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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附近常有车主被洗劫一空的传说,我的手心开始冒汗。

他安慰我,“别怕,最多把现金都给他们。”

我反问:“他们要是劫色呢?”

孙嘉遇象是缓过劲来,又开始胡扯,:“那还用问?把你双手奉上,自己赶紧逃啊!”

我气得直笑,他从来不肯好好说一句话。

半小时后,老钱那辆白色的标致旅行轿车终于在视野中出现。

他跳下车,用力拍打着我们的车窗。看到同行的还有三名高大剽悍的乌克兰人,我的心方才落回原处。

“小孙你没事吧?出什么乱子?”看上去老钱也很紧张。

“海关的老大换了,原来的投资全废了。”孙嘉遇已经换到后座上躺着,气息微弱,听得让人心疼。

老钱恍然大悟:“我说呢,今天市场里到处都是税警和警察。”

孙嘉遇一下坐起来:“坏了! 莫非三家联手上演廉政风暴?”

“不会这么衰吧?”

“宁可信其有,这也不是第一次。马上跟他们说,所有仓库今晚全部转移。”

“行行行!”老钱不停点头,“我去好了,你赶紧回去休息。”

“我跟你一块儿过去。万一这回来真的,肯定是大动作。”

我坐在旁边迷迷糊糊听着,心里直犯嘀咕:上帝啊,怎么这么象贩毒集团啊?

打完电话,孙嘉遇又用俄语和那几个当地人嘀咕一会儿,回过头安排我:“赵玫,跟车先回去。”

我惦记着他刚才的难过,死活不肯走:“我和你一起去。”

他烦躁起来:“你甭给我添乱成吗?”

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瞪着他,忍不住就哭了。自从认识他,我的眼泪多得象坏掉的水龙头,止都止不住,而且说来就来。

老钱过来打圆场,塞给我一把钥匙,“别哭别哭,回我们那儿等着,小孙是心疼你,听话!”

“老钱……”孙嘉遇极其不满。

“邱伟今天又不在,她去没关系。”老钱不让他说话,拉起他走了。

我回到他们的住处,先是坐在客厅里等,往家里拨电话,维维照例不在。后半夜实在顶不住,走到楼上和衣躺倒。

他们回来的时候,已是凌晨五点。孙嘉遇带着一身寒气进来,一头栽在床上,半天一动不动。

我拉过被子盖他身上,摸他的脸,冰凉,手也凉得象冰块。我有点害怕,忍不住摇晃他,“脱了衣服再睡,给你热碗粥?”

他摇头,手脚麻利地褪掉外套,打着哈欠钻进被子,搂着我梦呓一样的说:“乖,别乱动,让我抱你一会儿。”

不出五分钟,他的呼吸声变得均匀,人已睡熟。我却闭着眼躺了很久,再难入睡,于是从他怀里爬起来,蹑手蹑脚走出卧室。

老钱正一个人坐在餐桌旁狼吞虎咽,我把昨晚煮下的牛肉粥盛一碗端给他。

他笑着说,“行啊,玫玫,看不出你还这么贤惠。”

他叫得如此肉麻亲热,我非常不适应。我忘不了第一次见他时,那只停在维维肩膀上的手。

说起来老钱也曾是某大学的俄语讲师,言行举止却有一种说不上的猥琐,或许是我多心。

我往旁边挪了挪,问他:“嘉遇的病,是怎么回事?”

“老毛病了,一遇精神紧张或者情绪不好,他就颓了。话说回来,做我们这行的,就没几个肠胃正常的。”

“怎么会这样?”我奇怪。

“三餐不定时啊,姑娘。”老钱苦着脸说,“早餐来不及,白天在海港吹一天冷风,晚上八九点才能回城,一天的饭都攒在晚上一顿解决,又老是提心吊胆的,不落下毛病才怪。”

我听得心里揪着疼。这些事,孙嘉遇从来没有告诉过我。平时只见他不把钱当回事,没想到这份钱挣起来如此艰难。

他总是跟我说:你自己的功课都管不过来,操那么多闲心干什么?

“昨晚你们干什么去了?”

老钱瞥我一眼,“小孙没跟你说?”

我摇头:“他刚睡了。”

老钱喝完粥,原来灰败的气色添了点油光,兴冲冲地说:“其实也没干什么,就换了几个仓库。知道我们把货放哪儿了?”

“我哪儿猜得到?”

“知道你猜不到,没人猜得到。嘿,就在市消防队的车库里,塞点儿美金他们就把消防车开出来腾地方了。”他乐得合不拢嘴,“你别说,那两次火警还挺值,居然拉上这个关系。”

我没说话,专心听他一个人炫耀,可我知道,他对我有好感,所以才会急着讨好我。

女人对不爱的男人,一向判断准确;遇到心仪的人,智商就自动归零。

不过我也很疑惑,清关公司和货主之间,采用的是包柜包税的方式,货主按货柜数量交纳费用,清关公司帮助通关,如果货物被罚没,损失的也是货主,和清关公司有什么关系?他们为什么这么紧张?

我说出我的疑问,老钱嗤一声笑出来,“你想得太简单了,天底下哪儿有这么便宜的事?一个集装箱,通常值七八万美金,说没了就没了,货主不会善罢甘休。”

他耐心对我解释,乌克兰过高的关税,已经把灰色清关逼成了进口商品的正常途径。如果认真清查,七公里市场的中国货,几乎都能找到逃税走私的证据。

为了帮助货主逃税,清关公司一般采用低报货物数量、更改货物价格和名称的方式,这是不能见光的手段,所以通关后货主拿不到任何官方的清关单据。

以前清关公司和货主的交接地点,通常在港口。因为出了海关,就不再是海关的管辖地盘,可从港口到仓库这段运输路程,却是最容易被税警和警察盯上的地方,在这里被查到,也会被没收全部货物。

货主们吃过数次大亏,后来就开始要求在市内仓库交接,因此如今的清关公司,还要负责货物的运输。

“越来越难喽,”老钱感叹,“以前的好日子再也回不来了!”

我凝神细听,努力捕捉着每一个信息。因为想了解那张玩世不恭的面孔后,是否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真面目。

“要是真出了事,会怎么着?”我追问。

老钱想了想答:“斯文点的,大家好说好商量,都要做生意,谁也不愿出事对吧?可能一家一半损失……”

“不斯文的呢?”

“那就难说了。我们被人拿枪逼过。”他指指太阳穴的位置。

我打了个冷战,觉得腿软,慢慢坐下来。今天的咖啡苦得不能忍受,我连丢进去两块方糖。

“为什么做这行,因为钱来得快?”我无法理解。

他仰头打着哈哈:“我只能做这个,百无一用是书生,说得就是我。至于你们家小孙,那是个long long story……”

老钱蓦然住嘴,因为孙嘉遇站在厨房门口。

“你和她胡说什么?”他皱着眉头。

“你们吃,慢慢吃啊,我出去办点儿事。”老钱笑笑,站起身回避。

我奇怪地问他:“怎么不睡了?”

孙嘉遇坐下来摸着肚子,“饿得睡不着。”

我把粥重新热过,又煎了两个鸡蛋,倒上点生抽和醋,一起端给他。

他搅着粥里的牛肉粒看半天,闷头喝两口,才整整表情: “昨天的事,对不起,我说话太冲了。”

我没说什么,低头走开。。

“真的,我都说对不起了,你就开恩对我笑一笑行不行?”

“我没生你的气。”我低声说。

“那你拉着脸做什么?”

“就昨天……看你那样,我心里特别难受。”我断断续续地说,眼框里掉出两滴眼泪,背着他抬手抹去了。

我的喜怒哀乐,一直都是由他控制,我早已经放弃。

他走过来,从身后抱住我,下巴搁在我的头顶摩挲着,“好了好了,没事了。你看我好好的,哭什么?别哭了……”

我还是垂着头不说话,想起大门钥匙还在裤兜里,取出放在他的手心里。

他摊着手心依旧伸在我眼前:“你留着吧。”

我愣了一下:“太危险了,你怎么能随便把钥匙给人?”

在乌克兰的中国商人,因为彼此之间都是现金交易,所以个个把门户安全看得比天还大。不过话虽这么说,我心里还是受用的。

他斜睨着我,指指自己:“这里什么都没有,除非你见色起意。”

我想笑,却没来由地一阵心酸,忙把脸转到一边。

他扳过我的脸:“怎么又哭了?”

我呜咽出声:“人家是心疼你,不想看见你受罪。你当面就给人难堪……”说完自己也觉得肉麻不堪,眼泪立刻就收住了。

“我知道我知道,乖,不哭了。”他胡乱吮着我脸上的泪珠,接着不停地抱怨,“哎,我说,你怎么是个泪弹啊?”

我用力拍打他的背,啼笑皆非。

饭后孙嘉遇送我去学校。

他的宝马就胡乱停在院门外,车门半开着,居然没锁。我乘机啰嗦他:“你什么记性?”

他自知理亏,也没说什么,但拉开门一看,我们两个登时全愣住了。

司机座椅居然没了!

“靠!”三十秒错愕之后,他把手包狠狠掼在地上。

我则开始大笑,真是,这世道什么稀罕事都有。

老钱早已出门,他又急着出去办事,只好拿把椅子放在空档处。

我坐在副座上,看着他痛苦不堪地起步刹车,那把椅子跟着前仰后合,他一次次撞在车玻璃上,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嘿,该吧。”我幸灾乐祸,“谁让你那么招摇,非要开辆宝马。开宝马的能有好人吗?”

他咬牙切齿地回应我:“赵玫,你当心,看我晚上怎么收拾你!”

我哼哼着说:“我才不在乎,反正每次腰酸腿软爬不起来的都是你。”

他狠狠在我脑门上弹个爆栗,我奸笑着跳下车跑了。

回到教室,才感到睡眠不足的痛苦。一个接一个呵欠,两眼泪汪汪地几乎睁不开。

一个多月过去,市面上一片平静,除了海关需要上上下下重新打点,孙嘉遇担心的事,并没有发生。他们如临大敌紧张了一段日子,见诸事太平,又开始恢复常态。

我和孙嘉遇在一起的时间也多了起来,他开始带我出入一些朋友的聚会和娱乐场合。我这才发觉,他一直玩得很疯。

他每天的睡眠非常少,经常晚上七八点才能回到市区,那些狐朋狗友一声唿哨,又结伴去卡奇诺赌场玩到半夜,第二天一早照样六点起床,然后开车去港口。

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国度,因为语言和背景的不同,电视、报纸统统绝缘,又无法融入当地人的生活圈,平日压力既大,这些中国商人日常的娱乐,只剩下赌博一条路,还有一个减压的消遣,就是泡妞。

奥德萨最大的卡奇诺,有一半的侍应生会说中文,可见中国顾客在这里的比重。

发牌员里也有女性,穿着统一的白衬衣灰马甲,冰冷而专业,并非我想象中的艳女。真正的诱惑,是那些整日流连在赌场内,穿着暴露的女性客人,种族繁多,容色各异,是一道极其养眼的特殊风景。

孙嘉遇明显不好赌道,每次五百美金,输完了立刻就撤退,没有任何流连。除了特别场合,他这个人又几乎滴酒不沾,唯一可以被人利用的弱点,恐怕只有美色。

他在卡奇诺里人缘极好,那些洋妞儿经常无视我的存在,扑在他身上腻声叫着:“马克马克马克……”水汪汪的大眼睛瞟着他,更是恨不得当场生出两把钩子来。

孙嘉遇似乎很享受这种左搂右抱的艳福,从兜里取出一叠十美元的纸钞,一人一张,雨露均沾,招来一片尖叫,好像他是圣诞老人。

我冷眼瞧着,勉强压抑着怒气,不想当着朋友的面给他难堪,出了门才沉下脸,一个人往前走,再不跟他说话。

他追在我后面说:“你吃什么醋呀?这不就是逢场作戏吗?我又不跟她们上床。”

我站住脚,正色道:“孙嘉遇,你知不知道什么是尊重?当着我的面,你能不能收敛一下,哪怕做戏给我看呢?”

“行行行,我知道了,一定照办。”他一叠声地答应,叹口气去开车门,“女人就是Trouble本身 ,这话说得真正确。”(注:Trouble,麻烦。)

我既留了心,平时也就听到不少关于他的风流韵事。他有一个著名的绰号,叫“队长”,全称是“大清炮队队长”。

我终于知道了“大清炮队”的原创者。

说的是今年夏季的某一天,这帮闲极无聊的家伙想找点乐子,便在报纸上登出广告,说某部中国电影摄制组,要在当地找一名女主角。结果上门的女孩子多得乌泱乌泱的,个个年轻美貌。

他们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在饭店里租了一个房间,一本正经开始挨个面试,把人家的背景和联系方式盘查得一清二楚,好留待日后勾搭上手。

有那么一两个脑子清楚的,问起电影的名字,其中充当钓饵,也就是男主角的孙嘉遇急中生智,随口说出这个名字,“大清炮队”由此变成了一个脍炙人口的称呼,应时应景。

本来挺搞笑的事,我听了却实在笑不出来。有时半夜两三点醒来,把整件事从头到尾回顾一遍,实在无法理解自己的迁就和选择。

见不到他的时候,想的是他的花心和滥情,见到他就忘记一切,一颗心飘来荡去,找不到合适的地方安置。

毫无理由的沉沦。

为这样一个人。

我另有一层担心,彭维维现在一直以为我和安德烈在拍拖,所以偶尔夜不归宿一次,她除了取笑我两句,并没有任何疑心。可我和孙嘉遇这样公开出双入对,早晚有天会撞见她,到时候我该如何面对?

我想和维维谈谈,可每次面对她,都不知如何开口。

感情的道路如此晦暗不明,看不清真正的结局,彷徨中我只能接着做鸵鸟,一天天混着日子,朝着唯一的亮处走。

那些日子最大的安慰,就是我的功课。

在妮娜的指导下,我的钢琴进步神速,惹得辅导教师啧啧称奇,叽里咕噜说了一堆赞美的话。我的俄语进境也一日千里,已经可以和当地人做简单交流,她的话我没有全部听懂,但总结归纳一下,大意就是武侠里打通任督二脉的意思。

我在洋洋得意之余,仿佛慢慢找回失去很久的自信。

这天课间,接到安德烈的电话,他问我是否愿意陪两个妹妹去“七公里”市场买点东西,因为我可以用中文讨价还价。

我说当然没问题。

七公里市场的得名,是因为它距离市区七公里。十几平方公里的面积,由一排排废旧集装箱货柜组成了一家家商店或者公司。这里以批发为主兼营零售,类似国内的小商品批发市场。

课后我带着安德烈的妹妹在市场里逛,挨着商店试衣服,女孩子们最喜欢中国的真丝衬衣和羽绒服。

她们进一家店试衬衣,店主乍见到漂亮的少女,精神大振,撂下其他客户,赶过来鞍前马后地服侍。

我帮她们还价,一口气砍落三分之二,店主怪叫:“姑娘,你不帮自己人帮鬼子!”

我哂笑:“得了吧,这件衣服在秀水,也不过三十快人民币,您见好就收,差不多就得了。”

他扶着额头叹气:“小姑奶奶,你这不是坏我生意吗?求你了,抬抬手饶哥哥这一遭儿行不行?”

我笑笑,也不好太过分,于是退到店门口等着。百无聊赖间,忽然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站在一家店外。

这家伙不去海关跑这里做什么?我蹑手蹑脚走过去,想给他一个惊喜。

正在这时,一个五六岁的黑发小男孩从店内冲出来,一把抱住他的大腿。

这一刻我几乎怀疑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孩子叫的是:“爸爸!”

我如遭雷轰,半边身体麻痹,几乎不能动弹。

他抱起孩子往店里走,一个苗条的乌克兰女子迎出来,搂住他的腰身。

那真是一个美丽的女人,五官完美至无可挑剔,小巧的面孔上有一种忧郁的气质,金色的头发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我钉在原地,全身因惊惧而颤抖,这到底是幻是真?还是一场噩梦?

可那又明明是孙嘉遇,阳光在他头上肩上圈出金光,远远看过去,他们两个就象一对璧人。

他低头,温柔地吻她额头。

我闭上眼睛,双目火热干涩。再睁开双眼,眼前已没有人影。

我失魂落魄地往市场外走,扔下安德烈家的两个女孩。不知道该去哪儿,只是茫然地沿着大路不停地走,渐渐汗湿重衣。

路过的司机放慢车速:“顺风车?”

我拉开车门便坐上去,管他去哪里。心中酸痛不能控制,眼泪顺着眼角不停滑落。

那好心的司机说:“你家的地址?我送你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