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了笑,反手把她整只手掌包住,问:“冷吗?”

那掌心是温热的,连指尖也带着暖意。伊春愣了一下,他很少做出这种亲密举动的,常常一付“你那么不修边幅别靠过来”的模样。

她也跟着一笑,正要接话,他却飞快把手松开了。

“我离家已有年余,年关将至,须得回去了。”他淡淡说着,语气没有什么起伏。

正在烤火的伊春和忙着收拾兔子的杨慎都扭头过来瞪他。杨慎对他的态度比先前要好许多,真心诚意说道:“不能再留一些时日么?你帮我们许多,还没来得及报答呢。”

舒隽瞥他一眼:“就你们现在这样,还得起么?”

一没钱二没权势三没人缘,所谓报答也只能倾尽所有请他再吃一顿好的,果然寒碜的很。杨慎说不出话,只得低头继续弄兔子。

伊春毫无所觉,两眼亮晶晶地,连声问:“舒隽你家在哪里?远不远?好玩么?”

她自己从不吝啬带朋友回家,自然觉得别人也该如此。

小南瓜在后面一个劲给舒隽丢眼色,要他趁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赶紧邀她一同前往。错过这村就没这店了。

舒隽扶着下巴,有点心不在焉:“远的很,也不怎么好玩。外人只怕进不去。”

伊春恍然点头:“那你什么时候走?我们请你吃饭啊。”

“今天,马上就走。”

回答让三个人都跳了起来。小南瓜捂着额头,肚子里直骂朽木不可雕也,就他这样,追一百年也追不到心仪的姑娘。主子平日里看着聪明伶俐,遇到这种事却笨的要命。

“怎么事先不说一下啊!今天就走……那我们赶紧出发去苏州城,你爱吃什么尽管点!”伊春把剑一抓,说走就走。

舒隽淡道:“我不爱吃江南菜,不劳费心。”

说到这里,到底是有些不甘心似的,看看杨慎再看看她,慢条斯理说道:“若有心,你们送我一程也好。”

就因为这句话,大半夜的四个人站在太湖边上吹冷风,伊春打了好几个喷嚏,手脚冻得发麻,在地上不停跺脚。

舒隽手里捧着一个布包,看着沉甸甸的,应当就是他花大价钱弄来的太湖石了。他抱在怀里宝贝得要命,时不时还揭开布包低头闻闻石头,像是确定那上面真有太湖水的味道。

小南瓜在不远处和渔人家商量买船的事,没一会儿主人家便把一艘靠岸的船解开了,他第一个跳上船,朝这里挥手:“主子!船买好啦!”

伊春二人将舒隽送到船边,杨慎拱手道:“希望以后还能再见。那时必然请你痛饮一顿。”

舒隽从鼻子里发出一个哼声,有点不屑似的。他不看杨慎,只把脸对着伊春,看了好久好久,最后说:“你小心,不要死掉。”

伊春已经习惯他这种古怪的关心方式了,当下咧嘴一笑:“你也保重,明年还能再见吧?”

明年吗?舒隽看看漆黑的天空,没有回答。

夜风把他的长发吹得卷曲缭乱,像是用毛笔在宣纸上画出一道道墨线。那衣裳也是翻飞如翅,仿佛马上便要腾空飞高飞远。

他将怀里的太湖石递给小南瓜,忽然回头温柔唤一声:“伊春,你过来一下。”

他从来都是叫她小葛,不男不女,不近不远,古怪的很,如今第一次叫她伊春,倒让她没反应过来,愣愣地答应一声,走过去。

手腕被人一把擒住,用了巧劲轻轻拉扯,她不由自主朝前跌下,一只胳膊立即将她揽住,腾空抱起。

“啊……”伊春只来得及叫一声,被冻得冰冷的唇上忽然多了一股暖意,眼前是两扇放大的长睫毛,微微颤抖。

这一惊非同小可,她整个人先是僵住,然后猛地想到反抗,奈何他拿捏的力道极巧极准,竟然是一丝一毫也动弹不得,被他按住后脑勺,深深的吻,几乎要吻到她心上。

和杨慎炽热却生涩的亲吻不同,这个吻几乎要让她窒息了,血液在四肢中疯狂流窜,就是不朝脑子里跑。迷迷糊糊的,只觉一个灵巧湿润的东西打算撬开齿关,她本能地把牙咬死,它便只能在她唇上细密舔舐。

很快,很急,赶时间似的。没有那么多时间让他缠绵流连。

撤离的时候,他贴着唇,低声道:“你这个笨小孩,叫你你就真的过来?”

伊春完全傻了,呆呆看着他,像是从来没认识过他。

舒隽嘻嘻一笑,拇指在湿润的唇上轻轻一擦,说:“这个就当给我的报酬吧。告辞。”

将她一推,刚好落在脸色阴沉赶过来拉人的杨慎身上,两人撞成一团,险些在滑溜溜的礁石上摔一跤。

回头再看时,小船已经摇远了。他静静站在船舱前,没有回头,背着双手抬头看没有月亮的夜空。这个喜欢恶作剧的坏人,临走也不安分,硬是扰乱一池刚刚安定下来的春水。

杨慎脸色十分难看,用袖子使劲擦她嘴唇,几乎要把皮擦破,疼得伊春连声哀叫,躲闪不及。

湖面传来弹三弦的声音,慵懒闲散,像一阵无心逗留的风。

有人在唱:远是非,寻滞洒,地暖江南燕宜家,人闲水北春无价。一品茶,五色瓜,四季花。

渐渐的,那歌声也像风声,消失得再也听不见。

伊春怔怔望着陷入黑暗深处的小渔船,良久,才轻声道:“他真的走了。”

杨慎一言不发,转身跳下礁石,大步朝前走。她赶紧跟在后面:“羊肾,这么晚了咱们别赶路了吧?找个好心人家借宿一宿好么?”

他没回答,径自走到方才小南瓜买船的那户人家,敲了敲门。

渔民们向来淳朴,见是两个年轻人投宿,赶紧请进屋子,端上热腾腾的鱼羹饭菜。

饭后又收拾了一间屋子供他俩睡觉。伊春见杨慎洗了脸就闷头睡在床上,被子把脑袋都盖住,只留一把乌发在枕头上,便提醒一句:“羊肾,不要用被子蒙头啦,对身体不好的。”

他像没听见,动也不动一下。

伊春走过去把被子一扯:“和你说话呢!又闹什么脾气?”

他索性翻过身,抬眼看着她,半晌淡道:“你一直将我当作小孩儿?这也管那也管,怎么不把自己管好!”

伊春莫名其妙:“我怎么没把自己管好了?”

他别过脑袋,脸上多了一丝怒意:“管好了怎么会被他……被那个……你好像也不太在乎?怎么一点也不在乎?!”

伊春顿时被堵得不知该说什么,想了半天,才犹豫道:“他人已经走了,我再怎么在乎也没用,不是给自己添堵吗?”

“你是过得好好的,添堵的人当然不是你。”杨慎怒了,抢过被子继续蒙头。

伊春本来是打算自欺欺人当作没发生过的,被他这一通脾气乱发,搞得反而烦躁起来,索性不理他自己去睡觉了。

睡到大半夜,忽然觉得头顶有人,她本能地抓取放在床头的剑,那人却低声道:“是我。”

杨慎?伊春揉揉眼睛,哑着嗓子问:“你不睡觉又要玩什么别扭?”

他在床头静静坐了一会儿,才轻道:“伊春,我想过了,咱们继续南下,去福州玩吧,那里冬天暖和。等天气热了,咱们就往漠北去,看大漠草原,一起骑马猎鹰。”

原本以为他又要说什么气话,谁想是说这个,伊春一下来了精神,拥着被子起身连声说好:“我还想去西域,听说那边的葡萄和甜瓜特别好吃!对了,蜀地也有许多好玩的,咱们慢慢玩慢慢逛。”

杨慎倚着床头,笑道:“是啊,说不定你我运气好,能在山顶谷底遇到什么避世高人,传授两招绝世武功。这样就能提前报仇了。”

伊春笑得直打跌:“不错不错,然后我们两人四只剑,去把郴州巨夏帮杀个落花流水!”

杨慎陪她笑了一阵,顿了顿,忽然轻声问:“伊春,我们一起去报仇。报完仇,又要去哪里,做什么?”

伊春两只眼睛在黑暗里闪闪发亮,一点犹豫也没有:“我们继续五湖四海的玩啊,做大侠!交朋友!你呢?你想做什么?”

他摇摇头:“……我不知道,我从来没想过报完仇还能做什么。”

他活到现在的意义就是为了报仇,可是一旦下定决心,可以选择的路反而比以前宽广,面对突然广阔的天地,难免让人心生犹豫。

伊春拍拍他的手:“咱们一起,你跟着我,绝不会无聊的。”

他却沉默了,过得片刻,忽然用力握住她的手,掌心滚烫。

“伊春……”他声音很低,低得几乎像耳语,“我们就……一直在一起,永远不分开。”

她回答得特别爽快:“好啊!不分开。”

他的脸有点发烧,喃喃道:“那……我、我们可以成亲么?”

伊春愣了愣,过去与他发生过的所有亲密行为突然如潮水般从眼前流淌而过,她一瞬间明白他说的不分开是什么意思。

有点犹豫,有点动心,像有一只小钩子在心底慢慢挠,又痒又疼。

她用力把手抽回来,被子蒙住脑袋躺回去,闷闷说道:“啊,睡觉吧睡觉吧,困死了。”

杨慎拍了拍被子,低声说:“伊春,我等你,总之我一直等你答复。多少年都没问题。”

她还是没回答。

他于是慢慢站起来,走到自己床边,轻轻说道:“还记得当时在后山桃林,我说世上没有不变的人和事吗?伊春,我说的不对,世上一定会有不变的人和不变的事,我现在真的很相信。”

伊春一直不说话。

她过了很久才睡着,梦里自己穿着丁香色的新罗裙,薄施粉黛,打一把紫竹骨的伞,满心期待地往桃林奔跑。

有个少年站在桃花树下,那桃花开得极好,沉甸甸坠下来。少年身材瘦削,坏蛋脸,怎么看怎么不像好东西。

可他笑得很温柔,一万股春风加在一起也不如他柔情似水。

她越看心里越是欢喜,过去直接告诉他:“我中意你,你怎么看我?咱们这就去求师父,让他成全,如何?”

他抬起头,爽快地答个好,然后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夜晚的太湖一片漆黑,星子月亮都被乌云遮了去。

舒隽靠在船舱上,轻啜一杯薄酒,叹道:“阴天真讨厌,黑漆摸乌的,方向也分不清。”

小南瓜把小暖炉放在手上抛来抛去,笑道:“主子不是讨厌阴天,是心里烦吧?照我说,葛姑娘对你未必无心,主子的条件可比那姓杨的小子好多了。”

舒隽半躺下来,手扶着脸,喃喃道:“这种东西……和条件无关。要是为了什么狗屁条件就转头过来喜欢我,我肯定一脚丫把她踹飞。”

小南瓜哼了一声:“那就继续做你落魄被人甩的江湖浪人吧!”

舒隽却笑了,懒洋洋地说:“这有什么郁闷的。各人缘法罢了。”

“是哦是哦!”小南瓜反正很鄙视他不战而退,“主子向来是说大话上的巨人,做实事上的矮子!你不郁闷才有鬼!”

他翻个身,轻笑:“无心我便休,怎会是大话。你一个小孩子懂什么?”

说罢突然自顾自一愣:“等一下,你方才说什么……巨人?”

巨人……巨人?他脑海里抽个激灵,猛然想到那天清晨见到的那个巨汉,晏于非不知用什么手段把他给收服,居然还随时带在身边。

那种怪物招人眼的很,晏家二少向来小心谨慎,不会落下任何把柄给人咀嚼,这次却大张旗鼓把个怪物带着,目的为何?

转念再一想,想到杨慎回来的那么快,之后两天却不见任何晏于非的人来挑衅,小南瓜只说他一定是放弃了,打算另选斩春继承人。他自己心中有事,也没多想。

但现在突然发觉未必如此。

晏于非是什么人?他在一件事上已经投入人力物力,不得到结果是不会罢手的。

舒隽飞快坐起,回头吩咐:“把船往回划,回苏州。”

你若无心我便休,真能休才有鬼。

三十章

隔日伊春起了大早,别的什么也没说,只丢下一句话:“听说花神庙很有名,咱们去看看。”

杨慎被赶出屋子等她换衣服,颇有些弄不清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太湖上迎面刮来一阵风,冷到骨子里去。抬头看看天,还是阴沉沉的,太阳被挡在乌云后,亮白亮白的许多碎块。

杨慎肚子饿了,难免想起豆腐脑蒸鸡蛋之类的东西。

正想得口水泛滥,打算待会带着伊春去街上大吃一顿,身后门被人推开,他下意识地转身说:“伊春,我们先吃……”

话忽然断在那里,有点忘了方才想说的是什么。

对面站着一个婀娜少女,虽然背上背了一把半旧的剑鞘有点奇怪,发髻弄得也不是那么光鲜整齐,脸上更是半点脂粉也没涂,但她灿烂的笑容足以弥补一切。

她穿的是春天的时候他买给她的那套淡蓝色罗裙,又薄又透明的蓝,映着她健康的肌肤,居然秀致的很。耳旁簪着同色的珠花,上面纤细的银丝微微颤抖,像怯怯不安的蚊翅。

上次去开福寺,她也穿过这套罗裙,那时还是很鲁莽的一个少女,九成像男人,打扮得再好看也觉得像是偷偷穿了大人衣服出来的小孩儿。

明明是同一个人,这次却完全不同了。说不出什么味道改变,这衣服居然很贴切很漂亮,做出来就像是为了衬托她这个人。

杨慎的脸不由自主红了,瞠目结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伊春一边走一边披上半旧的大氅,毕竟是冬天了,铁打的身体也得注意保暖。一直走到杨慎面前,她扶扶珠花,神情自然地问他:“我长高了吧?衣服本来有点大,这次穿却刚好。”

他还是不说话,一只手愚蠢地揉着鼻子,很是忐忑不安。

伊春笑了笑,自顾自往前走两步,忽然又道:“我有个心事想和花神说,上次我问得潦草她答得也潦草,这次我得好好说。”

他不明所以地答应一声,转身慢慢追过去。

她又笑了一下,带着一点自嘲:“其实菩萨神仙都是虚无缥缈的,但我也是头一次遇到这种事……所以……以前、以前那个不算。这一次,我是真心的。”

“什么是真心的?”杨慎心中突然一动,脱口就问。

她只是微笑,反手将他的手握住,低声道:“回头我一定告诉你。”

那到底是什么甜蜜又神秘的事情,足以让两个少年神不守舍地想上一整天。两人胡乱在街上买了些东西填饱肚子,一路说着莫名其妙心不在焉的对话,朝花神庙缓缓行去。

又焦急,又期待,却还希望不要来得那么快,好像眼看着一朵花快要开了,便莫名留恋起含苞待放最后一刹那的娇美。

还忐忑,还惶恐,只怕结局不是自己想的。

直到真正跪在花神面前,拿着签筒再一次虔诚求签,杨慎都不太敢相信一切是真的。

可能这是个梦,他还没醒过来,梦里一切都那么顺当,完全如他所想。她就跪在自己身边,紧紧闭着眼睛,像遇到难题似的,虔诚得不行。

几乎要把签筒摇烂了,后面的人一个个怒视过来怪他们干耗那么久。

“啪”的一声,终于有一根幸运的签从她的签筒里掉落出来,伊春捏着飞快起身,低声道:“等我马上回来。”

说完便飞快出去找解签人了。

杨慎哪里忍得,直接把自己的签筒扔了追上去,远远的见她从解签人手里接过一张淡黄色签纸,那人摇头晃脑和她说着什么,她听得连连点头很是认真。

到底是什么签?杨慎抓着头皮努力猜,中平?下签?还是上上大吉?上回开福寺的上上签是淡红色签纸,花神庙淡黄色签纸会代表什么?

伊春的表情好像是笑,再看一会儿就不能确定了。

杨慎慢慢朝她走过去,见她把签纸放进荷包里小心保存,于是低声问:“什么签?”

伊春腮上还残留一抹红,轻道:“……待会儿告诉你。你的签文呢?”

他有点尴尬:“我马上去摇。”

转身跑了两步,忽听她在后面低低唤道:“羊肾……”

他回头用眼神问她何事。伊春挠挠脸颊,左思右想好半天,耳旁珠花颤巍巍直跳,她的睫毛也在颤抖,最后下定决心似的,对他爽朗一笑,指着旁边一棵大松树:“我在这边等你,快些来,我有话想和你好好说。”

杨慎飞快摇了签,出来的时候,松树下却半个人也没有。

大约是去买东西了吧,杨慎一面想一面把签条递给那解签人,很快便得到一张同样淡黄色签纸,解签人笑吟吟地恭喜他:“这位小少侠运气真不错,上上大吉呀。方才有个小姑娘也抽中了上上签,我看你俩是认识的,婚约在身的小情侣吧?”

他支吾两句,心内一阵狂喜,捏着签纸便朝松树下跑去。

伊春还没回来,她向来贪玩,大约等得不耐烦去了别处闲逛,他只要耐心等着别乱找就行了。

杨慎把签纸打开仔细读了一遍,越看越觉得喜悦无限,唇角不由自主扬得老高。

脚下忽然踏中什么东西,低头一看,却是一幅断开的袖子,薄到透明的蓝色,袖口还绣着精致兰草。

很眼熟。

他的心忽然一沉,皱眉弯腰捡起那幅布料,袖口除了兰草刺绣,还有几点触目惊心的血迹,还没干,摸在手里湿漉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