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宣身形微动,往前垮了一步,他这一步走得似是勉强,不过动了动,他便猛地皱眉捂嘴,又是一口鲜血呛出。

然而孤月澜却比他先倒了下去。

四周全是激烈战斗之后留下的痕迹,地面纷纷碎裂,焦黑而冒着浓烟,孤月澜侧身倒在地上,没有力气抬头去看墨宣,也没力气再挪动半分,只咧着唇无力笑了笑道:“这样的结果,你真的满意吗?”

他似乎什么也没有看,就这般躺着,侧头向着前方,但他所向的方向,正是韩绮与樾白所在的地方。

他说完这句话,又咳了两声,与墨宣一样呛咳出了一大口鲜血,然后那些血就像是收不住了一般,不住的从口中涌出,他身前的地面霎时间便殷红一片。

韩绮忍不住往前一步,却被那无形的墙阻挡了去路。

恍惚之间,韩绮觉得孤月澜是能够看到她的,他扯着唇角,朝着她这个方向眨眼笑了笑。

“结束了。”樾白第二次说了这句话。

但这一次结束的却不是战斗。

他朝着孤月澜所在的方向走去,清冷的白光缓缓透出,千丝万缕的魂魄突然自他的体内飞窜而出,像极了夜幕中的流星。

第八一章

眼前的结界骤然破碎,樾白出现在了孤月澜的面前。

浅白的魂魄飘散在四周,淡淡的荧光将整个战场所笼罩。四周的战斗都已经接近了尾声,每一处的战斗都留下了壮烈的痕迹。

孤月澜侧身躺在地上,似乎终于有了些力气,翻过身,朝着樾白看去。

他一点也不惊讶,好像早就知道他会来,早就知道会发生什么。

“爹。”孤月澜含笑唤道。

墨宣仍自撑着身子,咳着血,朝着樾白这处看来。

樾白也不看他,也不回应孤月澜的话,只抬起手来,一本书凭空出现在了他的身前。

书页兀自翻动,最后在某处停了下来。

樾白紧紧拽住那书页,低头看了身下的人一眼,神色如常,只启唇轻轻念动咒术,银白的光芒自那书页上透出,在天际凝成了一个巨大的法阵。

四周徘徊的魂魄倏地被那处法阵所吸引,统统如流光般汇聚在法阵中央,那法阵正落在孤月澜的上方,清辉柔柔的洒在阵中之人的身上,带来的却是最致命的攻击。

孤月澜本就虚弱,却突然猛地咳出大口鲜血,原本苍白的面容看来更加脆弱,他抬眸无力的看着天上那道法阵,四肢百骸都被难以名状的痛苦所淹没。但他却不肯闭眼,也不肯松开那一口气,他遥遥看着,似乎看到自己的魂魄正在如雾一般蒸腾散去,幽幽地投入那法阵之中。

随后他看到了一道模糊的影子。

那影子他从来没有见过,但却自心底有一种熟悉的感觉。

那道影子混在他的残魂之中,被那阵法所吸引而去,但它却突然回过了头来,朝他朦胧的笑。

孤月澜也想笑,可是他觉得自己连笑的力气也没有了。他轻轻闭眼,复又睁开。

再睁眼的时候,他看到了韩绮。

那个少女就挡在他的身前,几乎是在用自己的一切来护着他。

“进了这阵法,你也会死。”樾白平静的看着韩绮,看她身后护着奄奄一息的孤月澜,淡淡道。

韩绮执剑在手,岐阳剑剑锋微颤,却不带一丝犹豫,她剑尖直指樾白,决然道:“那日你送我回人界,曾经对我说过一些话。”

“你说阿澜曾经为我险些连命都不要。”

“你问我,若是要让我为阿澜豁出性命,我肯不肯。”

韩绮咬牙,重重道:“我肯。”

“不管过了多久,我都肯。”

她话音落下,手腕轻转,剑锋带着凛冽寒意挽成一朵瑰丽之花,纵身朝着那天上的阵法直扑而去!

无道剑诀的一招一式,都在她的脑海之中迅速成形,她迎着那阵法,只觉得身体轻盈得仿佛没有一丝重量,好似灵魂都将要被吸附过去,无法动弹!

然而她必须要毁了那阵法。

那是她不惜一切也要保护的人。

韩绮在心底一遍一遍唤着孤月澜的名字,仿佛只要这样,她就能够定下心神,就能够面对眼前的一切。

快得不及眨眼的瞬间,韩绮的剑锋落在了那阵法之上。内腑承受了猛烈的震荡,韩绮心神却似乎更加坚定了,她手中长剑轻挑,又是一道剑诀划出,数道寒芒同时在天空中乍起,像是一朵妖艳而开的花,片刻之间,将那阵法割得纷纷碎裂!

阵法陡然崩碎,星星点点的光芒随着残影簌簌而下,四周突然安静下来,就像是夜里突然扬起纷飞的雪。

韩绮手执着岐阳剑,终是脱力摔在了孤月澜的身旁。

樾白怔怔站在原地,微微探手,去触碰那些如落雪一般洒落下来的残魂。

只是触手之间,却又尽数飘散零落。

“你对我说了那么多话,是想让我阻止你,对吗?”韩绮轻轻喘息着,拖着疲惫的身体来到孤月澜的面前,但那口中的话却是对樾白所说。

孤月澜闭着双眸,像是在熟睡,只是身上没有丝毫气息。

韩绮小心的俯身环抱住浑身冰冷的孤月澜,接着道:“你终其一生想要复活你的妻子,可是到最后,你仍是舍不得。”

“否则你便不会对我说这么多了。”韩绮轻轻瞥他一眼,“是么?”

樾白没有回应,他的身影在这沉沉夜里显得孤寂如同远山。

四周如雪花一般的星芒越来越多,越来越亮,将这无尽长夜照得如同白昼。

许多的魂芒四下飞舞,最终好似找到了归宿一般,重新回到了孤月澜的体内。

韩绮撑着身子坐起来,紧紧盯着孤月澜,连呼吸都轻缓了起来,只怕错过任何一个眨眼的瞬间。

星芒渐散,尘埃落定,夜幕中的繁星如被洗净般清澈。也不知是在哪一颗星闪烁的刹那,怀中的人长睫轻颤,睁开了眼来。

番外千山行

从他记事起,他的生命中就只有一个哥哥。

哥哥告诉他,他们的族人都已经死了,最后剩下来的,只有他们两个人。

印象之中他们一直在流浪,从一座城池走到另一座,从荒无人烟的草原到同样荒芜的沼泽。

他曾经问过哥哥,我们究竟要去哪里。

哥哥说,他们要去找一个能够称之为家的地方。

他们找了很久,最后在一座城镇安顿了下来。那座城镇里面住着的人们也是搬迁而来,说是沧玄族之人,那是一个很古老的氏族,当初四大氏族纷纷被灭族,沧玄族便是其中一族寥寥活下来的人。

那些人待他们极好,两人在那处过了很长的一段快乐日子。

后来他渐渐长大,开始懂得了许多东西,他自小吃了许多苦,所以对待这来之不易的平静生活,他十分的珍惜。

一直到他十五岁那年,沧玄族城内燃起了一场大火,火舌翻滚肆虐,族人们惨死在城中,他看得神魂欲裂,被人硬拉着逃命,但他却没有随众人一起离开,他记得他哥哥还在城里,他要回去找他。

但他没有想到他回到那火场,看见的会是哥哥一剑斩向族人的情形。

那被一刀割开喉咙的族人他是认识的,那人老婆跟别人跑了,孩子也被带走了,三十多岁的人了没有子女,便将他和哥哥看做自己的孩子一般照顾,经常带些好吃的好玩的给他,但现在他死了,被他的大哥亲手杀死。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的大哥竟会做出这种事情。

熊熊大火之中,他看到他平日里温和的大哥回头朝他看来,那双眼冷然若霜雪。

大哥对他道:“湛隐,你若是想恨我,就恨吧。”

“恨我,然后打败我。”

说完这话之后,曜魂转身离开,再未看他一眼,冷情绝义,好似当初那个温柔照顾他的兄长从未出现过。

一夕之间,湛隐就长大了。

再不是沧玄族城里腼腆羞涩的少年。

他成了一个不苟言笑的冷漠之人。他离开了自己所熟悉的地方,开始疯狂的修行,他踏遍了这世间的山水,只是想要找到那个曾经是他大哥的人,他要问清他究竟为什么要那样做,想要手刃那人,替沧玄族所有不甘的冤魂报仇。

很多年之后,他开始听到关于自己大哥的各种消息。

曜魂天资聪颖,又得了许多奇遇,实力一再突破,这天下可说没有几人能够做他对手。

湛隐将关于曜魂的一切都记下来,然后一个人默然无言的修炼,他发誓他一定要打败曜魂,不管要过多久,不管需要付出多少。

但他没有想到在漫漫无尽的复仇之路上,他能够遇上珊深。

初遇的时候珊深还是个单纯的小姑娘,坐在树梢上晃荡着,一身鹅黄色的裙子让绿叶掩映着,她就像是枝头的鸟,灵动而艳丽,带着湛隐多年未曾见过的天真无邪。

“你每天修炼,不累吗?”珊深问他。

湛隐摇头。

珊深数着自己的指头,认真道:“我在这里看了你十八天了,你每天都在修炼,从太阳升起来一直到落下,不会觉得无聊吗?”

“不会。”湛隐道。

珊深睁大眼睛看着他,眼里好似有些烦恼,又有些不解。

自那天以后,珊深每日都会来看他,带着些零零碎碎的零嘴,湛隐修炼,她就在旁吃东西,跟枝头的鸟儿玩,或是折了一片树叶吹些轻快的曲调。

他们就这样喜欢上了彼此,而这样的日子却并不长。

关于曜魂的消息又传了过来,曜魂与樾白大战一场,最终落得重伤下落不明。湛隐知道自己必须要去一趟,曜魂死了他便收尸,没死他便报仇。他辞别了珊深,并让对方等他,三个月之内,必然回来。

只是事情总未能如想象的那般顺遂,曜魂因此一劫境界竟一再提升,终是跻身神列,他未能够杀死曜魂,反被对方重伤,而等到他带着满身疲惫回去的时候,才发现珊深也不在了。

樾白开启归神阵,整整三座城池的人成为了阵法的祭品,灰飞烟灭,而珊深便在那其中。

一夜之间,他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剩,就连那仅存的温暖也失去了。

又是多年过去,湛隐终是成了神,一如所以神祇一般冰冷无情,当初的少年终于成为了时间尘埃里的一抹残影。

后来,灭世之劫,他与其余两个神各自怀着不同的心思假意合作灭世,却谁也不曾看得惯谁。

再后来,神界与人界两分,曜魂有意避开湛隐,二人再未见得上面,湛隐终日沉默不语,他知道他终有一日会回去,终有一日会打败曜魂,也终有一日会找到转世之后的珊深。

很久很久之后,他在烈焰谷的山头,终于再次见到了那个让他等了万年的人。

那遥遥的对望,他等了太久太久了。

那少女面上带着无比熟悉的笑意,好似与万年前枝头坐着的身影重叠了起来,她对他说:“奇怪,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湛隐看着她,像是在看这世间最好最美的珍宝。

今后千山万水,再不必他一人独行。

番外恨之入骨

上古六神现世,再加上一个刚刚成神的清微,七个大神各展神通在南华派大打出手,这种事情自然是瞒不过天下人,所以这件事发生之后,南华派就开始了漫长的善后工作。首先便是那被打烂了半边的真武阁,还有零零碎碎破败的花草和楼阁,都需要人来清理打扫并且重新修缮。

好在南华派是正道大派,这千百年来南华派里面来南华派生事的人也绝对不少,十天半个月就是一顿打斗,偶尔遇上厉害的对手还有屠门之危机,就连那清微当初在南华派当掌门的时候,也曾经引起过不少战端。

所以对于善后工作,南华派可说是集了千年的经验于大成,做起来得心应手,半点不含糊。

不过三个月过去,南华派上下就修缮得差不多了,不过就是关于那七位真神的事情,还得需要南华派给好好解释过去。

因着那七位大神都不愿意表明身份,也不想整天被人给拜来拜去,整得跟参观似的,所以南华派还须得将他们的身份给糊弄过去,并且对前来了解真相的群众好好道歉,将之前在赤霄城打开神界之门的事情也给解释清楚,所以南华派特地派了人去应付前来拜访的各门各派之人。

而这负责应付这些麻烦的人,就是南华派玄灵宗宗主顾雅。

顾雅即是曜魂,这一点虽然在赤霄城一战之时有人怀疑过,但顾雅那一张嘴能够将死人都给说活,也不知他究竟是如何去闲扯的,竟是叫众人再没将他与那位高高在上的天神联系在一起。

众人万万想不到,这位天神正在每天与他们闻言细语赔罪道歉。

好不容易又送走了一批人,灵簌便端着东西进了殿里,将新泡好的茶递到曜魂面前。

曜魂接了茶轻抿一口,苦笑叹道:“还有多少人?”

灵簌没看曜魂,见他喝完又往杯里添了些茶,声音平静没有一丝情绪:“下午还有三个门派要来,师父你就能休息会儿了,不过明天来的人不少。”

曜魂又是一叹,揉了揉眉心,觉得自己或许应该找个机会出去玩上一年半载再回来,省得他一个神要留在这南华派里面赔笑。

灵簌接着道:“师父,你那些同僚们怎么都是那副样子,打完就跑,留下这一堆狼藉给人收拾,连半句话都不曾过问过。”

“……”曜魂想跑的话也说不出来了,只轻咳一声道,“他们还有要事要办。”

“要事就是带着心上人去四处游玩?”灵簌一句话比一句话来得快。

曜魂不过一听便知道灵簌说的是谁了。这几个真神里面有心上人的一共就那么几个人,孤月澜这会儿正忙着解除身上的诅咒之力,自然没那个体力带韩绮四处跑,而清微和离恨正住在后山里面,当然也不会是他们,那么剩下的就只有湛隐了。

提及湛隐,曜魂目色柔和了几分,笑到:“阿湛苦了这么些年,四处散散心也好。”

“师父。”灵簌低声问道,“你与湛隐,当真是兄弟?”

“我们生得不像?”曜魂指了指自己道。

灵簌盯着曜魂那张脸看了半晌,认真摇头道,“不像。”见过了孤月家那父子三人的相似度,曜魂和湛隐二人站在一起简直就不像是亲兄弟。

曜魂眨了眨眼,笑到:“那大约是他长变了,我们小时候城里的人都说我们就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

他话音到了此处,却是忽的断了。

灵簌见他似是若有所思,忍不住开口问道:“城里?”

“嗯,沧玄城。”曜魂笑意收敛了些,若有感怀,半晌后道,“不过那座城早就没了。”

灵簌好奇道:“湛隐真神为什么一见你就动手?”事实上这并非是灵簌一个人心里的疑问,整个玄灵宗的弟子们恐怕都想知道。若不是清微开口说这两个人是兄弟,旁人恐怕到现在还以为曜魂对湛隐有什么不共戴天之仇。

曜魂听她这般问,把玩了半天水杯,却没有说一句话,等到灵簌耐心快用尽了,她收了桌上的东西,往外走去道:“师父若是不想说就算了。”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就在灵簌堪堪转身的时候,曜魂终是开了口,只是那声音比之寻常要低沉了许多,灵簌看向曜魂,只见他眉目微敛,似是黯然,他接着道,“我与阿湛本是上古四大氏族之一的隐族之人,当初四大氏族大战,隐族全族被樾白所灭,只剩下我带着阿湛逃了出去。”

“我们二人那时候年纪都不大,阿湛更是什么都不懂,我一心想要报仇,便带着阿湛一路逃到了北方,在路上我们被大雪冻住,被人救了起来。”提到那个时候的往事,曜魂忍不住觉得好笑,没想到过了这般久,这些记忆竟都还历历在目。

灵簌一言不发等着曜魂的话,曜魂便又道:“救我们的是沧玄族的人,他们将我们救下,又待我们极好,但他们却不知道,我带阿湛去沧玄族,一开始就是计划好的。”

他声音忽的沉了下去,灵簌不禁一怔,似是料想到了什么。

曜魂接着道:“我一直记得族人惨死的状况,在逃离那一场灭族的劫杀之后,我曾经发过重势,不管要过多久,花上多少时间,我也一定要为他们报仇。”

“杀我族人的是樾白,樾白是四大氏族之中孤月族的人,而沧玄族,其实就是孤月族仅存的人。他们隐居起来,与樾白一同策划了那一场灭族之战,他们以为旁人不会找上他们,却不知道,我早就打听到了关于他们的一切。”曜魂无声的笑了笑,笑意却显得有些无奈,“我与阿湛隐藏了身份在沧玄族住了下来,阿湛年幼什么都不知道,只将他们当做亲人般看待,我受着他们待我的好,却是死也不敢忘记报仇的事情。

“我计划了许多年,摸清了城里的一切,投毒放火,最后将整个城连同城里的人们一道毁了。”曜魂轻声说着这些话,面上不带丝毫表情。

灵簌突然之间便觉得,自己似乎从未认识过眼前的人。

曜魂自知这些事情吓到了灵簌,便不再开口,只侧目轻咳一声。

灵簌似是被惊醒,旋即又问:“那湛隐真神……”

“他对这一切毫不知情。”曜魂笑到,“那是我最宠的弟弟,那些事情让我一个人来做就够了,他什么也不需要知道,最好离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远远的。”

“所以他恨你?”

“恨我能够让他活下来,那么恨又何妨?”曜魂道。

灵簌默然看他,不知应该再说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