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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在校门口停下。那座精致美丽的石头校门,没有任何变化,我却在一夜之间,经历了女孩到女人的转变。

“到了。”孙嘉遇提醒我。

我什么也没有说,推开车门走下去。

他又叫住我:“等等。”

我停下来望着他。

“赵玫,有句话,我必须说清楚。”他没有看我,只是盯着前方的路面。

“你说。”

他迟疑片刻,像是在组织措辞,话说得很慢:“你愿意跟着我呢,我不会亏待你,可我得告诉你,我不打算结婚,这辈子都不会。你要是觉得不妥,我们就到此为止。”

我觉得自尊心被沉重打击,沉默许久后问:“为什么跟我说这个?”

“我不知道你是第一次,不想你将来后悔。”他凑过来吻我的脸。

我侧头避开,忍不住冷笑的欲望。要说为什么不早说?如今搞得跟良心发现似的,不就是怕被缠上吗?传说他们出来玩的,绝对不会碰处女,担心将来甩不掉,他居然也是其中一个。

不过这种事,郎有情妾有意,本来就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他若以为我会象某些女人一样,事前半推半就,事后再哭哭啼啼要求男人负责任,四处哭诉上当受骗,还真是看错了我。这种受害者的姿态,打死我也做不出来。

我取出钱包翻了翻,里面只剩下二十多美金和一堆零钱。

“有句话我也要说清楚。”我把整张的钞票甩在他脸上,“孙先生,别以为你得手是因为你魅力无边,我还告诉你,那是因为我乐意,否则你门儿都没有。”

他瞪着我:“你想干嘛?”

我索性抻开钱包,头朝下把所有的零碎纸币钢蹦儿都倒在他身上,

这回轮到他愣住:“你他妈什么意思?”

“辛苦钱,昨晚您辛苦了,少是少了点儿,千万甭嫌弃。”我拍上车门扬长而去。

进了教室坐下,我才发现自己的右手一直在抖,怎么也止不住,或许因为一起颤抖的,还有我的心。要到这个时候,神经末梢才感受到难过, 难怪我妈总说我反应迟钝,神经反射弧比别人都要长。

我趴在课桌上,双眼发涩,浑身无力,对老师的声音充耳不闻。

上完课身上一个子儿都没了,只好饿着肚子步行回去。刚走出校门没多远,便听到有车子在我身后鸣号。

我回头,还是那辆黑色宝马,孙嘉遇坐在里面。

我从鼻子里冷冷哼一声,象没看见,转身接着往前走。

他的车子滑过来,嬉皮笑脸地说:“上车吧,宝贝儿。”

“谁告诉你我会上车?”我忍不住回他。

他只是笑,悠闲地一下一下按着喇叭,那声音象足了军号,声声不息,半条街的目光都被吸引过来。

我涨红面孔,不由地恼怒起来,拉开车门坐进去,大声质问:“你想干什么?”

他故作无辜地睁大双眼,“我想你了,行不行?”

我顿时败下阵来,扭过脸不再说话。

车子一起步,听到奇怪的哗哗声,回头寻找声源,却发现后窗被人砸了个窟窿,一大块塑料布堵在那儿挡风。

“哎呀,怎么回事?”没来由地替他心疼,暂时忘了彼此间的龃龉。

“进学校等你,把包忘车里了,结果搁那儿遭了小偷。”

“活该!”我觉得特别解气。

“赵玫,你别这么狠心成吗?” 他伏在方向盘上,神色哀怨,“你看看,我都没去修车,只顾着惦记着你,怕你没钱回不了家。看它份上,甭和我较劲了,我错了行吗?”

我招架不住,自动举白旗投降。天不怕地不怕,最怕的就是男人发嗲。这人的确是武林高手,熟知对方的软肋,毫无疑问,这是他的杀手锏。女人都吃这一套,轻易就被破了功。

我想来想去,忽然想哭,有沦陷谷底的感觉。你说我干吗要招惹这种人?彼此根本就不在一个段位上,我怎么斗得过他?

“周末出来好不好?我带你去卡奇诺玩。”他边开车边问。

我摇头:“周末要练琴。”这点自尊还有,不能呼之即来挥之则去。

“平时你干什么去了?”

“我告诉过你,周末琴房半价。”

“哦。”他暂时不出声了,过一会儿又开口,语气带着轻微的嘲谑,“刚才在教室后面看你,语言课还那么认真,真是好学生。”

我不搭理他,索性闭起眼睛。

“赵玫,咱们商量个事儿成吧?”

“我和你没得商量。”

“别呀,你还没听见条件呢。”他把车停在路边,一五一十同我谈判,“我和妮娜说好了,每周两次,你去她那儿练琴,代价是周末陪我出去,这个交易如何?”

我几乎跳起来,妮娜就是他的房东老太太,真能被她指导,做梦都不敢想的好事。

“怎么样?”他追着问。

“你不是说,她的课程很贵?”我担心我单薄的钱包承受不起。

“这个不用你操心,你只要告诉我,行还是不行?”

明知道我不会拒绝,还要做足姿态,我在心里呸了一声。可他仰起头笑的样子,牙齿颗颗雪白,黑眼睛里像要溅出水来,实在让人无法狠心。

算了,我叹口气,认命了:“成交。”

他似乎想凑过来亲我一下,看看我的脸色又识趣地退回去,发动车子上了大路。

车速一起来,后窗塑料布“呼啦啦”的声音极度刺激着耳膜,孙嘉遇却恍如未闻。

我回头瞄一眼,那块塑料布被气流顶出一个大包,从洞里直钻出去,象朵蘑菇云盖在车顶。我的天!

对面经过一辆车,可以清楚看到司机因为惊奇张开的大嘴。

再招摇一阵,前方终于响起了尖利的警笛声,一辆警车迎面开过来横在车前。

“靠边停下!”那胖胖的警察摇摇摆摆走过来,却是一脸好奇,“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怎么跑车也要撑把雨伞?”

我暂时忘了自己的郁闷,差点儿笑昏过去,这位警察叔叔可真有创意!

后来我把这件事当笑话讲给安德烈听,他也笑个不停:“你们中国人真有制造冷笑话的天份。”

安德烈说,他加入警察队伍的第一天,就遇到中国黑帮的当街火并。

当时前方一辆沃尔沃拼命逃窜,一辆奔驰在车缝中辗转狂追,冲锋枪哒哒的点射声不绝于耳。

被惊动的奥德萨市民围在路边品头论足,几辆警车也跟在沃尔沃和奔驰后面凑热闹,可是警车都是“拉达”,终究跑不过奔驰和沃尔沃,很快就被甩得无影无踪。

“我当时看傻了,以为好莱坞在拍警匪片,还拼命往前挤,子弹在身边嗖嗖地过都不觉得害怕。回到警局才明白死里逃生。”说起这段经历,即使过了这么久,安德烈还是心有余悸。

“啊,你个白痴。”我取笑他。

他不服气:“你经一回就明白了。”

“我才不像你这么傻。”在他跟前我一向放肆,从不担心他生气。

安德烈并不介意:“你今天怎么出来了?你男朋友呢?”

我沉默下来,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和孙嘉遇交往的事,我没有瞒着安德烈,他的失望虽然溢于言表,可是并没有因此疏远我。其实我自己也想不明白,怎么就和孙嘉遇稀里糊涂走到这一步。

犹豫半天,我敷衍地说:“他有他的事,不喜欢女人缠着他。”

安德烈耸耸肩,显然不相信我的话:“你真的爱他?”

又是一个我无法回答的问题。爱是恒久忍耐,爱是恩慈,爱是不嫉妒,爱是一生包容。如此复杂,我真的爱他?

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他总能让我笑出来;离开他身边,我就会想起不开心的事。心脏一下紧一下松,一会冷一会热,处久了会得心脏病,至少他给我的,不是轻松温馨的爱。

“玫,我为你担心,有很多事你都不明白。”安德烈明显有话要说,却欲言又止。

我非常不安:“安德烈,或许你对他有偏见。”

“不是偏见,我……算了,以后你会明白的。不过你现在最好想清楚。”

“懒得想。”我感觉疲倦,“这是我第一次为一个男人认真,不懂得如何对待男人。”

“你的精明只用在我身上。”他终于也有忍耐不住的时候,脸上是挂了相的愠怒。

“对不起,安德烈。”

是真的抱歉。我一直在欺负他,把他当垃圾桶倾泻情绪,他却毫无怨言。

“对不起。”我再次低声下气地道歉,我欠每个人的。

“算了。”他叹气,“十点了,我送你回去。”

在街道上我就看到家里的灯光,先吃了一惊,算算日子,便定下心来。

彭维维外出旅行十几天,应该回来了。

循着敲门声跑来开门的,果然是维维。她晒黑了许多,气色却很好,一头顺直的长发披散在肩头,光可鉴人,显然这一趟玩得很愉快。

“哟,回来了!”她活泼地看看我身后,“我在窗户里都看到了,是哪位男士有此荣幸,打动了你的芳心?”

我像是做了亏心事,依旧不能和她长时间对视:“你别胡说,就一朋友。”

她吃吃笑:“我又不是你妈,你紧张什么?不就是那只小蜜蜂吗?”

我躲进浴室冲热水澡,自己给自己打了半天气:她和孙嘉遇已经分手了,我这么做实在不能算撬人墙角。觉得心理建设做得差不多了,才换上睡衣出来。

维维正坐在沙发上吃苹果,拍拍身边的坐垫对我说:“过来过来,跟我汇报汇报,我不在家这几天,你都做了点儿什么?”

这些天我心里七上八下,也没有人可讨个主意,一直堵得难受。犹豫半天,我问她:“维维,如果一个男的跟你说,他不想结婚,是什么意思?”

她很敏感,看我一眼回答:“是小蜜蜂说的?那还跟他混什么?直接踹掉。”

我低下头,感觉心如刀绞:“那意思是说,他想娶的,不是我?”

“差不多。”维维咬着苹果直点头,“男人坠入爱河,是三十秒之内的事,他们老把性冲动当作爱情。可是结婚啊,那是另外一回事。”

“是不是男人和女人那什么了,对她的兴趣就会减淡?得一直抻着他才行?”

“那也不一定。太难搞定的,几次上不了手,他可能就撤退了,又不是仙女,非在一棵树上吊死。”她忽然笑起来,拧着我的脸问,“你今儿怎么了,尽问些奇怪的问题?真和小蜜蜂那什么了?”

“去你的。”我脸红,着实白了她一眼,“我和安德烈只是朋友。”

也好,宁可她这样误会。我真是怕她,我一直无法忘记她眼睛里曾有过的煞气。

日子在我的忐忑中过得不咸不淡,时光流逝,窗外依然是寒冷的冬季,维维继续着她花枝招展的生活,依旧会时常失踪三五天不见踪影,不过那辆车牌“TTT”打头的奔驰,似乎再也没有出现过。

这段时间我和孙嘉遇的关系也相当奇特,周二和周四的下午,他送我到妮娜的别墅,傍晚再接我回来。我也只有这两天下午和周末可以见到他。其他的时间,我不知道他在哪儿,和什么人在一起,电话打过去,经常处于无人接听状态。

我异常彷徨,不明白别人的男友,是否也这样神龙见首不见尾。

找不到答案,我只能做埋头沙堆的鸵鸟,假装这些问题都不存在。幸好还有钢琴,我所有的喜怒哀乐,都可以寄托在五十四个琴键中。

妮娜平时是很温和的人,一旦谈到钢琴,就变得异常严格。对每一首练习曲的速度、音色和风格都有近乎苛刻的要求。

我引以为傲的基本功被贬得一钱不值,头两次几乎坚持不下去,每次回城都是灰头土脸。终于有天对孙嘉遇说:“我不干了!”

孙嘉遇第一次对我发了脾气:“瞅你那点儿出息!只能捧不能踩,你以为你是伊丽莎白二世女皇陛下?”

我低头不说话,眼泪一滴滴往下落,一直止不住。

他慌了神又回头哄我:“好了好了,就算我说错话,你也用不着哭啊?”

我扭过脸接着掉泪。

这家伙居然拿把刀进来,“你剥我的皮做成你家门垫踩着出气行了吧?”

我扑嗤一声笑出来,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尼娜端着盘子上来,招呼我们喝咖啡,还有她自己烤制的点心。那些咖啡器具都是纤薄细腻的英国骨瓷,看得出当年全盛时期的旧迹。

聊天时我经常问一些很傻的问题,按照孙嘉遇的评价,都是隶属白痴级别的,妮娜却总是耐心作答。但她从来不谈自己。

我想了许久,揣摩着也许经历过真正的沧桑巨变,尝遍世间辛酸苦辣,很多事,就变得欲说还休。

我练琴的时候,孙嘉遇通常拿本书在一边看。

有一次我忍不住好奇,伸过脑袋看一眼,结果差点被震飞到九霄之外。他这样一个神鬼不吝的人,居然在看《圣经》。

那么上帝有没有告诉他,什么是求你将我放在你心上如印记,什么是带在你臂上如戳记?

我伸手盖在书上,连声感叹:“你怎么能看《圣经》呢?”

“你觉得我应该看点儿什么?”听得出我话中的嘲讽,他合上书问。

我想了半天才回答:“厚黑学或者泡妞秘籍什么的。”

他捏着我的鼻子笑笑,“这两样,我都可以著书收弟子,用得着别人教?”

“嘿。”说他胖他还真喘上了,我不再理他,坐回去接着练琴。

下午的阳光从纱帘缝隙射进来,细细的灰尘漂浮在空气里,让人有时间静止的错觉。

我留恋这一刻的温馨,忘掉他所有的劣迹,觉得日子一直这样过下去,也不坏。但他的手机铃声一响,所有的遐想都被打回原形。

我听到他和尼娜说话,似乎是港口的货物出了事。

告别时尼娜拥抱他,满心不安溢于言表:“一切小心,我的孩子。”

他来不及送我回城,直接开到几十公里外的海港。一路上的沉默吓到了我,平时他可是开了闸门就合不拢口的人。

他去了海关,我在港口外一家小咖啡馆等他,坐立不安。

直到八点孙嘉遇才回来,脸上的气色非常难看。我点了汤和三明治,他只喝了一口便放下。

“出什么事?”我提心吊胆地问,印象里他永远是举重若轻的模样。

“没事儿,两单货被罚没了。”他摸出烟点燃,看上去情绪基本已恢复正常。

我松口气,一口喝尽杯中的水,并没有意识到这件事的严重性。

回城的路黑漆漆一片,不见一只路灯,只有道路中间的猫眼石,在车灯的照耀下闪闪发亮。

我靠在车座上昏昏欲睡,模糊中忽然感觉车子开始走之字,我惊醒,非常诧异,因为孙嘉遇的技术一向很好,车开得相当平稳牢靠。

“你是不是困了?”

他没有回答,靠路边停车,伸手按下开关,车门咔哒一声全部落锁。

“你要干嘛?”我茫然问。

他从杂物屉中摸出一盒药,药盒上印着“Atropine”。

我呆呆地看着他吃药,扣子大的白药片,没有水,他就那么干咽下去,药物刺激到咽喉,他伏下身呕吐。除了那片药,却吐不出任何东西。

Atropine?阿托品?我忽然反应过来,去摸他的额头,被他伸手挡开,厉声道:“别碰我!”

我条件反射一般缩回手。

他弯下腰,额头抵在方向盘上,背对着我躬起身体,车厢里只能听到他大口大口的吸气声。

我手足无措地看着他,眼泪刷刷就下来了。

时间象过了一世纪,他终于缓过一口气,虚弱地对我笑笑,“你别怕,是胃痉挛,一会儿就过去了。帮我给老钱打个电话。”

我的手直哆嗦,连着拨错几次才算接通。

他对着话筒说:“老钱你赶紧通知货主,这几天千万别从仓库提货,过了这个风口浪尖再说。”

老钱还在啰嗦,他已经扔下电话。下面的发作似乎更痛苦,他出了声,身不由己攥紧我的手,额头上全是汗。

“喂!喂!小孙,你怎么了?”老钱的声音透过话筒清清楚楚传出来。

到了这会儿,我反而镇定下来,拾起电话报上我们目前的位置。

“知道了,我现在带车过去。你记得锁好车门,千万不要出来。”

我想替他把座椅放平,孙嘉遇按住我的手,“别!”他朝窗外使个眼色。

我抬起头,全身血液几乎凝固。车外有可疑的人影在晃动,还有人趴在玻璃上往里看。这才明白,为什么他和老钱都强调车门落锁,这辆车实在太扎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