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夜原想,既然来了大理,就当积累一次面试经验。谁知之后的几天连日暴雨,导致航班全部延误,滞留在大理,无法回学校参加期末考试。

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最后狠下心决定坐长途汽车去昆明,再经由昆明回上海。然而,到了楚雄地界内,又被告知前方路段发生泥石流,所有车都停在了高速公路中间。

夜幕渐渐降临。从行李中翻出带来的所有衣物裹在身上保暖,依然冷得直打寒颤。车窗外有投机分子以惊人的价格贩卖面包和水,却遭到疯抢,大家都不知道还要在这里被困多久,与家人的通话多半以诉苦和抱怨为主山脉坍塌在不远的前方,风声传递着比平日更真切的讯息,使人感到这坍弛带有深远的寓意。

夕夜望着窗外茫然若失。如同一架被拔掉电源的机器,日复一日的焦躁繁忙与此刻的停顿形成鲜明对比,像山陵间断裂出峡谷,无法排遣的空虚与彷徨蕴于其中。

如此滞留了三天,交通依然没有疏通的迹象,乘客都不时心急如焚地下车张望。

女生感到饿,翻找出最后一袋饼干,发现昨晚和季霄无节制地通短信,已经把手机电池耗光,缓了四天的空虚和紧张翻上心头。

食物的稀缺倒在其次,身边已经没有饮用水,嘴唇干得开裂。

又渴了两天,路段终于通了。

给人一点希望。

可行了不到半公里,车又陷在泥浆里打不着火,听说前方路段又因交通事故再度拥堵。

大部分乘客都响应司机号召下去推车。夕夜饿得全身无力动不了,又怕被人看见指责,只把整个身体蜷缩起来,往座位深处躲,突然发现前面座位底下滚着半瓶矿泉水,捡起来朝四周看看,没有人注意自己,赶紧拧开盖子,用衣袖潦草地擦擦瓶口,偷喝几大口。

正值此时,隐约听见车外有人在叫“顾夕夜”做贼似的哆嗦了一下,压低头往座位下方缩,接着又听见叫了一声,比刚才更真切。夕夜这才觉得好像确实有人在找自己,抬起头扒在车窗上往外望,没有发现异常,叫喊声也消失了。

看来是又饿又渴产生了幻觉。

自嘲着缩回原位。车外却真真切切地再传来一声喊叫。

夕夜侧过头朝向窗外,看见从侧前方一辆车上下来的人竟是季霄,而对方也看见了她。

还是无法判断是现实还是幻觉。

想起自己已经一周没沾水,刘海都出了油黏在额头上,女生只是条件反射地离开窗边躲在椅背后。

几秒内,男生一路喊着她的名字从车辆前门追过来,直到跑到她跟前,右手搭在前排座椅靠背上喘着气,才显露松口气的神情,眼里含泪似的,朝女生笑一点。

天光的颜色在他身后微妙地变了。

“…夕夜。”

整个人缩在座位里的夕夜愣愣地看着他,发丝在眼前乱起来。

抬手揉一揉眼睛,身影还是如此清晰。

逐渐意识到这不是什么幻觉。知道自己应该张口,却没听见自己发出的声音。仿佛预感说的话会像不稳定的水蒸气,瞬间消散在空气里反倒是男生开口打破了僵局:"“打你电话,一直说‘不在服务区’。”

夕夜想到自己此刻在他眼里的邋遢模样,想到刚才偷人家扔掉的半瓶水喝,想到赖着不下去推车的自己,在心里把自己贬低到底,又觉得委屈,突然嚎啕大哭起来:“手机…没电了…”

季霄毫不介意她脏兮兮的,一把揽她进怀里,哄小孩似的拍着,眼角余光瞥见自己和夕夜被看热闹的人围观,有点羞赧,但女生的哭声立刻就把这羞赧覆盖,听见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男生自己也鼻子发酸,半跪在她座位旁的过道上,把她抱得比之前更紧。

过了十几分钟,哭声才抽抽搭搭慢下来,女生红着眼睛退开一点距离,问:“你怎么来了?”

听见这问句的季霄把视线偏向一旁的车厢地板,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我也不知道我怎么来了。”然后他平视着看住她,“你帮我想一个借口。”

女生迎着他的目光,眼睛大起来,瞳光奕奕像初临世界的新生命。

车外的山全着了魔,模糊了深浅,颠倒了高低,泥石流汹涌地从山脚往山顶走,太阳追着沙石从山脊滚进山涧,那灼热温度把蔓延向天空的江水煮得沸腾。

--你没有得到过,没有对他失望过。

--你没被他伤过心。

--你对他只有美好的印象。

--和他在一起是你未了的心愿,不完成它你没有办法说服自己前行。

一直以来,认定最爱的人是贺新凉,有点无厘头、有点花心、热血又阳光的贺新凉,你以为自己对他念念不忘,却不曾发现记忆的每次闪回有他,也少不了季霄。

镜面之上与镜面之下的世界如出一辙互为表里,以至于混淆了分割的界面融为一体。

你辨不清哪一端才是真实的世界。

时至今日才想起分界线是高一时那条短信--

我从来没有对女生说过这样的话,但现在必须要问你:可以和我交往么?

发件人,季霄。收件人本该是颜泽,短信却被错发到夕夜的手机里。

--从那以后,你掉进了一个软绵绵的陷阱。

谁在辩论赛中抢先站起来替发怔的自己圆场?谁在游园祭中叫住倍感孤独的自己?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快乐、不快乐的一切时光,都有他参与其中。不远不近的关系,不浓不淡的感情。静下心仔细思考你才会诧异:这个人究竟是什么角色?为什么在你的生活里出现频率如此高?

是什么。为什么。最基本的问题也没法回答。

就像他没法回答你一句“你怎么来了”。

知道你和男友分手后去了外地,揣测电视里一闪而过的灾害新闻似乎是你被困未归的原因,一路发短信安慰、解忧,手机电池耗尽后两天没你音讯便放心不下,搭车一路寻过来,车被堵在高速公路上,其实并不确定你是否被堵在受灾地点的另一边,就冒着生命危险穿过还有可能再次发生泥石流的地点,一辆长途车又一辆长途车地上去又下来,直到来到你跟前,看见你安然无恙,才松了口气。

忘了事先想好理由,是因为除了你的安危脑海里容不下别的东西,是因为不怵与你面面相觑。但这些他自己并不明白吗,你也未必明白。

像亲人却不是亲人,像恋人也不是恋人。

这样的羁绊,你找不出一种关系去定义。

第7章

“季霄,你能告诉我这是什么吗?”亚弥冷着脸把屏幕上一串与夕夜互通短信列表的手机扔到季霄眼前。

“你翻我短信?”

“你不要岔开话题。前阵才和你说过离顾夕夜远一点,你还和她这样频发短信是什么意思?”

男生定定地望着她,放慢语速一字一顿再重复一遍:“你翻我短信?你懂不懂尊重别人?”

亚弥被他的语气慑住,支吾起来:“…你以为我想这么做吗?…如果你不是…和顾夕夜那么可疑…”

“我和夕夜有什么可疑?夕夜不像你,在这个世界上她没有亲人可以依靠了,对她来说我就像家人,她最近处境这么困难,找不到工作,又和易风间分手,我可以袖手旁观么?”

“对她来说你就像家人,那对你来说她是什么角色?”

“别钻牛角尖无理取闹了好吗?我现在不上课的时候都要去公司实习,很累,没精力陪你闹。你知道什么叫信任吗?你对我没有最起码的信任,我没法跟你对话。”

“季霄,你是个又冷漠又自私的人,你对别人不好你自己从来没有意识,你会让爱你的人感到孤独和不安,让人心里没底,更谈不上什么信任。我不像顾夕夜那么身世曲折茕茕孑立,但我也会有孤单难过的时候,我也会想有个人可以依靠,这并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这不是无理取闹。总是我惦念你、牵挂你、主动联络你,你却每天每天用一个空白的收件箱、一个空白的来电记录、一个整天静默的手机来回应我,这不是珍惜。以前风间和你住在一起,我要了解你的动向总要问风间,现在风间搬回家住,我就彻底不知道你整天在干什么了。热恋的时候感到如此孤立无援,让我觉得未来非常渺茫。你知道颜泽当初为什么会离开你吗?因为和你在一起就是没有安全感,一直处于怀疑和自我怀疑的状态。”

“不要提颜泽,你和她话都没说过,怎么可能了解她的想法。”

“可是我了解你。”

“我不想和你吵架,你回去吧。”

“…我没有在跟你吵架。”

男生不言语,叹了口气,他知道无论怎么争执,最后妥协道歉的人都是亚弥,可是亚弥的问题他突然无从回答--

顾夕夜对自己来说究竟是什么角色?

以及,颜泽为什么离开自己?

他永远也不会忘记颜泽当年突如其来的那句“我们,走到这里就可以了”,永远也不会忘记颜泽的眼睛在公交车门的玻璃后缓慢地向右平移,眼里仿佛有无尽的言语。

他再也无法问颜泽求得答案,因为颜泽连和自己交往过的事都忘了。

虽是早春,校园里转眼已经绿树郁郁,让人觉得有些怪异。理科实验楼在树影之后勾勒出一段神秘的棱线,古朴的外墙萦绕着旧时光的气息,远远望去,在阴天的衬托下显得阴森。

走过高耸入云的光华楼门前的广场,总是被吹得失去方向。

夕夜登上选课系统调整了试听课,出寝室准备去邮局寄简历,刚走到单元门口就被人叫住。自知在学校熟识并保持良好关系的女生不多,瞬间诧异。转过头去,只见一个素不相识的女生站在自行车棚前对自己微笑。

夕夜停住脚步等她走来,眼睛上下扫了两个来回,那女生清秀娴静,长发顺着风微微荡开,有种刹那间使陌生感荡然无存的风度。

“我是颜泽的朋友,叫黎静颖。”

夕夜听见颜泽的名字,不自觉思维慢了半拍,疑惑地重复道:“…颜泽?”

“嗯,是她让我来找你的。能找个地方坐下谈谈吗?”

女生抿着嘴,双手插进驼色大衣口袋,定定地看住黎静颖的眼睛,搜索着善意或恶意的蛛丝马迹。午后温暖的阳光均匀地洒在两人身上,宿舍区十分寂静。良久,夕夜用下巴点点学校侧门的方向,对黎静颖说:“这边。”

“我的父母是早年来内地投资的香港商人,我不是独生女,本来还有一个亲姐姐。但是,她三岁那年的一天,外婆和妈妈上街去买日用品,爸爸留在家照看两个女儿,因为我睡醒午觉在房里大声哭,爸爸上楼去照顾我,让姐姐离开了他的视线,结果在这短短的半小时里,有小偷溜进家来盗窃,不仅偷走了父母卧房里的贵重财物,而且竟然把姐姐也诱拐了。爸爸自责悔恨不已,妈妈也是从那时开始,得了抑郁症,在疗养院待了一年半,至今仍备受病痛困扰。多年来爸妈一直没有放弃过寻找她,可是却音讯全无。”黎静颖在夕夜融混着同情与诧异的目光中抬起头看向她,从包里取出一本书,又从书内取出一张照片递到她的面前。

夕夜接过来,发现照片拍的是一张油画,画中是一位气质卓然的少女,和自己有几分相像。

黎静颖接着说下去:“这是我外婆年轻时家里请名画家为她画的,至今还挂在我家,那天小泽去我家玩,站在这张画前看了许久,说她闺蜜有一根和这画上外婆戴的一模一样的项链。其实这根项链我外婆在我父母结婚时送给了我妈妈,也在和姐姐一起失踪的财物中…”说到这里,女生停下来,安静地看着夕夜。

夕夜满腹疑惑地从衣服里取出自己的项链摘下给黎静颖看:“我确实有根一模一样的,是我妈妈过世时留给我的遗物。”

黎静颖仔细看了看夕夜的项链:“这就是我外婆的那根,你看,挂坠背面刻了姓氏缩写。”

夕夜怔了三秒,这才恍然大悟,为什么黎静颖会来找自己,为什么颜泽会让黎静颖来找自己。随即笑起来,把照片放回黎静颖面前说:“我妈妈是在我初中时因病过世的,我也不是哪家走失的孩子,这些其实颜泽知道,真奇怪她怎么会弄错的。”

女生叹口气,又从桌上的书中取出另一张照片递给夕夜:“对不起,来找你之前我擅自调查了一下,这是你母亲生前的照片,没错吧?”见夕夜点点头,继续说下去,“这张是我满月那天爸爸在聚餐时拍的照片,抱着你的是妈妈,抱着我的那个人,是当时我们家的保姆。”

这一瞬,夕夜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冻结,颈上的项链变作一双手,将喉咙死死扼住。

无法呼吸。

两张照片里的“母亲”分明是同一个人青年和中年阶段的模样。

她跌跌撞撞冲出门去,白色塑料袋被狂风从树上扯下扔向她的脸,像已故“母亲”的魂如影随形使人窒息。

满腔恨意,却不知恨谁。扶着沿街店铺外墙,无意识地跑了很远,最后被下水道井盖绊倒,跌坐在地上干呕。掌心触及的地表灼热,地面在旋转。

霏霏细雨从三月底连绵到四月初。

甜品店玻璃窗上还悬着零星的水滴,亚弥斜靠在沙发一角玩PSP。季霄第三次起身去店外接电话时,她连头也没再抬。男生没注意到的是,掌机中的画面早已停在了--“开始新游戏?”

就像当初和颜泽分手前,女生玩着俄罗斯方块装作没有听见他说话,只是不想与他争执。

亚弥已经不想揭穿他的变化。

对男友苦苦哀求劝他回心转意,或是软硬兼施击退情敌,这类事亚弥放不下身段去做。

前一天乔绮义愤填膺地打电话来控诉说看见季霄和夕夜在逛街,亚弥才明白这段时间季霄对她明显的冷落并不是因为上次争吵,也不是因为实习工作繁忙。

此刻她应了季霄的邀,以为男生要提分手,却没想到他只是一小时又一小时地犹豫着捱时间。虽然总欲言又止,但隔三岔五避开亚弥接电话的行为已经给了亚弥足够的预警。剩下的部分,对双方都是煎熬。亚弥朝季霄的背影看了一眼,拨通夕夜的手机,果然是忙音。

回头后试着仰起头让眼泪不那么容易决堤,可是很快就已经感到连耳朵里都蓄满了泪水。

不是梦境,也不是猜疑。死死地攥着过去,只看见一个又一个面貌模糊的季霄,穿白衣领蓝校服,穿黑色运动装秋季校服,穿袖子侧面有两条黑色长线的白运动校服,穿看起来像冬青树一样的深青色冬季校服,穿纯白色夏季衬衫校服…那些形象出现的次序紊乱了,使人怎么也找不出转折在哪里。

沿着明黄色行道边缘走得越久,就越容易忘了总有一步会抵达尽头。

伸开双臂保持平衡走得越快,就越容易忘了总有一步会踩空失足。

亚弥意识到,从今天起自己再不会是没心没肺又无忧无虑的了,也再不会爱一个人像爱季霄这样走火入魔不省人事。一个人只有在青春期才能如此无私无畏地把自己和盘托出。

激烈的情绪以碾碎每根肋骨的决绝喷薄向外,又化作耳鸣倒流入脑海。

自己塑造出的期待,自己造成的感动与绝望,它们撕裂了自己向两个相反方向疾驰而去,于是最终青春也便这样疾驰而去。

什么都碎裂,什么都坍塌,什么都在所不惜。

等到恢复神智终于看清一切,已经失去了这一切。

这种失去之后,往往是长达几个月甚至几年的寂静,内心变成一个黑洞,吸收了所有光,外界则只剩茫茫一片的压抑。等到重新繁衍出新的宇宙,这世界已经不像之前的世界那样具有绚烂浓烈的色彩。

人就是这样长大的,谁都长成三十五六度的温水一杯。

季霄阖上电话放进口袋,转过身,见亚弥睁着大眼睛站在身后,心往下一沉,脸上浮出不自然的尴尬神色。亚弥从他眼里读出和解的企图,原来他不是来分手,于是她也狠不下心揭穿一切。

女生歪过头弯起眼,不知何故这一如既往的笑容此时看起来显得凄凉:“时间差不多了,去找地方吃晚饭吧。”

男生飞快地点头,像个犯了大错却被饶过的小学生似的兴高采烈如释重负。

亚弥望着他异常积极拦招出租车的背影,又觉得鼻子发酸。

如果不是季霄和新凉极力促成,颜泽和夕夜可能都已经接受对方从自己生活中淡出,决心不再相见。

一场迟到太久的四人聚会。让夕夜想起高一时四个人聚在校体育部办公室商量做课题的相似场景。只不过那时颜泽和季霄在交往,而夕夜喜欢的人是贺新凉,如今都已时过境迁。很多年后再忆起此刻的相聚,夕夜意识到它带有一点仪式化的意味。

从此以后,无论什么人再提起贺新凉,都不能在夕夜心中激起涟漪,有时甚至可以坦然地笑道“我小时候还喜欢过他唉”。少女情怀留在了曾经--那段特别得熠熠闪光的日子里。

但当时,夕夜仍有些不自然。

“新凉已经决定回国内来工作了么?”明明新凉就在旁边,夕夜却别扭地转而问颜泽。

新凉自己却大喇喇地插进来回答:“在我爸公司。”

颜泽脸上瞬间闪过不悦之色,但立刻就又撑起笑容,顺口接过话题:“和季霄居然成了敌对公司的竞争对手。”

“倒没那么严重,我可是我们公司的新人,哪来什么敌对之说。”

“他们俩从初中开始不就经常被人拿来做比较么。”夕夜一边为季霄盛汤一边笑,“传说中的‘宿敌’啊。”

餐厅里暖洋洋的灯光均匀地笼罩在四人身上,仿佛彼此间再没有芥蒂。

正聊着天,夕夜从包里拿出的餐巾纸不慎落在地上,弯下腰去拾。看见颜泽翘着二郎腿,脚尖随音乐节奏打着拍子,兴奋快乐的氛围,而膝盖略略斜靠在新凉的小腿外侧,安静安全的感觉在触点被抽象地放大。

夕夜接下去的动作也不自觉变得缓慢轻柔,桌面之上颜泽并没有尽心尽力刻意去做一个温柔体贴的完美女友,还像和新凉是朋友那时一般大大咧咧,可夕夜知道,桌面之下才是真的世界,那里的一切都被她美化过度,定义为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