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么好，那么爱杜笑儿。
然而杜笑儿不爱他。
然而这也不是杜笑儿的错，并不是说你喜欢了一个人，你又有多么好，你喜欢的人就会理所当然地爱你。
正如萧逐之于杜笑儿，杜笑儿之于沉冰。
刚才那股荒凉的慌乱一点点褪去，某种温和的郁郁悄然泛起。
谁都没资格困住萧逐。
他是火红凤鸟，本应翱翔宇内。
海棠深吸一口气，她道：“殿下。”
萧逐抬头看她，左半边脸上覆着的牙白面具映着阳光，显出温润的色泽，映出这个利剑一般的男人身上的一种静谧神色。
“笑儿斗胆，若以前让殿下有所误会，还请殿下谅解，妾本陋质，不足挂齿，殿下乃当世英杰，莫负了良缘。”
她告诉萧逐，她从未，从未，喜欢过他——无论是杜笑儿，还是她。
所以，请不要难过，请不要被束缚。杜笑儿有杜笑儿的执拗，林海棠有林海棠的爱恋，那么萧逐就应有萧逐的因缘。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非常的慢，却很坚定。说这句话之前，她一直低着头，说的时候却抬了头，笔直地看向萧逐。
然后，她看到萧逐露出了一个微笑。
萧逐本来生得一副极美的容貌，即便脸上覆着面具，也不能遮盖他的绝代风华。他不怎么笑，所以这一笑就格外好看，那笑容中无一丝阴霾。
海棠忽然想起和他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真奇怪，她明明觉得自己不记得了，现在，那情景却又如历历在目一般清晰。
当时在宫外秘宅，他看到她在萧羌身边，他先是微微一愣，然后向他们折腰，长发委地。
萧逐当时到底是以怎样的心情唤她一声贵人？然后在自己侄子面前容色平常？
不多的和他相处的片断点滴涌上，当时无法察觉的暗潮汹涌，在此刻化为惊涛骇浪，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萧逐全然不知，他只是一笑，向她恭恭敬敬行礼：“若娘娘无事，臣便告退。”
她再也说不出话来，只能默默点头，萧逐又看了她片刻，行礼之后转身离开。
萧逐走出去的时候，萧羌正侧坐在外殿。从萧逐的角度看去，只能看到他一个背影。
萧羌仿佛根本没有听到他出来一样，一动不动，只是垂着头在思考什么。
萧逐本想和他说几句话，最终却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在他身后恭敬行礼。
萧羌这才一下从沉思里回过神来，他“哦”了一声，拖着步子往出走。萧逐跟在他身后，两人到了殿外的小亭里坐下，萧羌闭着眼揉着眉心，他从昨晚折腾到现在，体力已经快不支了。
萧逐一手搭上他肩膀，丰沛内力源源灌入，萧羌舒服多了，感激地回头对他一笑。
两人直到此时才能好好说一会儿话。
萧羌和他商量怎么处置沉冰。
萧逐一向寡言，他凝神想了片刻，只淡淡说了“不宜追究”四个字。
萧羌也是这么想的。现在局面确实不适合再追究沉冰。他沉吟片刻，道：“那就这样，我们今天下午启程去祭陵，皇贵妃代摄六宫，和我一并去，昭仪，便让她回宫吧。”
他的目的也已经达到了，就没有必要让沉寒和海棠还在离宫了。他不觉得昨晚的事能瞒住，沉烈知道这消息最晚也就半个月的事情，他不如摆好姿态，表示我不介意你的继承人干的这蠢事。
主意定好，他和萧逐又说了几句，明天这边开拔出发祭陵，那边就把海棠送走，毕竟这离宫地牢里还关着个沉冰，会不会出什么幺蛾子都难说。
海棠一走，便将沉冰放出来，将就着用这个离宫关着他——既然他不准备追究这件事，那最好还是把他放出来，待他好点。
再说，只有海棠回宫，他才能知道，背地里试图陷害海棠的那个人是谁，和她……到底还想做什么。
想到这层，萧羌忽然愣了一下，他心底某个地方，在冰冷地嘲笑着自己。
你看，他又拿海棠做饵。
虽然已经意识到了，但他会不这么做吗？
不，他还是会这么做。
他已无可救药。
萧羌忽然乐不可支，整个人伏在桌上大笑，萧逐看着他，微微皱眉，手慢慢移开，最后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
他什么都没说。
第二日，十月十二，四更刚过，浩浩荡荡大批人马，便奉着皇帝太后前去祭陵。
一支小队则护送海棠回宫，海棠与白瑟一车，碧琴与其他宫人一车。没人注意到，宫里最受宠的杜昭仪身边，这名年纪小的宫女，在上车刹那，左眼与左手之中，有金色星芒一闪而过。
而与此同时，已随着车驾向皇陵而去的于淑妃，接到了一纸密报，说海棠已经在返宫路上。
于淑妃将纸条烧了，不由自主地双手合十，念了一声诸神在上。
她本还在暗恨，接下来这么大一个局面，怎么就捎不走一个杜笑儿，现在可好，诸神眷顾，苍天有眼，可以带着杜笑儿一起去了。
心念及此，她一双美目慢慢合上，唇边浅笑温柔纯善，衬得她一张容颜宛若玄姬神像一般，慈悲美丽。
海棠是下午时分回的宫，她一回后凉殿，就整个人摊在自己那张快十个月没见的床上，整个人就软了。
如花早就在她房里等她，看她这副样子，本来要给她好好接风洗尘的心全没了。她小心翼翼坐在她身旁，轻轻抚她的头发，柔声道：“姐姐，你怎么啦？”
海棠在离宫里半夜装疯淋了一头水，中间又各种折腾，之所以没倒全靠一口气撑着，现在，她回到自己这个可以称为家的地方，才发现自己到底有多难受。
她把头埋在软枕里滚了几滚，才恹恹地抬起眼看向如花，说：“我就是累……”
然后她就看到如花一脸“我懂了”的心领神会。
海棠忽然不想知道她到底懂啥了。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如花看看天色，就要告辞，海棠在床上翻了一下，说你这么早回去干吗？不如在这边吃了饭，她一会儿有精神了可以好好聊聊。
如花摇摇头：“我打算去弄点栀子花来给姐姐做醒脑提神的花油，去晚了那边下了钥可就弄不到了。”
听到栀子花三个字觉得有点耳熟，海棠再一想，一下就坐了起来——栀子花，现在宫里栀子花最多的地方就是密宫！
“我说……如花，你该不会是去密宫吧？”
如花吐了吐舌头：“我才没进到深处去，那地方阴森森的不说，兆头也不好，我是发现那边有堵墙有个能容人的缝，我就在那附近采采花。”
海堂可还记得密宫里面有个对萧羌而言要紧的人，当年萧羌想要她的命也是因为密宫里的事——对，最近实在太忙，这个都忘了问他，她找机会得好好盘问下密宫里那妇人是谁……
海棠心里酸溜溜地盘算着，嘴上着告诫如花：“密宫你可别去，听我的话，千万别去。栀子花油有没有都无所谓，密宫你千万不许再去。”
如花眼珠子转了转，乖乖巧巧答了声好。海棠一看她眼神立刻就知道，她根本没听进去，但是再没听进去又有什么办法？她总不能告诉如花那里面有什么吧，只能自己多小心，盯着点如花了。
看她一副恹恹的样子，如花没留下吃晚饭，还是走了。
海棠勉强撑着自己吃了晚饭，就立刻躺下睡觉。她是一贯不折腾宫女的，半夜起来喝个水什么的，她也没矫情到非要宫人伺候。海棠不用人值宿，白瑟和碧琴睡在她外间，一般来说都是三个人一夜好眠。
今晚也是，她一早就沉沉睡去，中间白瑟来看过海棠几次，看她只是累着了，自己洗漱了一番也就歇下了。
宫里规矩大，白瑟算昭仪身旁的大宫女，是后凉殿里侍从宫女中的头一号人物。比她小了两三岁的碧琴便恭恭敬敬等她睡下了，才能收拾收拾歇下。
看白瑟已经睡了，碧琴怕海棠半夜起来渴着，就捧了一套莲花温碗进去内间，出来方自卸妆就寝。她也不敢脱得只剩亵衣，务必保证能随时爬起来立刻就干活。
年龄稍小的宫女躺下，面朝墙壁，她慢慢抬起左手，左眼深处一点一点，泛起一道金芒。
她左手之中，空无一物。
就在方才，最后一根祸世钉，已经钉入了海棠百会之中。
小宫女面上露出了一丝吊诡笑容，再一眨眼，那道金芒随即消失，碧琴身子一软，如昏厥一般倒在了榻上。
她从此之后，便又是宫内一个最普通的宫女，再无其他。
第四十二章 十方星堕
海棠在回到宫里的第一个晚上，做了一个梦。
她梦到自己踩着鲜红如血的花，从白骨荒原上走过，穿行在有倒悬之塔的群山中，潜入有雪白孤火的水底，然后，梦境破碎了。
梦境的碎片是飞鸟的痕迹、叶片的新绿、星子的灰烬、以及此世间所有之物。
整个世界化为梦境的碎片，穿过她的身体，流淌而去，汇入永不停留、永不回头的时间之河，在那里虚无归为有，有归为虚无。
她被卷入巨大的金色洪流，“历史”、“因果”、“过去”、“现在”与“未来”全部席卷其中，然后，她看到了金色洪流的全貌——巨大的，金色的十方之星。
十方星变得既远又近，似乎有无限大，她只不过是其中一滴水；极小的一滴，在她指尖盘旋。
海棠看到了“自己”，六七岁，极小的自己。
她深切地知道，那就是她自己，不是被林海棠也不是被杜笑儿这个名字所束缚的自己。
那个孩子站在金色十方星的正中，她头顶也有一个十方星，她先是愣愣地看，然后试探性地朝外走，却像是被透明墙壁阻挡了一样，她走不出去，她开始哭，先是小声地哭，接着便声嘶力竭地大哭。她叫爹，不停地唤，声音从大到小，到嘴唇边出现血沫，最后叫都叫不出来，可伏在地上的孩子还是无声地唤着爹。
头顶的十方星，正慢慢降下。
周围忽然嘈杂起来，笑声、争论、轻叹、低语——十方星外一刹那出现了无数的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他们看着十方星阵中小小的孩子，眼神都像是在看一个物品。
海棠在其中看到了苏荷。
年轻的，二十岁上下的美丽女子。她站在第一排，用冰冷又狂热的眼神，看着阵中的小小孩童。
头顶的金色十方星终于完全降下。
什么都不见了。
雪白，雪白，雪白，连空间和时间都全部消失，一片雪白之间，只有海棠和年幼的她。
小孩伏在地上，似乎死了。海棠慢慢走过去，矮下身，有些迟疑地伸出手，轻轻碰了碰年幼的自己。
她触到了自己指尖。
小女孩的指尖轻轻颤动，有一点点温度。
雪白刹那褪去，依旧是十方星阵，却不再人声嘈杂，只有浓郁的血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