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声哒哒,混合在其中的还有铁链拖动的声音。巨人两眼翻白,口角流沫神情呆滞,颈项上套了一个脖圈,连一根铁链。链子很长,有大半拖在地上,另一头握在一只雪白纤细的手掌中。

那是一个纤细瘦弱的小姑娘,眉清目秀,腰上别了一朵玉芙蓉,人比花娇。

马车一径行去,车里忽然响起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宁宁,杨少侠醒了,过来服侍。”

那姑娘答应一声,把铁链交给殷三叔,恭恭敬敬地上了马车。

车门只开了一瞬间,却也足够让舒隽看清里面的人。晏于非神情温和,静静看着半躺在对面的少年——是杨慎。他似乎受了伤,半边身子血淋淋的,嘴唇翕动不知在说什么。

车门飞快合上,马车继续前进,渐渐消失在薄雾中。

舒隽眉头皱得更深了,转头看看伏在肩上人事不省的伊春。倘若她醒来再次问他杨慎在哪里,他要怎么回答?

一番折腾,回到破庙天色已然大亮,小南瓜不知什么时候找来了,正抱着膝盖坐在门口苦等,终于见到舒隽来了,他放声大哭跑过来揪住袖子不放手。

“主子主子!我等你好久!还当你死了!”

说罢把满脸鼻涕眼泪一股脑擦在他袖子上。

舒隽皱眉道:“我是被你脏死的,快放手,东西都买了?”

他从地上取了两个瓦罐,哭丧着脸:“主子那狂草药方我实在看不懂,叫药铺的人来看也不明白,只好买了两个药钵。你打我吧你骂我吧。”

舒隽扛着伊春进了破庙,说:“有那个功夫假惺惺不如快打水来熬药。”

小南瓜见他从怀里取出药包,登时松了一口气:“我就说,主子到底还是有能耐的。”

药材丢在药钵里点火开始熬,小南瓜瘫在地上叹道:“主子,我没能把杨公子带来。”

舒隽淡道:“是没找到他?”

小南瓜摇了摇头:“我倒是看见他了,受了点轻伤的模样,和一个女的说话,我招呼他好几声,他都装没听见,最后跟着那女的走了。我本来想追,又担心主子,所以先找来这里啦。”

女的?舒隽问:“是身材瘦削,眉清目秀的女孩子?腰上别了一朵玉芙蓉?”

小南瓜眼睛一亮:“主子认识?你果然风流倜傥艳遇不浅,难不成是某个认识的老情人?”

舒隽在他头顶敲一个爆栗,道:“那没错,是晏于非的人。他到底是跟着晏于非走了。”

说到这里,却忍不住静静看着晕倒在地的伊春。

小南瓜看看他,再看看伊春,终于恍然大悟,喃喃道:“主子啊,你不会真的……”

“真的什么?”舒隽懒洋洋反问。

他赶紧笑道:“我是说,如今到了主子大展雄威的时刻。”

舒隽本想像以前一样似笑非笑回一句胡扯,唇角都勾起了,那两个字却怎么说不出口。

好讨厌啊,这种感觉。

他朝地上一躺,用手遮住眼睛,冷道:“小南瓜,把那臭丫头丢出去!别管她死活了。”

小南瓜答应一声,当真站起来去抬伊春,拖了没两步,却听他家喜怒无常的主子又恚道:“谁叫你真丢!还不好好放回去!”

所以说,跟着这种主子真累。小南瓜一边摇头一边感慨,乖乖把伊春放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睡。

舒隽挡住眼睛躺在草堆上,好像也跟着睡着了,很久很久都没有说话。

马车在不平的路面上轻轻颠簸,杨慎背上的伤口也在一跳一跳的疼。

宁宁敷药的动作很轻,却还是不免要刺激到伤处,他的胳膊不由一颤,宁宁立即抬手,轻声问:“疼得厉害么?”

他没回答,只定定看着对面的晏于非,隔了一会儿,说道:“晏公子居然也会用谎话诱人上当。我师姐呢?究竟在何处?”

当时他从香香斋冲出,身上已经受了伤。舒隽虽说要他去找小南瓜,但苏州城之大,没有任何记号,他也不知从何找起,正在无措的时候,却遇到了宁宁。

“杨公子若想见活着的师姐,便随我来一趟吧。”她这样说。

晏门的手段他见识过,虽然不太相信舒隽也会落到他手里,但伊春毕竟中毒,舒隽又冷漠古怪,指不定真把她丢了一个人跑掉,他只得跟着宁宁走了。

晏于非淡道:“杨少侠不必疑心,葛姑娘虽不在我这里,但她身中奇毒,唯我有解药。你只管安心随我去拿解药便是。”

杨慎抿了抿唇:“……所以你想用解药迫得我为你做事?”

大约是没想到他会问这么直接,晏于非顿了一下,低声道:“撇开晏门之事不说,我知道杨少侠身负血海深仇。男儿活于世间,自当顶天立地。纠结情爱之事忘却父母血仇,岂不让人耻笑。”

杨慎脸色发白,沉声道:“我不想听你说教!”

晏于非笑了笑,神情温和:“我也没什么见识,岂能信口说教。杨少侠心中自有丘壑,只是舍不得令师姐而已。何况将你们逼入死路的并非晏门,而是减兰山庄的规矩,你二人注定只能存活一人,但你若能继承斩春,令师姐说不定还能保住一条命。待你他日报了血海深仇,娶她为妻也好,金屋藏娇也好,便都是你自己的事。”

杨慎沉默着,窗帘被风吹得起伏不定,像他心里暗潮汹涌。

晏于非的马车停在一座客栈前,刚下车,掌柜的便满头大汗迎了过来,连声道:“晏少爷!您请来的那个客人……没日没夜的闹,今儿又打伤了烧水的小陈。大家都……都快吃不消啦!”

晏于非没说话,一旁的殷三叔却露出厌恶的神情,低声道:“少爷,不能由着他败坏晏门声誉。”

他只是淡淡笑,并不搭腔,反倒转身请杨慎下车:“这间客栈已被我包下,杨公子请上楼,大夫很快就来。”

杨慎脸色阴沉跟在他身后上楼,忽听楼梯上传来一阵脚步声,夹杂着嘤嘤哭声,一个女子狂奔而下,险些撞在晏于非身上。

他身子一侧,后面的殷三叔一把拦住她,皱眉道:“又是做什么?”

她惊慌失措地抬头,左边脸上一大块乌紫,像是被打的。杨慎忽地一惊,急道:“文静?!”

文静见到杨慎,到底忍不住痛哭失声,使劲抓着他的袖子,颤声道:“二师兄!求求你!去劝劝你大师兄吧?!他……他说要休了我!”

二十八章

推开花厅大门,酒气脂粉气以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气息扑面而来,杨慎的眉头不由皱得更紧。

一群人形的东西滚在软垫里,酒水鲜果撒了一地,根本没人去管。

青丝在地上乱铺,偶尔可以听见女子娇笑的声音,极为暧昧。

文静缩在杨慎身后只会哭,轻轻扯一下他的袖子,求他过去叫人。

殷三叔黑着脸先过去了,开口正要说话,晏于非却说道:“墨少庄主,贵夫人来了怎么不告知一声?晏某招待不周,心中甚是惭愧。”

一个人从软垫里爬了出来,披头散发敞着领口,面容却十分俊美,正是墨云卿。他身边围着三四个衣冠不整的美貌女子,没骨头似的蜷缩在他脚边,吃吃低笑。

他漫不经心地笑道:“什么夫人?墨某尚未娶妻,莫不是有人存心冒充?”

文静忍不住大哭起来,哽咽道:“云卿!你怎能如此待我!”

墨云卿瞥她一眼,笑道:“原来是她,并非什么妻子,师妹而已,她总爱缠着我,实在无趣。”

文静又气又怒,居然晕了过去。晏于非叫来伙计将她扶到隔壁客房休息,回头微微笑道:“晏某招待不周,惟恐怠慢了少庄主。”

墨云卿摆手道:“不怠慢,好得很!”

殷三叔怒道:“你这个……”

话未说完,已被晏于非拉出门去,杨慎隐约听见他在大声抱怨:“竖子荒淫!这种人少爷怎能留在身边!索性杀了干净!”

晏于非没说话,旁边又有掌柜的小心翼翼说:“……不分日夜只知淫乐,伙计要打扫房间或送食物热水进去,一个不小心就会被打……看着二少的面子……”

后面的话已经听不见,杨慎回头看看软垫中不成人样的墨云卿,心中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晏于非在后面含笑轻道:“少庄主是性情中人,独爱女色美酒,晏某只怕招待的不够精致。”

杨慎猛然回头:“……你故意的!”

养着他,腐坏他,让他离不开自己,从此世上再也没有什么减兰山庄,湘西势力真正要换成晏门做主人了。

晏于非神情温和依旧,低声道:“无所谓故不故意,大家各取所需而已,杨公子心里自然是明白的。”

他说的其实不错,各取所需。墨云卿自己要堕落,不关任何人的事。

去到文静房里的时候,她已经醒了,还是只会捂着脸哭,喃喃道:“下山前与我山盟海誓,说一定要做一番大事业出来叫师父再不能小觑了他。谁知下山快一年音讯全无,好容易寻到这里,他却变成这种模样!”

杨慎也不知用什么话来安慰她,只得保持沉默。

文静又道:“人常说,男子情爱恩宠消弭最快,前一刻还甜言蜜语,后一刻便翻脸不认人。只可怜我腹中未见天日的孩儿,没出生父亲便不认他了。”

杨慎心中一惊:“你们……已经……?”

文静脸色苍白:“四月师父让文定大礼,他说已是夫妻不过缺个正式婚礼的名头罢了。所以……如今孩子已有六个月,他却不承认文定,要休了我,叫我以后怎么见人?”

她身材纤细,须得仔细打量才能看到腹部隆起。

杨慎再也待不下去,推门直朝墨云卿所在的偏厅赶去。

刚把门打开,里面便有酒壶飞出,杨慎侧身让开,只听墨云卿在里面大吼:“滚!不要碍事!”

他皱眉道:“师兄!”

墨云卿缓缓抬起头来,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露出一抹笑:“原来是你,已经下定决心帮助晏二少了?”

杨慎正色道:“我来不是谈这事。文静与你既然文定,况且如今她已有身孕,于情于理你都不该如此待她。”

墨云卿还是笑,抬手捞起脚边一个美女,捏着下巴让她把脸对着杨慎,问:“如何?是不是比文静漂亮许多?”

杨慎抿唇不语。

“天底下有无数美女,男人怎能吊死在一棵树上。你也莫要再念着葛伊春那脏兮兮的女人,人既然来了,晏二少总不会亏待你。只管办事就好。”

杨慎默然看他良久,耳边忽然响起伊春的话:做别人的匕首,岂不是活得像个工具。我们还没能做个堂堂正正的大人,自己先别歪了。

“你已经完全歪了,再也救不过来。”

他说着,转身走出去,把门重重合上。

晏于非说去给伊春配解药,中午之前必回。

杨慎回到给他安排的客房,打水洗了把脸,将腰上的剑栓紧,推窗便要跳下去。

身后突然传来宁宁的声音:“杨公子,你要去哪儿?”

他没有回头,淡道:“我要走了,去找伊春。”

她飞奔过来,从后面紧紧抱住他的腰,把脸贴在他背上,轻道:“别去!你这样再一走,真的会没命!”

杨慎一言不发将她两条胳膊抓开朝下一丢,她却不依不饶顺势钻到他面前,一头埋进他怀里,像一头瑟瑟发抖的小鹿。

“你别走!我……不想看到你死!”她颤声说着。

杨慎一动不动,冷道:“这次又是晏于非派你来色诱?”

宁宁低声道:“我知道你不信我,说什么你都当是诱惑。我只告诉你,晏于非软禁了我老父,我不得不为他做事,并非心甘情愿。”

他声音冷漠:“那和我有什么关系?”

宁宁脸色苍白,仰头看着他,却不放手:“我知道你是个铁骨男儿,自然看不上我如此卑微懦弱的女子,就连我说仰慕,你也觉得脏。但我是为你好,你就这么离开了,没有背景没有势力什么也没有,和晏门作对只有死路一条。”

杨慎将她推开,说道:“多谢你的好意,但我不会仰仗别人鼻息而活。报仇只是私事,轮不到旁人过问。”

宁宁轻道:“你这一去,万一丢了命……万一过个几十年还不能雪耻,又当如何?一辈子活在悔恨里?”

杨慎定定看着窗外萧索的树木,一字一句慢慢说道:“我不会被仇恨蒙蔽眼睛,做一个行尸走肉。几年也好,几十年也好,我的仇我自己报,我的路我自己走。”

宁宁陡然退了好几步,像是不认识他一般死死盯着他看了很久。

“来也是为她,走也是为她。你师姐……当真那么好?”她低头小声问。

杨慎没有回答她,一个纵身,人已蹲在窗台上。

宁宁急道:“我不行吗?我……其实从晏于非别院那个晚上,我就已经对你……”

他还是不回答,回头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跳下了窗台。

她追到窗边,只见他藏青色的粗布衣服在院内一闪,很快就不见踪影了。十一月冰冷的风扑在脸上,脸上的泪水很快就被吹干。

她心里忽然生出一股恨意,怎么也无法抑制。

伊春,伊春,她会在什么地方?舒隽有没有好好照顾她,会不会把她丢在路边不管死活?

杨慎在街道上狂奔的时候,心脏扑通扑通跟着飞快的跳。

他要先在心里和她说抱歉,居然有那么一瞬间的犹豫。师父说他聪明,舒隽也说他精明,但这些聪明根本不算什么,真正看得远的是她,最坚定的也是她。

在这个世上,每个人的人生都是自己的,苦乐只有自己明白。大仇暂时不能报的痛苦,他自己最清楚。

就是因为明白这种痛苦,才不愿被人利用。

杨慎不会是行尸走肉,得罪晏门也好,得不到斩春也好,谁也不能改变他人生的轨迹。不能坚持走完自己路的男人,不算男人。

然后,见到伊春,他想抱抱她,再说一声抱歉。

他只是个没有江湖经验的傻小子,乍遇变故很容易反应不过来,居然让她被别人救走。

要认真告诉她,绝没有下次,绝不会再有。

他会一直在她身边,一直一直,做弟弟也没关系。

最后,最后一句道歉。

方才他说谎了,他其实不想做她弟弟,可不可以吻吻她,一下就够了。

郊外有一座破庙,他缓缓走近,便听见里面传来一个女孩子的声音:“羊肾失踪了?不会被晏于非抢走了吧?”

小南瓜声音很怪:“这个么……难说,你别多想啦,喝了解药赶紧睡觉!有精神才好去找他对不对?”

杨慎推开破破烂烂的庙门,里面三个人,两个都惊跳起来,只剩舒隽低头慢慢整理衣袖,头也不抬。

他于是笑了笑,说:“师姐,我来了。”

在那个瘦削的身影扑向自己的时候,紧紧抱住她,这一生都舍不得放开。

bug已修。

二十九章

隔日伊春中毒的症状就全消失了,又开始生龙活虎,拉着杨慎到处打山鸡野兔做午饭。

小南瓜对她旺盛的生命力很是惊叹,一面在火上烧水一面连声道:“主子,我真怀疑她是不是真的女人,比许多男人都强。”

舒隽嗯哼一声,摞起袖子把一根树枝在火堆里乱搅,搞得火星蹦老高,啪啪直响。

小南瓜四下看看无人,凑过去靠他很近,低头道:“这次是主子救了葛姑娘,她心中必然有你。眼下算算时日,也该回去了,主子何不邀她一同前往?”

舒隽只静静望着跳跃的火焰,火光将他一张脸映得忽明忽暗,那双眸子深得好似要吞噬一切。唇角忽然勾了一下,他露出一个漫不经心的笑,说:“嗯,是时候回去了。”

小南瓜忽然觉得心惊,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安静,破庙里变得非常安静,只有火舌舔舐枯枝的刷刷声。

过得片刻,外面传来阵阵欢快的脚步声,伊春叽叽喳喳的声音渐渐近了:“这里兔子好肥,圆得像颗球,是江南水土好么?”

杨慎无奈地给她解释:“动物过冬都会把自己吃肥,和水土没什么关系。”

破烂的庙门被人打开,伊春身上还带着寒气,像只纤瘦的燕子,扑簌一下飞进来,钻到舒隽身边烤火。

“好冷!舒隽你就穿这么点,不冷吗?”她扭头去看他。

舒隽向来爱美,一天换一套衣裳,颜色还都风骚艳丽。前天又是落水又是找药,难得狼狈一次,今天又变成衣冠楚楚的舒隽了。

浅紫色的绸外袍,虽说很配他,看着却单薄的很,外面的寒风一吹就会碎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