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武阁的大门被人自里面推了开来,两个人携手自其中缓步而出。

第七九章

孤月澜对于整个人界来说,都是一个遥不可及的存在。

所有人都知道,孤月澜早在一万年前就死了,为救这世间天下而献出了自己的性命。

他虽早已消逝,却被所有人所记着,万年来不敢忘。

大约在场所有人都猜不到,他们有一天能够看到孤月澜站在自己的面前。

孤月澜脚步很慢,韩绮就在他的身旁,亦是沉默着抬眸,看着天上的墨宣。

墨宣的眼中只有孤月澜,他与孤月澜两人相似的眼睛对视半晌,倏地叹了一声。

他这一声就像是点燃了什么,又熄灭了什么,层层叠叠的云霎时散开来,天际七颗古星闪烁着前所未有的神辉。

湛隐与曜魂再一次的交手引来一阵动荡,两人适时分开,一人落到了墨宣的身后,一人则到了孤月澜的跟前。而在这同时,清微亦带着离恨一道站在了孤月澜身后,周曦冷哼一声,将手间灵符一手,退回墨宣一方。

一时之间,便作了两方对峙之势。

南华派的众人也在这时候赶来了,整个南华派外面一阵诡异寒风吹来,空中隐隐可听见妖兽的尖啸和低吟。

唐昼挥手拦住准备上前的众人,不禁面色凝住道:“妖物?”

“你们人多,我们就不能人多?”周曦在旁好笑的瞧着他,负手道,“这一次来的可不止是南方三山的妖物了,你们又打算怎么应付?”

唐昼没有应他的话,只是回头吩咐了其余两位宗主,纪文康和任宏轩听了他的吩咐,当即各自带了宗门的弟子前去应战。而此间反而却安静了下来。

人们没有忘记神之间的战斗是多么可怕。

孤月澜轻轻上前一步,仰头看着天上那人:“大哥。”

“嗯?”墨宣应。

两人之间的对话好似寻常,无比熟悉。

孤月澜先笑了,他眼底还有些暖色,却盖不住四周阴冷的妖风,他朝着居高临下的墨宣道:“你这么做,究竟为了什么?”

墨宣垂目看他,似乎想笑,却又没笑出来,“你不需要知道。”

墨宣的话说得冷淡,旁边的湛隐却是皱眉道:“要打便打,废话这么多。”他早就想将曜魂给碎尸万段,若不是墨宣来了,他早就动手接着打了。

孤月澜这便,清微也是忍不住笑了出来,回头对曜魂道:“你这弟弟脾气真差。”

曜魂没应声。

清微又指了指对面,再指了指自己这方,轻笑一声,“算起来,我们这边还多上一个神呢。”

不巧的是,他这话刚说出口,就听另一处的檐角传来一道清朗声音,“那若是算上我呢?”

来的人是疏言。

他面上带着散漫的笑意,撑着身子坐在高处,好似随意般开口道:“你们都在动手,我自然得凑这个热闹。”

“只是不知,你打算加入哪一方呢?”清微扬眉道。

疏言在两方之间来回数了数,毫不犹豫的往墨宣那方指了指:“这边人少,我自然要帮这边才有意思,不是吗?”

曜魂忍不住扶额轻笑,笑中却有无奈之色,疏言的性子的确如此,就是个哪里热闹便往哪里凑的家伙,众人早该料到会有这般情况。相比之下,对于疏言的到来,孤月澜却是半点也不惊讶,他轻轻捏了韩绮的手,到这时候才终于将后者松开。

在孤月澜松开的刹那,韩绮身子微晃,忍不住又拽住了对方。

孤月澜回眸去看韩绮,淡淡笑道:“你自己小心。”

“你也是。”韩绮道。

孤月澜轻轻点头,温柔都落在了眼底,然后他松开韩绮的手,往前走了出去。

一步落下,便是天地变色。

不过是一步,所有人都动了。

最先出手的是湛隐,他早已没有了耐性,眼中赤芒闪过,人已经冲到了湛隐的身前,湛隐早已料到了对方的动作,自方才起便不曾松懈,眼见湛隐扑来,身形已然后退,两道符咒随意扔出,阻了湛隐片刻。

湛隐冷笑一声,随手将那两张符咒挥开,“你什么时候开始用这种没用的玩意儿了?”

曜魂沉着脸看他,淡淡道:“是不是没用的玩意儿,你且看看就知道了。”

湛隐面色微变,还没待开口,那两张原本被他挥开的符咒不知为何又突然折了回来,紧紧地贴在他的衣袖上,轰然一声爆裂开来。

曜魂这会儿已经退了几步,好整以暇的看着那处炸裂而出的烟尘。然而烟尘散尽,湛隐却是毫发无伤,只是脸色难看了不少,他踏前一步,手中又是红芒祭出,腾空而起,他长袖一展,手中已然多了样东西。

那是一幅书卷,随着曜魂的动作而展开,卷中隐隐可见红色的血字光华流转,无匹神力自其中透出。

那是轮回图,相传能够渡魂入轮回,也能够使人下地狱的东西。

湛隐唇畔仍旧带着冷冷笑意,手间动作却是不停,只用指尖一笔一划在那图中书写。曜魂见状神色微变,亦是袍袖轻舞,九颗珠子依次浮现而出,呈九宫八卦之势将湛隐围困其中。湛隐身上红光越现,周身好似浸在血中,无边的杀意弥散在整个南华派之中。曜魂知晓他是想要将周遭的人一同拉下地狱,心底自是一寒,将龙吟天珠的阵法威力提升至最大,浑身青芒与曜魂对抗在一起,一时之间竟僵持不下。

一旁清微正看着这一幕,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长剑,便要出手相助,却忽的听耳旁一人道:“还在看什么,你的对手在这儿呢。”

疏言不知何时已经到了他的面前。

清微毫不迟疑,剑式出手,便是无道剑诀下部第三式。惊鸿一般的剑芒掠起一片残影,但疏言却是毫不在意的迎着那剑芒上前,数道残影皆落在了他的身后,他信步而来,眼中笑意越浓:“果然是刚成神,神力还不够与我为敌呢。”他说完这话,便抬了手来。

他出手动作不见得有多快,就像是在春风杨柳岸上随意的一抬手,便捉住了河边的飘絮。

疏言将清微的剑锋夹在两指之间,淡淡笑道:“纵然是神,你与我们也差得太多了。”

清微神色莫辨,还未开口,另一道仙力以至他身后,他似有所觉一般侧身掠过,而就在他方才所站的地方,一道清幽白雾已经朝着疏言飘了过来。

疏言眸光微沉,拂去那白雾道:“雾兽?”

离恨此时已经到了清微的身旁,浑身薄雾笼罩,神情冰冷如同石雕。她本欲开口,不远处却又是一张灵符落了下来,砸在二人的脚下,清微一把推开离恨,又分隔了开来。灵符炸出一团青焰,一直到那火焰烧尽,周曦才从旁站了出来,拦住了离恨去找清微的去路,冷冷道:“你的对手是我。”

离恨沉默不言,面上却闪过一丝不耐,与周曦战在了一处。

众人都在拼死相搏,但另一处的战斗,却还未开始。

墨宣一直在静默无言的看着众人的战斗,他没有动,孤月澜也没有动,两个人之间保持着诡异的沉默,周遭激烈的打斗好似全然没有影响到中央的这两个人,一直看了不知多久,孤月澜将目光转到了那个沉默的男子身上。

似乎是知晓孤月澜在看自己,墨宣很轻的叹了一声,一步步朝着孤月澜所在之处走了过来。他原本是悬于空中,此时往孤月澜走来,便好似走在台阶之上一般,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孤月澜却没有动,只静静看他。

墨宣道:“我还记得你很小的时候,身上的诅咒之力发作了,你虚弱的在我面前哭,那个时候你才五岁。”

孤月澜似是恍惚了一下,片刻后却笑到:“是吗,不记得了。”

墨宣声音依旧是沉沉的,“你自然是不记得了,否则你就会知道,我自那时便开始厌恶你了。”

“大哥不喜欢我,我很早就知道。”孤月澜平静的说着,好似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关的事情。

墨宣轻笑一声,说不清是轻蔑还是挖苦,“可你不知道你的出现毁了多少东西。”

孤月澜眸子微垂,却不再接话,只淡淡“嗯”了一句。

墨宣眼底闪过一丝厌恶之色,却不再多说此事了,只道:“动手吧。”

他衣袂微扬,风中隐隐有紫气流动。

只是孤月澜仍旧没有动手,他仰着脸,轻声道:“大哥,我想问一句。”

“万年前你灭世,便是想看我以自身魂魄镇压灭世之劫,魂飞魄散吗?”

“是。”墨宣毫不迟疑的道。

“如今你攻上南华派,制造出这样一场混战,是为了杀我吗?”

“是。”

依旧是毫不留情的声音。

孤月澜笑了笑,声音轻柔得像一片飘絮:“其实你本不必费这么多周折,多年前只要你一句话,我便可以不必活下去的。”多年的诅咒之力在体内作祟,终年被关在一尘不变的赤霄城中,他本就是个生无可恋的人,他本就没有必须要活下去的意志。

一瞬的失神之后,孤月澜又想到了韩绮,那个看似漠然,却为她连神魔都不惧的少女。

“可是现在不行了。”孤月澜重又抬眸,无匹神力自他体内释放而出,他唇角微翘,笑意一如往昔柔和,只是又多了些东西,“现在我想活下去。”

韩绮就在不远之处,将他这些话一字不落的听进了心底。

就在她欲拔剑相助之时,她看见了一抹白影飘然而至。

第八十章

不管是在当初赤霄城的遗址当中,还是后来在神界,又或是在混沌书的幻境和回忆里面,韩绮都曾经无数次见过这个人。

墨宣与孤月澜的父亲,樾白。

然而让韩绮觉得不可思议的是,似乎只有她一人注意到了樾白的出现,他一步步朝着她走过来,神情淡淡,好似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毫无干系,他看向韩绮道:“你在想我来的目的?”

韩绮没有回应,却当做是默认了。

樾白负手看她片刻,旋即又将目光落向打斗中的众人,就在不远那处,孤月澜已经与墨宣交手起来,两人的神力高强,出手之下却是十分相似,韩绮知道这都是源自于眼前的这个人。

孤月澜与墨宣身上的一切,都是樾白所教给他们的。

见韩绮也看了过去,樾白道:“你认为,他们谁会赢?”

“孤月澜。”韩绮没有片刻犹豫,只坚信道,“他一定会赢。”

韩绮双眼一直凝在孤月澜的身上,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孤月澜正以天都伞挡住墨宣一击,旋即出招反击,他看来身形单薄,但出手却是灵动飘逸,所展露出来的都是韩绮从未见过的神力。

那是一个韩绮所不曾了解的孤月澜。

樾白也沉默着看了一会儿,却又突然道:“澜儿身上有诅咒之力,撑不下久战。”

韩绮心中自然也清楚,她蹙眉看着那一场战斗,手已经按在了腰间,随时准备要前去相助。然而樾白又接着道,“你没有办法过去,这里是我的幻境,只有你与我二人在这里面,出不去,也进不来。”

“樾白真神?”韩绮不明白樾白的目的。

樾白待孤月澜极好,自一开始韩绮就知道。她曾经在混沌书中看过樾白的记忆,又见过赤霄城里面那一抹残魂,还有当初在神武镜当中,孤月澜也无数次提到过樾白,这个人是一个极好的父亲,将孤月澜保护到了极致。然而到了这一刻,樾白平静看孤月澜与墨宣打斗的模样,却让韩绮忍不住心中微寒,无法明白。

樾白没有理会韩绮的疑惑,只道:“三十招,再过三十招,澜儿的身体撑不下去,必然会败。”

他顿了顿,又道,“不过也许在三十招内,他便能够打败宣儿。”

韩绮不愿意再听樾白说下去。

她突然发现自己一直以来对于樾白的认识似乎都是错误的,这个人太平静了,平静得像是一切与他都毫无干系,那正在打斗相残的是他的两个儿子,他却浑然不为所动。

看着韩绮想要离开,樾白也未曾阻止,韩绮走了两步果然又顿住了,她的面前隔着一道无形的墙,将她与那一切激烈的战斗都隔绝了开来,她尝试之下果真无法离开。她无奈的回头看樾白,樾白这才道:“我们还有三十招的时间可以说些话。”

韩绮道:“为什么是我?”

“你是岐阳剑的主人,你进过混沌书,只有你能够看见我。”樾白微微垂眸,朝着韩绮腰间的剑看去一眼,片刻后轻叹道,“我只是想将这些话说出来,一万多年了。”

韩绮没有回应,因为她知道樾白并不需要她的回应,他只是需要一个人听他说话。

他接着道:“这两个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寒诗生下宣儿的时候,我们还住在一处隐蔽的山里,每日过着再普通不过的日子。”他沉默片刻,好似深深陷在了回忆之中不愿走出,只是良久之后,他才道,“那段时间,我记了一万多年,我怕我将它忘了,我便把它放进了我的残魂之中,我将那抹魂魄的记忆改成了我最希望的样子。”他说到此处,不禁轻笑一声,回头朝韩绮道:“那摸残魂你应是见过,就在赤霄城的地宫之中。”

韩绮的确见过,她也到现在才明白,为什么那赤霄城地宫当中那抹魂魄所经历的事情,与真实的记忆并不相同,原来那竟是经过篡改之后的记忆。

樾白道:“但那终究是假的。”

他这一声似叹息一般,尾音幽幽散在风中。

“那抹残魂可以永远陷在梦境当中,我却不能。”

韩绮不明白:“你到底想做什么?”

樾白此时已经不再看那兄弟二人之间的打斗了,他回过头来,低声道:“我想做什么,我终其一生所做的事情,不过是想要回到那段日子而已。”

樾白将话停在此处,片刻后说道:“我想让寒诗复活。”

方才樾白的话中提起过这人,韩绮从前虽未曾听过,但也能够猜出这个叫做寒诗的人,应当就是樾白的妻子,孤月澜和墨宣的母亲。

可是韩绮也知道,这人已经死了,死了整整一万多年,魂飞魄散,早就不存在于这世间了。

“你……”韩绮本欲再说些什么,但话到嘴边却是突然一怔,她想起了之前自己在神界的赤霄城中,清微与她的发现,想到那本混沌书上面关于灭世之法z的一切,还有聚魂之法……

韩绮难以想象,这个人在这万年来究竟在做些什么,在计划着什么。

樾白没有看到韩绮的脸色,他只是自顾自的接着说道:“寒诗中了诅咒之术,却依旧执意要生下澜儿,我阻拦她不得,最终只能够看她魂飞魄散。”樾白声音听来平静寻常,却透着一丝压抑,“可是我不甘心,她也不甘心。”

“她在临死之际留下了一缕残魂,融入了澜儿的魂魄之中,护他平安长大。澜儿陪在我的身边,就像是寒诗陪在我身旁一样。”樾白微微勾起唇角,说到此处神情终是柔和了起来,只是他很快又蹙眉道,“宣儿却不明白,他只当是澜儿的出现毁了我们当初的一切,所以他疯狂的报复在澜儿的身上。”

韩绮咬唇道:“但你从不曾阻止过他。”

“我为什么要阻止?”樾白好似在说一件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事情,对于他来说,两个儿子的争斗与自己没有任何的干系。

他接着道:“对我来说,除了寒诗,其他的都不重要。”

“后来我想到了一个办法,或许能够让魂飞魄散之人魂魄重聚,只是此法凶险,若是失败,那人的魂魄便会永远消失。”樾白低声道,“我不敢用寒诗去赌。”

韩绮原本认真听着,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觉得浑身都凉到了骨头缝里,忍不住觉得愤怒,觉得不可理喻,她无法控制的寒声道:“所以你就用孤月澜的性命去赌?”

“他是最适合的人选。”樾白神情仍是平静,只淡淡道,“他的性命是寒诗救回来的,他的一切都是寒诗给的,他会甘心为寒诗死。”

韩绮觉得那四周的打斗声都变得极为遥远,她盯着樾白,喃喃道:“孤月澜是知道的?”

“或许吧。”

韩绮沉默不语,她突然想到方才离开真武阁之前,她与孤月澜的交谈。

他说樾白待他极好,从小便是如此。

他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说出那句话的?

韩绮无法想象。

樾白道:“万年前我设计了一切,澜儿魂飞魄散,我便用我所想到的办法替他收集魂魄,让他重新复活,我成功了。”

韩绮道:“所以你可以用同样的办法复活阿澜的娘……”

“不能。”樾白打断了韩绮的话道。

韩绮紧咬下唇,心底却有一种不好的感觉,她看着樾白,等着他说出真相来。

樾白很快又道:“我方才说过,寒诗留了一缕残魂融进了澜儿的魂魄之中,她的那抹魂魄如今已和澜儿融为一体,无法取出。我将寒诗散落的所有魂魄都已经收集齐,却唯独差澜儿身上的那一缕魂。”

“你要杀他?”韩绮不知自己如今是在用什么样的神情说出了这句话。

樾白点头。

“他为我所救,为我所杀,有何不可?”

“疯子。”韩绮看他良久,终是冷冷道。

樾白不为所动,只到此时才又往那兄弟二人看去一眼,“还剩五招。”

外面的战斗越来越激烈,韩绮的眼里却只有孤月澜,那人如今已是面色苍白,韩绮知道他撑不了多久,若是再这样下去,必然是……

就在韩绮担心的同时,樾白突然蹙眉,开口道:“结束了。”

就在那处,孤月澜与墨宣相对而立,瘦削的身形如青松一般挺直,只是唇角却缓缓渗出一丝血迹。而在他的面前,墨宣手里的剑缓缓淌血,那血却非是孤月澜的,而是他自己的。他的手腕不知何时已经被割裂出一道伤口,鲜血汩汩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