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回到家,按父亲的安排本应住客房,但静颖吵着闹着要夕夜住她卧室:“高中时我好朋友过来都是住我房间,床可以打开变成两张的。这样可以夜聊。”

家长不管她们,夕夜当然没意见。

洗过澡各自睡下,夕夜想起刚才新凉说的“你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静颖”,好奇静颖与新凉的关系,便直截了当问起。

“我和新凉?要说没什么也不可能。他现在有颜泽,本来不会多看我一眼。但是因为他爸的公司要上市,想争取我爸公司的投资,所以他不得不抽空来‘增进感情'。跟我在一起对他来说纯属事业,反正我也不相信爱情,双方都是玩玩的。”

“这…其实静颖,你不要这么敏感,我所认识的贺新凉并不是那种市侩的人。”

“人都是会变的。”

黑暗中,听出静颖的声音里透着悲伤,夕夜暗忖她也许受过什么伤害。

没想到静颖接着说:“你是家里人,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我和一个男孩从小就很要好,

小学、初中、高中都在一起。我很喜欢他。但我高二时被烟花炸伤眼睛和脸,他从此就和我疏远了。所有男生都是这样,喜欢的只是美貌,就算是日久生情难看的也不觉得好看,也总有一天他清醒过来,会接受公认的标准,觉得你变难看了。”

“…现在,眼睛和脸都看不出来啊。”

“以我们家这种经济条件怎么可能放任我变残废不管。脸很快就通过整形修复手术去除了疤痕,眼睛现在戴的是特别订制的隐形眼镜,但摘下眼镜,还是半个睁眼瞎,治不好了。其实我很庆幸有那次事故,既让我看清了世态炎凉,也让我终于得到父母全心全意的关心爱护。”

夕夜在同情之余突然想起一个关键问题:“…静颖,这些事你有没有对颜泽说过?”

“说过。起初我有很长一段时间真心诚意把她当朋友。可是后来发现她心胸狭窄心机很重,就对她没那么推心置腹了。和她保持距离倒不觉得她坏,她那些缺点通常可以掩饰得很好,只会暴露在身边最亲密的人面前,一旦暴露就破罐破摔彻底肆无忌惮地伤害最亲密的人。做她的闺蜜或男友真是挺倒霉的。”

自己和颜泽相识十一年,仍在兜兜转转和她纠结不息,当局者迷,还没有静颖这泛泛之交看得透彻,几句话便点到人心。

破罐破摔肆无忌惮地伤害如今,最亲密的人只剩下一个贺新凉。

这个男生,曾经的中考理科状元,不死读书爱耍小聪明,校运动会的获奖种子选手,大夏天喜欢翻转龙头猛灌自来水,偶尔还为了兄弟和别班男生干上一架,制服白衬衫被他穿得又帅气又痞气,笑起来灿烂得阳光都不敌…但都是曾经。

现在他只能手足无措地在学校旁的街道上,因颜泽的缘故受着连带指责,再没有当年那种万事不惧诸事随意的笑脸,泪光在眼里随着过往车灯忽明忽暗地闪。

只有一句话--

是我错了,都是我的错。

其实他真的不明白,最大的错在于他不幸成为了颜泽心目中最亲密的人。

但尽管他不明白错在哪里,你还是不得不从那一刻起原谅了他,因为你真怀念曾经那个浑身都是少年意气的大男孩。

虽然学校已经停课,也没有找到正式工作,夕夜在周一还是谎称有面试离开了父母家,甚至没在家吃早饭。被司机送回宿舍区后,她转身目送加长轿车远去,并没有上楼,考虑到已经过了饭点,便步行去校外的农工商超市打算买包饼干填肚子。

夕夜跟在结款的长龙后面,无聊得眼睛四处扫,觉得前面的女生侧脸分外眼熟,深棕色自然微卷的长发扎成高马尾,露出白皙修长的颈和光洁的额头,有股干练泼辣的气势。

正一边打量一边搜肠刮肚地想在哪儿见过她,对方就转出了整张正脸,对上夕夜的眼神,使思路反而因慌乱断了。

以对方的眼神变化来看,她已经认出了夕夜,可奇怪的是那女生并不开口招呼,而是转过脸去和站在她前面的朋友说话。

“…XX和XXX前两天离婚你听说了吗?”说的是演艺圈八卦。

“真的啊?他们结婚时我就不看好。”

马尾辫女生轻蔑地哼一声:“抢朋友的男人,还过河拆桥,这种人能有什么好结果!”说着语速放慢,冷冷地瞥了夕夜一眼。

这一眼瞥得夕夜整条脊梁蹿过一阵燥热。

乔绮。

想起来了,她是亚弥的闺蜜。

“谁甩谁的啊?”身前的朋友并没觉察出乔绮在含沙射影。

乔绮干脆回过头直接看向夕夜:“当然是女的被甩了,因果报应嘛。有句话说…”一字一顿地,“多行不义必自毙。”

夕夜错愕地怔在原地,无言以对。

说不出一句“你误会了”说不出一句“我没有和亚弥抢季霄”。

不由得想起颜泽。

静颖不经意间将自己经历的感伤传递给她,形成了她心中的不安因素。

--所有男生都是这样,喜欢的只是美貌。

--就算是日久生情难看的也不觉得好看,也总有一天他清醒过来,会接受公认的标准,觉得你变难看了。

疑心新凉会离开自己,疑心新凉会移情别恋。

--在他的圈子里有那个圈子的核心人物,时间长了,新凉自然也会觉得她们确实好。

--我不知道怎样扭转自己在他眼里越来越没有吸引力。

哪怕并没有一个真正敌意鲜明的对手,哪怕其他女生并没有与她争夺新凉的主观意愿,

--我和新凉回不去了。

误以为只要改变了外貌就能收复失地,最终却不是输给时间,而是输给自己。

这天晚上,夕夜做了一个梦。

回到高中的时候,全班女生在学校游泳馆上体育课,课后因为不想和同学争抢或共用淋浴位置,所以一个人落在最后,可等到进了更衣室却发现不仅同学已经走光,连自己储衣柜里的衣服也不见了。

夕夜裹上浴巾追到游泳池边的大落地窗前,窗外的女生们正排着队依次上一辆大巴,好像是校车。夕夜刚想喊住她们帮忙,却见站在队尾的颜泽转过身,手里抱着夕夜的外衣挑衅似的朝她挥了挥,而站在她前面的萧卓安这时回过头,只是置身事外地笑了笑。

夕夜又急又慌地反身绕过正门跑出体育馆,眼睁睁地看着汽车启动了,季节突然从夏季变成冬季,漫天遍地被厚厚的积雪覆盖。赤脚踩上去已感到寒入骨髓,更何况周身只裹着一条浴巾。

顾不了那么多,冥冥中并不知道这辆车要去哪里,只知道应该拼尽全力追上它。

足迹浅浅地印在雪地上,脚面一次次被雪没过。

身后突然由远及近地响起游泳馆管理员的喊声,死拉硬拽拖住她,说是不能这么衣不蔽体地在校园里行走,夕夜想解释衣服被恶作剧的同学偷走了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眼看汽车与自己的距离被拉开更远,这时又过来一群自管会的学生干部,也加入到义正辞严批评夕夜不该以这种状态在学校走动,合力要把她拉回游泳馆。夕夜一手拽紧胸前的浴巾以免在挣扎中掉落,另一只手被老师学生几个人拖着往游泳馆方向移动,头还朝着汽车远离自己的方向…

醒来后还记得清晰,后车窗像个相框,颜泽的笑脸定格在正中央。

毕业典礼结束后,似乎时来运转。

夕夜在秦浅的引荐下,找到了一份广播电台的DJ工作,三个月试用期内工资不足千元,只够勉强维持日常开销,七月二十日学校要求所有毕业生必须搬出寝室,夕夜还没找到离电台近的出租房,焦急了没两天,季霄又及时伸出援手。

“如果你不介意,其实可以先搬到风间原来的房间过渡一下,等找到房子再搬出去,反正我也不会向你要房租,想住多久都行。”男生转头对吧台点单,“一杯拿铁。”又问夕夜,“你要什么?”

“我?”女生被问得一愣,“我不要。”

从节约开支的角度来看,20元一杯的咖啡绝对要戒掉。

男生回转头朝里面平淡地说道:“两杯拿铁。”没等女生抗议便一起付了账。

在这个瞬间,夕夜恍惚忆起高中时曾听颜泽抱怨说季霄抠门,为了两三块和出租车司机纠缠不息,现在看来想必又是颜泽在吹毛求疵。

“说起来,秦浅怎么知道你有做这类工作的天分?”

“谈不上什么天分,只不过自己有点兴趣。我和秦浅本来就是我大一时做广播剧认识的,合作过好几次,在论坛里很聊得来,一确认身份,发现对方竟然是同校的学姐。”

“还挺传奇的。”男生从吧台上取过两杯咖啡,递一杯给夕夜,示意她跟着自己出门去。

虽然先走到门口,但男生为她撑着门让到一边。

阵雨已经停了,路面依旧湿漉漉,稍远一点的几处凹陷低洼积着水。

夕夜迈过台阶后还是保持在干燥的屋檐下平移,回身提醒男生注意脚下,不经意瞄见咖啡馆门外的小黑板上颇文艺地用粉笔字写着一句:

梦里出现的人,

醒来就该去见他,

生活就是这么简单。

男生见她对着黑板发起了呆,也看过来。

“LesAmantsduPont-Neuf。”(注:电影《新桥恋人》。黑板上的语句是此片台词。)

“你也看过?”女生有点意外地回头。

“法语班的学生,这么经典的法国片怎么可能没看。”

夕夜呷一口咖啡,左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和季霄并肩站着,仰起头,看屋檐顺下水滴,无限高远的地方伸展出一张接近于白色的晴空。

她闭上眼深呼吸。眼睑被阳光熨热,微微泛红。

多少虚虚实实的梦境在眼前闪回--

讨论辩论词时抬起头瞥见的季霄,办公室外照进来的阳光凝聚成一个小小的点,滚过他的眼镜金属边。

遭遇车祸后半昏迷状态下看见的新凉,街灯与霓虹融混着,变幻莫测的色彩飞速掠过他

棱角分明的侧脸。

夕照的最后一缕光线湮没在放学后的喧嚣声中,三朵浓重的阴影斜斜地平摊在操场跑道的边缘,晚风往复穿梭,整个校园的路灯从路的尽头开始,一盏盏顺次亮起来,女生看向自己缓缓地说:“呐,你们知道么?如果太阳此刻熄灭光芒,地球上的人要八分钟后才知道。”

梦里出现的人,想念却已不能再见。

第9章

出租车在墓园大门口停下,往前的坡道夕夜顶着烈日步行,她眯着眼朝目的地望一望,意外地看见颜泽比自己先到,萧卓安的墓前已经摆了一大束百合。

与此同时,听见脚步声的颜泽回了头。

微怔一秒,颜泽苦笑起来:“我特地避开昨天的忌日没有和新凉一起来,就是免得碰见你,没想到…”

“你是怕我嘲笑你这张假脸,还是怕我揭穿你的伪善?”面对她这么一张精巧的脸,夕夜说不出客气的话。

“顾夕夜,你还没认清现在的状况么?你得宠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漂亮、好成绩、名牌大学,有什么用?工作是个临时工,还在频繁换男友,再过两年嫁不出去你这一辈子都是失败的。学生生涯结束后像你这种有社交障碍的人就一无是处了。我干吗怕你?下个月的今天我就要和新凉结婚了。如果你想来参加婚礼我倒无所谓,”颜泽挑了挑眉,一字一顿地说,“反正,我赢了你。”

为什么新凉最终会做出和她结婚的决定?

夕夜在瞬间感到整个人被吸进冰冷的漩涡,浑身颤抖着。

“颜泽,一直以来,周围所有人都说你我是挚友,哪怕像季霄这样略知我们之间芥蒂的人,也说什么‘闺蜜间总归是这样又爱又恨',我就像被催眠了似的,真以为事实如此,并想尽一切办法从善意的角度去理解你我的矛盾。可我现在终于醒悟,被我当成最重要的朋友在乎的人,从来只有卓安。我们都喜欢的书,你根本看不懂,我们能聊的话题,你根本听不懂。你层次太低。如果不是卓安把你当朋友,我连话都跟你说不到一起,如果不是寄人篱下,我也不会忍着委屈迁就你。”

“我层次低?”颜泽涨红脸冷哼一声,“你看看现在你的穿着打扮有多寒酸吧。你说对了,我们不是朋友。如果不是卓安看你可怜非要带着你玩,我也不想跟你玩。”

夕夜听了她的反驳辞,突然冷静下来,过半晌,嘴角往上扬起,轻轻摇了摇头:“你以为你穿上名牌打扮入时就代表层次高么?”

颜泽见她的神情变得如此自信,莫名感到心虚。

“祭拜逝者…”夕夜缓然道,“最基本的礼节是身着庄重的服装,你呢?穿波西米亚花吊带裙。价值不菲又怎么样呢?你离了家,离了帮你熨衣服晒衣服的妈妈,再高档的名牌,变得这样皱皱巴巴、一股樟脑丸气味,也好不过地摊货。我劝你还是好好珍惜这些名牌衣服

和首饰,因为这是你整个人最有价值的部分,也是唯一有价值的部分了。”

夕夜句句戳在关键点上,颜泽从小自理能力就差,独立生活后不可避免把自己打理得有些窝囊。她知道夕夜的话没有错,因此更加恼羞成怒,虚张声势地大笑道:“顾夕夜你是不是疯了?听说我和新凉要结婚,嫉妒得发了疯?”

“颜泽,我不是过去那个我,你不配让我嫉妒。新凉也不是你的名牌衣服,存在只为满足你的虚荣心。我不会允许新凉和你结婚。”

“允许?你搞搞清楚好吧,你在新凉心里算什么呀?我们结婚什么时候轮到你来允许了?”

夕夜冷冷地剜了她一眼,不再多说,转身就走。

“顾夕夜你想干什么?你又要不择手段了吗?你要像害死卓安那样害死我吗?其实你希望死的那个人是我,不是吗?”大声的咒骂紧跟着从身后追来。

夕夜紧蹙眉,发丝被风扯乱在眼前。

已经够了。

高二那年,最好的朋友死在自己面前。一个年轻鲜活的生命转瞬即逝,几秒钟以前你还听见她叽叽喳喳说笑的声音。

你才知道人原来如此脆弱,生与死的距离仅一步之遥。这不是时隔几年就能全无负担地再度谈起、轻松假设“如果当初”的话题。

即使偏偏只有你知道真相,即使被误解得再深再久,你也不想提及。

周五晚上在家吃饭,父亲又追问为什么信用卡里的钱一分没动,夕夜说自己的收入还能维持。

“我们小颖能力很强。”母亲脸上写满自豪感插嘴道,“事业一定会越来越好。对了,现在离开了学校,住在哪儿啊?”

“和朋友一起租的房子,离电台很近。”女生顿了顿,“离学校也很近。在那片地方生活了四年,什么都习惯了,怎么也不想离开。”

“也对,你喜欢就好。”母亲点头说,“是男朋友么?”

“不是的。只是高中起就关系很好的同学,比那房子还让人习惯。”

“那现在有男朋友了吗?”

“男朋友倒是没有,不过有喜欢的对象,七年了,没有对他说过,也不知道对方怎么想。”

“是个什么样的人?”母亲问。

夕夜淡淡地笑起来,瞥了父亲一眼:“您见过,爸爸也见过,”她在家人们好奇的目光中短暂沉默,微微压低了头,“是贺新凉。”

母亲沉不住气,餐叉从手中滑落进餐盘,发出清脆的碰击声。“哎呀,怎么…”

静颖抿嘴忍住笑,头也不抬就能感受到父母投来的目光:“你们别看我,早跟你们说了我对贺新凉没感觉。姐姐的事,妈妈你明天出去应酬时不如问问贺新凉他爸,让他去探探口风。”

夕夜原以为作为知情者的静颖会起反作用阻止自己,没想到她竟顺水推舟,有点吃惊。

晚饭过后陪她去遛狗,问起为什么。

“我不爱贺新凉,你也不爱,但并不希望他陷入不幸。前几天我也听朋友说颜泽和他要结婚。虽然我没你那么大决心非拆散他们不可,但我也觉得他俩现在结婚实在太仓促了。两个人之间有很多关键问题没有解决。新凉急于用结婚这件事向对方同时向自己证明他还爱颜泽,而颜泽从来不爱新凉,她只是需要新凉,或者说需要这么一个人--长得帅、家境优、性格好、对她言听计从。”

夕夜微怔,停住脚步盯着静颖待了半晌。

新凉和颜泽外在的条件实在差距太大,让人无法想象颜泽对新凉远不如新凉对颜泽爱得多。就像从前,假如谁揭穿夕夜嫉妒颜泽,也让人难以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