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他平时做什么?”

“工作。”敏真说,“真是佩服。他并非真的热爱这门事业,但是他还是疯狂地投入进去。成就感和金钱大概让他觉得特别安心。毕竟自己用双手赚的钱,和拿父母的,是不一样的。”

韩子绍愣愣:“也许,他是想证明自己。”

“也许是吧。”敏真说,“我觉得,顾叔叔是想快速变成一个成熟的男人。每个人成长的方式都是不一样的。”

韩子绍说:“大人的烦恼好多。”

敏真笑:“是谁之前急着要长大的?”

终于有一日,敏真放学回到家,就见江雨生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正和顾太太在说话。

敏真惊喜大叫,丢下书包扑进了舅舅的怀中。

江雨生瘦了些许,笑容疲惫,眼中心事重重。这是他第一次拜访顾家主宅,得到了以往不敢想的隆重接待。

顾太太客客气气地请他入座,向他诉说感激之情。敏真还看到顾元惠抖着手,给江雨生的杯中添了茶水。

敏真简直要为顾元惠能屈能伸、扯下脸皮当脚垫的本事拍手叫好。

识时务者为俊杰。将来不论顾家命运如何,顾元惠想必都能混得不错。

“这一路,辛苦你了。”顾太太轻言细语,“正因为有你在元卓身边,我才放得下心。家中不日就要发丧。先夫的追悼会和葬礼,还请江教授也能拨冗前来。”

江雨生欠身:“阿姨不用客气。元卓的事就是我的事。但凡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只管和我说。”

顾元惠想开口,却被顾太太一道凌厉的视线阻止了。

敏真小声问:“叔叔呢?”

顾元卓擦着头自楼上走了下来。他瘦得更厉害,脸颊凹陷,原本健康的麦色肌肤化作黯淡的枯黄,头发好似风摧残过的芦苇,东倒西歪地遮着眉眼,愈发显得双目深沉阴郁。

敏真对他生出畏意,一时没有走过去。倒是顾元卓朝她笑,亲昵地摸了摸她的头。

“好像长高了?这个年纪的孩子长得真快。”

这一日,江雨生留宿在顾家。他们平静且和谐地用了一顿丰盛的晚饭,顾元惠甚至还给敏真夹了一只烤鸡腿。

从头到尾,没有人提起死去的顾卫东。他们用极高的默契在冥冥之中达成了共识,不将这个顾家的功臣和逃兵挂在嘴上。就让他的死,同他往日的缺席一样,成为这个家庭早就习以为常的认知。

次日,江雨生才带着敏真搬回他们原来的住所。顾元卓则暂时留在父母家,主持葬礼。

顾卫东的死轰动了全城。讣告上写,顾卫东死于突发性心脏病。

看来江雨生的一念,在顾家这里成了现实。

遗体已在美国火化。一个银罐,装着顾卫东的骨灰。所有壮志和伟业,到最后也不过这一掊土。

敏真穿着黑色衣裤,由江雨生牵着,前去吊念。

葬礼办得倒非常体面。本城名流竟然大半都来了。

或许是顾卫东人缘好,又或许是物伤其类。反正就敏真观察而来,发觉许多和顾卫东同龄的男人脸上的遗憾,都有几分情真意切。

一场金融风暴,全球向顾卫东这样的银行家,如割韭菜般不知倒下多少。听说有不少男人因此抛弃妻子遁地躲债。

做个老赖未尝不是一条出路,但是顾卫东宁愿选择黄泉路。

顾元卓和江雨生说过:“爸最怨恨病痛,他觉得生病是软弱的象征。偶尔感冒,都极不耐烦,巴不得一粒药丸下肚就能药到病除。他接受不了自己的身躯被疾病控制,忍受不了长久的病痛折磨。我有时候觉得,破产才是最后一根稻草。”

与其被病痛缓慢吞噬,他选择速死。

他已度过了恣意风光的前半生。他享受过最奢华的物质,拥有过最美艳的女人,饮过最醇的酒,看过最美的景。地狱和天堂之间的路,他亦不知来回走过多少遭。

歌德曾写:我生前当及时享乐,死后哪管他洪水滔天。

这世上,再没有什么值得顾卫东留恋。哪怕明知道儿子会因为他最后的自私算计被拖累至深。

顾卫东只要求和早逝的发妻李女士同墓合葬。

那是个同第二任顾太太截然不同的女子。高挑俏丽,笑声响亮,但是骂起人来,也可以响彻整栋工厂宿舍楼。这样一个烈火般的女子,却早早死于一场车祸。

顾元卓第一眼看到顾卫东的那个金发情-妇,便相信,父亲位于世界各地的那些他没见过的女人,应该都是同一款。

这是顾卫东毕生的执念和追寻。

“爸。”顾元卓在灵前低语,“李阿姨走的是天堂道,你走的却是黄泉路。你们不会重逢的。”

***

追悼仪式冗长沉闷。敏真坐在椅子里直打呵欠,东摇西摆。

隔壁的客人起身离开,随即又有一个人坐了下来。

敏真睡眼惺忪地望过去。那人也恰好低头看过来。

“唉?”敏真道。

那男人身躯猛地后仰,椅子重心偏移,险些翻个底朝天。

坐在前排的一位老夫人回过头来,抹得白搽搽的脸,皱纹统统严厉地绷着,倒吊眼斜瞪了他们俩一眼。

“郭叔叔小心。”敏真是个礼貌的好孩子,朝郭孝文伸出手。

郭孝文当她的小手如海葵的触须,忙不迭躲开。身子一扭,臀下的椅子又是一阵咯吱响。

“嘘——”那老太太又扭过头,恶狠狠地瞪了郭孝文一眼。

郭孝文不敢动了,怕再有什么动静,这老妖婆怕是要举起巨掌赏他几耳光。

“郭叔叔不用紧张。”敏真天真地歪着头,低声笑道,“我又不会再尖叫。”

“你这小魔女。”郭孝文哼道,“我才不信你。”

敏真依旧笑眯眯:“我的目的早就达成了,为什么还要辛苦第二次来害你?”

郭孝文竟然无言以对。

第40章

敏真端正地坐好,认真听台上一位风韵犹存的女高管抹泪缅怀顾卫东对她的栽培与提拔之情。

“我自从毕业入职,就追随顾总,至今已有二十年了。与其说顾总是我的上司,他更像一位精神上的导师……”

敏真相信,顾卫东或许投资上有走眼之时,但是对人洗脑的功夫,必定问剑华山、孤独求败。

他自有一套特殊又极能引起人共鸣的理论,使人不自觉赞同他的观点,追随着他走。他洞悉人心,对人的各种欲-望了如指掌,出手便直杀三寸。寻常人只有乖乖被他擒拿住。

所以,真不怪顾元卓中了他的招。

正如江雨生所说,父子之情是天性。外人是体会不到他们彼此之间血缘的召唤的。

“你家大人呢?”郭孝文百无聊赖,又忍不住来撩拨小孩子。

敏真说:“奶奶有点不舒服,舅舅送她去休息室了。”

“江雨生真是上赶着给顾家做贤惠儿媳妇。”郭孝文嗤笑起来,“你舅舅惯会在人前做样子,小意奉承的功夫如火纯清。不过他算计了这么些年,没想攀上的凤凰成了落毛鸡,富贵豪门转眼成了破落户。冲着江雨生手里那笔钱,顾家都恐怕不得不认下他这个男媳妇了。”

敏真冷冷瞥郭孝文一眼,问:“那你家大人呢?”

郭孝文顺口道:“我大哥大嫂很快就来……喂!”

敏真吃吃笑:“我要是你大哥,肯定会把你看管严。”

郭孝文吃一堑长一智,不敢再把这小女孩当作无知儿童对待。自打上次的事后,他私下提起江敏真,都一律用“江家的小魔女”“那个小妖怪”来指代。每每咬牙切齿。

“小朋友,我当你是大人了,才和你说这些话。”郭孝文说,“顾卫东余威犹存,众人才给顾家一个面子,让他们体面办丧事。你看着吧。等人一入土,讨债的立刻就上门来。今天怕是顾元卓最后一天安宁日子了。”

敏真紧抿着唇不说话。

郭孝文这人,一脑袋刺毛难看,说话口气也讨嫌,但是敏真居然同意他的这句话。

郭孝文又说:“我家老头子真神机妙算,偏偏留给了江雨生一笔巨额遗产。你猜猜顾家会不会求你舅舅掏钱填补窟窿?”

敏真摇头:“顾叔叔不会向舅舅要钱的。”

“那就看着郭家洗成白地吧。”郭孝文哼笑,“也没什么,无非万事从头再来。但是从此以后,他和顾元卓,他才是名利双全,高高在上的名流,顾元卓却跌在泥潭里成了一条要靠你舅舅可怜施舍的狗。你觉得他们俩的感情会如何?”

敏真的小脸严肃地板了起来。

郭孝文不敢再手贱去揉这小孩儿的头发,就是指头有些痒痒,想去戳一戳她鼓鼓的腮帮子。

真是奇怪。

他大哥一家也养了一双儿女,只比江敏真略小两岁。兄嫂都是高知人士,养孩子如造火箭一般谨慎精密,生怕一个螺丝没拧紧,火箭发射出去要落下来砸着自己的脑袋。

侄儿侄女从小接受高等精英教育,知书达理,文武双全,将来必定是家族的荣光,国家的栋梁。

但是他们和江家这个小魔女比起来,却总缺了点什么。是不够机灵,还是不够成熟?

这莫非就是天才儿童和普通聪明孩子的区别?

这时,敏真忽然说:“他们会没事的。”

“什么?”郭孝文没回过神来。

“我舅舅和顾叔叔。”敏真说,“人总要经历坎坷才能成长为更好的人。舅舅说过,就像花种子,先要在冻土里熬过冬天,次年开出来的花才格外漂亮。”

郭孝文讥笑:“道理总是这样,你又见过几人熬过去了?”

敏真瞪着他:“你在这里大言不惭地说三道四。可换你过顾叔叔的日子,你怕熬不过头三天也要吞枪,追着你爹去做黄泉孝子。”

“喂!”郭孝文叫道,“你这小孩儿,哪里学来这么刻薄的话?”

“嘘——”前面的白脸老太婆再度回头,做怒目金刚状。

“得啦!”郭孝文朝那老妇翻白眼,“朱太太,你先生那小情儿还是顾卫东用过的二手货。你先生马上风成植物人,没准都是顾卫东的商业阴谋。他有什么好值得你吊唁的?”

老妇又惊又怒,脸部垂落的皮肉哆哆嗦嗦,竟然还有粉粒随之掉落。

敏真蔚为奇观,乐不可支。

这时,一对年轻夫妻走进了吊唁室里。

郭信文和于怀宁女士,大概是敏真仅有的人生里见过的,最为般配的夫妻了。

他们同样高挑俊美,通身一股优雅高雅的气质。

男方稳重且内敛,不怒自威,一入场,周围的人就被他气场压低了一头。

而女方则是敏真最喜欢和欣赏的长辈类型。

健朗、明艳,丹凤眼又颇有女性妩媚风情。她天生着贵妇们拼命保养都出不来的白皙好肌肤,短发刚过耳,烫得卷曲蓬松,一对钻石耳钉如落在草丛中的露珠。

敏真在心里哇了一声,心想等我长大了,也要做这样大方自如的女人。

江雨生刚安置好了顾太太,折返回室内,推门而入时,视线遍越过屋内黑压压的人头,同郭信文深沉的目光对上。

“郭家的人,总是来压轴的。”顾元卓说着,起身扣好了西装,前去迎接。

江雨生跟在他身后。

顾元卓忽然回头对他说:“雨生,我姐正在清点给宾客的回礼。她做事粗心大意的,恐怕需要你在旁边帮一下。”

江雨生楞了一下:“那……我这就过去。”

“多谢了。”顾元卓低声道。

“干吗这么客气?”

而事实上,江雨生早就发现,这些日子里,顾元卓对他一日比一日客气。

谢字已整天挂在嘴边,更要命的是,眼中有一种焦虑、迷惘与悲凉,让江雨生觉得非常熟悉。

他当年在街头流浪,打零工赚取生活费时,每日洗漱时照镜,眼中满满都是这样的神情。

他真的从未想过,明明都已经摆脱这个神情数年了,转了一大圈,竟然又在恋人的脸上再度看到。就像跗骨之蛆,像背后之灵,始终纠缠着他的生活,令他不能平静地好好过。

郭信文眼角余光瞥了一眼江雨生离开的背影,朝迎过来的顾元卓伸出了手。

“顾老弟,请节哀。”

敏真支着耳朵,专心听他们低低的交谈声。

“不过是些场面上的客套话,有什么好听的?”郭孝文不屑,“你小小年纪就已经够精怪的了,不要再去学那虚伪的一套……”

前头的朱太太不住回头看他,目光试探。

郭孝文朝老人家呲牙一笑。

“我说错了,朱太太。你先生那神农氏当年满世界播种,如今却躺床上做个活死人,是生是死都由你决定。我要是你,也要给顾卫东唱赞歌,祝他荣升天堂,得主恩宠。”

朱太太抖着粉,气呼呼地把头扭了回去。

敏真听到郭信文对顾元卓说:“两家世交的情分,不能因为长辈离世就断了。你有什么困难,大可以来找我。事业上的事,你也不要看得太重。你还年轻。这世上,从来没有一战定胜负的说法……”

果真都是些空泛乏味的客套话,听起来情意深重,可半点实质性的东西都没有。要真想帮忙,何不直接把支票开出来。

敏真又觉得这个郭信文没那么有魅力了。气场是足,却反而显得虚张声势,故意做给人看。

不过顾元卓也懂得偷懒,应答的话也千篇一律:“多谢郭总关心。我会照顾好家母,重新把家支撑起来的。”

郭家人并没有逗留很久。追悼仪式结束后,他们连水都没有喝一口,就姗姗告辞。

临走前,郭信文的妻子于女士倒是笑盈盈地对敏真说:“听说你是个小天才呢,今年几岁了?”

“九岁半。”敏真的这句话满满都是童心。毕竟只有小孩子,才把半岁这点年纪也看得极重。

“年纪居然这么小?”于女士惊讶,“孝文今年二十一,足足大你一旬,却不是你的对手呢。”

敏真深以为然地点头:“他确实看着不显年纪大。”

于女士一愣,直起身大笑起来。

她的丈夫走过来,温柔地和她说话,同她携手离去。

那个时候,敏真并没有想到,他们同郭家的纠缠还远未结束。甚至,这不过是一个新篇章的开始。

晚些时间,江雨生问顾元卓:“郭家这次有说什么?”

顾元卓说:“来看落水狗,自然带着笑。风度十足呢,就差没有走过来给我一个友爱的拥抱了。”

江雨生还想再问,顾元卓已露出点不耐烦的神色,寻了个借口走开了。

顾元惠在旁边看在眼里,私下找到弟弟,惴惴不安道:“阿卓,你现在可不要没事就对江教授发脾气使脸色了。”

瞧,江雨生在她口中享受了一回拿破仑大帝的待遇,从“那个男人”到“不要脸的男狐狸精”,再到“江先生”,如今终于成了毕恭毕敬的“江教授”。

顾元卓深呼吸:“我也没有对他怎么样。我心情不好,他会体谅我的。”

“可现在更不是你能任性的时候。”顾元惠在识时务一事上,还真是俊杰翘楚,“人家这段日子来可对我们家尽心尽力。他名字又没登记在我们家户口本上,做这一切不过都是为了和你的情分。这情分一旦消耗完了,你们就真的一拍两散了。”

顾元卓抬起眼皮看着姐姐:“姐,我的债务,我能自己搞定。我不会用雨生的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