话流经过脑际,心态自然理直气壮起来,觉得自己是彻彻底底的受害者。

说不清是工作机会难得,还是为了逃出去一个人静一静。萎靡了一周后,夕夜去面试远在大理的一个职位,临行前没有和谁告别。但刚下飞机,就接到季霄的来电。

夕夜强打起精神告诉他自己没出事。

“你和易风间的事我听说了,我也不好评论什么,只求你保持通讯畅通,在外照顾好自己,每天给我报个平安。”

“我知道了。”

女生这边刚想阖上手机,听见传出嘤嘤的说话声,又把它放回耳畔。

“我说夕夜…”那边迟疑着,“你记不记得…高二那次辩论队集训你没按时报到。”

女生一愣,揣摩不出季霄为什么要旧事重提:“嗯,那天是我妈妈的忌日。后来被带队老师狠狠说了一顿,怪我没及时联系。好像那次你也无故迟到…”

“…我去找你了。”在两个人已经闹翻的情况下。

“当时我打电话给颜泽,她说你早就出发了,我想起你不久前才出过车祸…我们没法不担心…虽然没有合适的立场…但是夕夜,我不能想象从此和你天各一方,这个城市总有你留恋的东西,回来好么?”

女生怔住,半晌没有回答。高中时代的一切像云层上倾泻而下的天光,“哗啦”一声杂乱地落在眼前,有些令人措手不及,它们毕竟已不可替代地成为了日后所有珍贵回忆的起始点。

不再亲密的姐妹,也曾为你的安危担忧。失而复得的朋友,也仍为你的去留挂心。

由琐碎的少女情怀密密匝匝织成的十七岁夏天。

大雨时行,阅历薄浅,未来未明。

真实的年华从不断剥落的釉质中脱颖而出。

季节流失的音律,像骨骼拔节生长时发出的微妙声响一样清晰又动听。

这个城市有许许多多的不美好,但你所经历的一切美好却又都与它有关,旅途再远,无法抛弃的回忆也会使行囊沉重,使你飞得再高也是一枚风筝,棉线连着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