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喜欢农艺?”成功缓缓地把视线挪向小番茄,看上去也不错的样子。

单惟一仿佛遇到了知音,激动得讲话都发抖了,“嗯,我最爱看央视七套的农艺节目,里面有讲果树的栽培、蔬菜的种植…夏天的时候,葡萄累累地挂着,隔着屏幕,都能闻到那种甜香。苹果成熟时,一颗颗,红彤彤的,我情不自禁都会咽口水,还有草莓、梨、山楂,漫山遍野,看过去,真的好美,让人想画画、想唱歌…”

砰!厨房里突地传来一声巨响。

成功看看单惟一,单惟一捂着嘴巴,一脸惊惧。

下一秒,成功就往厨房跑。微波炉的门开着,从里到外,蛋壳,蛋液,爆得都是。

“你在微波炉里煮鸡蛋?”成功问。

“我想…单吃粥没营养,就煮了鸡蛋。本来想煎的,但…我不能冷落你太久,图省事,就…”

“你简直是无药可救。”成功暴跳如雷,挥着手臂高声咆哮。蛋壳受热就会膨胀、爆炸,这是件非常危险的事。这么简单的常识,白痴都懂的。

单惟一扶着门框,面如死灰,“我病得已经这么严重了?”

“是的,病入膏肓,神仙都无回天之术。”成功咬牙切齿。

单惟一定定地看着他,然后,眼皮坚强地眨了几眨,整个人一软,晕倒在地上。

24,衡门之下,可以栖迟(六)

这个早晨注定是混乱的,所以时光流动得有点缓慢。

他们又回到了急诊室。

成功沮丧地看看角落里一脸灰白的单惟一,坐姿笔直,双膝并拢,紧绷的表情下面隐藏着强撑的坚强。她应该能察觉他的注视,但她不回应。在她那本不太厚、词汇也不丰富的人生字典里,他该列入“坏人”这类。

“你缺德不缺德呀,人家一个慢性胃炎硬被你说成胃癌,瞧,吓成那样。”忙碌了一夜的急诊医生递上两个药袋,难得抓到成功的尾巴,趁机揶揄一把。

成功恨恨地咬牙,“别质疑我的水准,我可什么都没说。”

“呃,那成理事是做了一次雷锋?哈,说个笑话给你听,有一女人上厕所,蹲下后发现没手纸了,正着急时,从挡板的下面塞过来两张纸。她一慌,问道:谁。对面一男人回道:雷锋!”

“去,去,你多久没刷牙了,这么臭!”成功给了急诊医生一拳,乐了。

急诊医生收拾收拾下班回家,成功领着单惟一出来。他让她照着药袋上的说明吃药,不能多吃也不能漏吃。然后,她朝大门方向走去,他去停车场。两人背道而驰、渐行渐远。

当成功把车开出来,出大门时,发觉单惟一倚着路边的一棵大树,头仰着,眼紧闭。初升的阳光零落地从树梢间照下来,她的脸一半儿明一半儿暗。她仿佛在深吸早晨清洁的空气,又仿佛在感慨自己绝境逢生。

这时,成功应该脚下油门一踩,车嗖地下从她面前驶过。但是,那脚像不听使唤了。成功握着方向盘的双手紧了松,松了紧,最后,关了引擎,推门下车。从道德上讲,他欠她几句解释。

于是,当单惟一睁开眼,面对的又是成功这张放大的俊容。她条件反射地抱住了树。

她的眼角湿湿的,来不及躲藏的泪珠挂在睫毛上。

成功怔了下,疯了,他居然有种莫名的罪恶感,“那个…我和你讲,我并不是故意吓你的,因为我的胃也不好,你讲的症状我都清楚。我…是想等吃早饭时,好好地给你讲解…”那种烦躁、无力的感觉又上来了,怎么听着都像诡辩,“就是这样吧!这种胃药呢,疼得不行的时候吃两颗。但,是药就三分毒,我不建议你吃药,尽量调整饮食。胃病是慢性的,没有良药能彻底治愈,食疗最佳。你吃饭不定时?”

单惟一松开树干,双手背在身后,目光落在自己的脚尖上,“现在是空调的销售旺季,售后服务部最忙,又是送货,又是安装、维修,单子多成了山,走路都要小跑…”

“那就把饭钱直接给省了?”和单惟一讲话,成功不知觉就要拨高音量。

“我想好好地做一份工作,在一个地方呆久一点。不耕耘哪有收获。北京这么热,如果工作再失去,日子就更难熬了。”

“这种白痴样的工作有什么好珍惜的,到哪找不到。”吼完,成功立刻就后悔了,他佯装咳了几声,把火气处理成温和,“男人才在外打拼,姑娘家还是离父母近点比较好,方便有个照顾。”

“哪份工作不辛苦呢,成医生胃不好,不也坚持在上夜班。”

成功笑了,这个单惟一反将他一军,心情奇特地好了,胃仿佛也不那么疼了。怨家确实宜解不宜结。“是啊,是啊,都不容易。去书店买本养胃的食谱,有时间就照着做做。下次有病要来医院检查,上网是没用的。不然,你不是病死的,是给自己吓死的。”

“谢谢成医生。”卸去心头大石,单惟一不那么惊慌失措、战战兢兢,小脸上露出这个年纪该有的灿烂笑意,如羞答答的迎春花徐徐绽放。

成功一路愉快地飞车回家。

成功自己在外有公寓,成夫人嚷嚷着家里太清静,要求成功一周里有一两天住在家里。成夫人在图书馆工作,现在是半退休状态,以养花、瑜伽来充实生活。原先,成功家和卓明在一个胡同里。因为成夫人和成玮都不喜欢四合院,成书记便把家搬到一幢哥特式的带院子的别墅。别墅有点年纪,解放前,是一位德国的传教士住,那人是园艺爱好者,花圃侍弄得很有特色,每个季节,都是不同的风景。文革时,这里奇迹般的一点都没受到毁坏。这花圃让欧灿很羡慕,不止一次向卓明念叨也想换个环境。卓明喜欢四合院,现在更有喜欢的理由。帆帆太小,屋里屋外的,撒开小腿地跑,要是有个楼梯,多危险。这一说,欧灿以后就没再提过这话。她是聪明人,懂得适可而止。

家里有客人,还是贵客。只有贵客,成夫人才会热情地领着参观她的花圃,并作详细的讲解。

“这是刘阿姨,这是她的女儿尚佳,在英国读心理学硕士,回国休暑假。”木槿树下,成夫人喊住了成功。

这还一天的大太阳,树叶纹丝不动。成功眼前金星直冒,他勉强站了一会,礼貌寒暄几句,便进屋了。

“脸色平时不是这样的,有个紧急手术,忙了一夜,太累了!”成夫人说道。

“嗯嗯,年纪是不小,但还是蛮帅的。佳佳,你觉得呢?”刘阿姨问。

成功甩掉脚上的皮鞋,拧了拧眉,噔噔上楼。洗了个澡,不想胃的事了,先睡觉。眼刚闭上,阿姨敲门,让他休息下就下楼陪客人。

不过半小时,成夫人亲自上来催了。“年轻人,一宿两宿的不睡,有什么大不了。”

成功是孝顺孩子,从不让成夫人为难,换了身家居装就下楼了。表面上温文尔雅、知书达礼,内心里其实已是怒火熊熊。他成功什么时候沦落成换季产品、需要大促销了?

坐在他对面的尚佳,谈不上漂亮,也谈不上丑,扔人群里一会半会淹没不了,但也不会浮太久。如果硬要找优点,就是自我感觉还不错。从进屋,尖下巴一直抬着,眼角吊着,看什么都满不在乎的样。

“我还养了盆兰花,在花房。”没坐多久,成夫人找了个借口,拉着刘阿姨闪人。

成功失笑,他妈妈是韩剧看多了,把生活演绎成了戏剧。一只手端茶杯,一只手臂搭在沙发背上,双腿叠起,用细节性很强的目光打量着尚佳。他到要看她的心理承受能力有多强。

开始,尚佳挺沉得住气,但不一会,先是耳朵红了,然后是脖颈,再是整张脸,最后,手脚僵硬,尖下巴耷拉下来。“妈妈说是来看望一个朋友,我并不知她的用意。”

成功鼓励地笑了笑,把果盘往尚佳面前推了推。狗屁心理学,原来也就这么点本事。

“或许我们年龄是相当、家境也差不多,我承认,你长得也超出我的想象,但是我不能接受你是一位妇产医生。”可能情绪波动太大,尚佳的音量有点尖。“我不是要求你一定是位处男,可是你对女人身体的熟悉比我还多,我觉得这太荒唐、太可怕。你是基于什么目的选修妇产科的?”

成功放下茶杯,不以为然地倾倾嘴角,“当然是为了多看女人呀!”

“你…”尚佳腾地站起来,“你原来这么的无耻。”

“抱歉,我真的不高尚。但和我一起也有好处,最起码看妇科病,不需要花钱。要不考虑下?”

“你才得妇科病。”尚佳羞恼得胀红了脸,眼睛眨个不停,拎起包包,愤怒中,都找不着门。

成功礼貌地起身为她引路。“英国的天气不太好,住得惯么?”名字叫尚佳,人一点也不上佳。

尚佳视他如空气,高昂着头。

成功双手插入裤袋,慵懒地耸了耸肩,“我听说国内十万紈绔子弟养活了国外百所野鸡大学,有这回事么?”

尚佳牙齿咬得咯咯直响,她回过头,“你以为你又是个什么东西,恶心、猥亵,心怀不轨!”

成功温柔地用食指压住她的嘴唇,“淑女是不能骂人的,嗯?”真是无趣,一挑衅,就蹦成了个球。

尚佳拂开他的手,不顾形象地对着草坪吐了几口,扭身直跑,仿佛身后是洪水猛兽。

成功眯起眼,看了看天上的烈日。强光刺得眼睛睁不开,他低下头,适应了好一会,才看清脚边是一株盛开的芍药,硕大的花瓣里,有只蜜蜂。蜜蜂探头探脑,顺着花蕊转了一圈,停着不动了。

成功捏起蜜蜂,朝空中一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