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作的狂风吹得草地上的草东倒西歪,豆大的雨点砸得泥浆乱溅,很快雨水就汇成小股的细流往军帐里窜,不想打湿靴子的犀茴踮着脚尖往后跳了几步,而那细流仿佛长了眼睛似的,犀茴往哪里退它就往哪里流,于是在严肃的军帐之内就上演了一幕细水追、犀茴跳的喜人画面。

“啊、啊——”

帐外的雨声几乎盖过了一切声响,而当犀茴玩得欢脱之际,她却清楚地听到了外面传来的几声惨烈的尖叫声。

“帐外有情况。”犀茴手握剑柄警惕地立在大帐中央。

在听到犀茴的声音之后,帐中讨论正欢的几位也不得不停下来,他们面色各异地注视着帐外的情况,一时,帐内的气氛瞬间降至了冰点。

“啊、啊——”

不久,帐外又连续传来几声尖叫声,这时,傅砥和司空宴再也坐不住了,他们纷纷操起手中的武器起身出帐去查看情况。

“这次是派刺客暗杀?”坐定不动的苏子里拿起一卷竹简敲了敲自己有些酸涩的后颈,玩笑似地说道:“还是趁雨夜偷袭呢?”

“…”

苏子里开口之后很久,赵政的全副心思依旧在地图之上,而犀茴也全神贯注地紧盯帐外,见二人都没有要理他的意思,他无奈地撇了撇嘴,便也低头继续研究地图去了。

于是,三人就这样任沉默在彼此的呼吸间流转。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淋得浑身透湿的司空宴才急匆匆地钻进了帐子。

“启禀大王,不是敌军夜袭,而是两三名疑似敌军刺客的家伙趁夜摸进了我军军营并有目的的专挑千人将下手,到目前为止,已经有七名千人将被割喉而亡了。现,傅砥已率部去狙击他们了。”司空宴快速利落地将情况一一禀明。

“专挑千人将下手,这楚军大将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呢?”苏子里摇摇头,对岸的楚军在此屯兵多日却迟迟不发动攻势,今夜却突派几人来残杀敌军营中的千人将,说他是为军功吧又有些小题大做,说他想削减秦军的统兵将领吧又太看得起千人将的作用了。

“到底是两人,还是三人?”一门心思都在地图之上的赵政紧盯关键问题不放。

“可能是三人、也可能是两人。”司空宴的回答有些模棱两可,“外面倾盆大雨,刺客统一穿着蓑衣戴斗笠且手持双剑,而因为目击的士兵分驻各处,他们又是分开行动,所以实在分不清到底是两人还是三人。”

“手持双剑?是长剑还是短剑?”对于人数犀茴不太在意,她在意的是割喉与双剑这两样特征。

司空宴板起脸来瞟了犀茴一眼,尽管不太情愿搭理她,但他觉得她能主动开口问想必是有了什么头绪,遂爽快地答道:“短剑。”

双手持短剑、杀人皆割喉,在楚国是只有白家一派的嫡传弟子才具有的特性,所以犀茴根据这两点飞速地在脑海中思索着他们的身份,白家的嫡传弟子一共有五位,白离作为总大将且不使剑所以排除在外,剩下的四位再去除离开了楚的自己,那么这次来夜袭的人也只可能是…

思及此,犀茴突然请命道:“大王,请容许我出去看一看。”

“喂,你可是大王贴身护卫,你出去了谁来誓死守卫大王?”司空宴也讨厌极了犀茴每回都不顾及场合、不顾及身份的言论与行为。

“如果他们的目标是大王,在他们靠近这里时,我就已经把他们砍了。”犀茴自然不会忘记自己的职责,她想出去,只是要去确认她的猜测是否正确。

“你已经知道他们是谁了吗?”赵政的目光首次离开案几上的地图,他的视线穿过苏子里、司空宴直接地落到了犀茴身上。

“差不多,但还想出去确认一下。”

“他们是谁?”

“楚军总大将白离的师弟们。”

“喔?”这几个字一下子就勾起了赵政的兴趣,他丢下手中的竹简起身,道:“既然如此有来头,寡人也想出去一睹他们的风采。”

“大王,不可…”司空宴欲阻止。

“你们也一起来看一看好了。”赵政眼珠子连续扫过苏子里与司空宴,也不管他们反对还是支持,一个人将剑别在腰间就走了出去。

见状,司空宴赶紧撑起油纸扇追了出去。

哗啦哗啦的雨打得油纸扇哔啵作响,脚踏着湿透了的草泥地发出吧嗒吧嗒的声响,原来雨声掩盖下的帐外早就乱成了一片,已熄灯的军帐又再次亮起了灯火,巡逻的士兵也从二人一组加至了五人一队,而遇害千人将军帐更是吵闹不堪,他的部下们无一不为上司的惨死而悲愤不已、甚至有的人更是冲动地想要杀向敌军大营,幸得羌红雪及时有效地阻止。

一头乱未平,另一头乱又起,目光循着一条条排成长龙的火把望去,在荆河河畔处,犀茴发现成排的火龙渐渐形成了圈围之势,隔着不近的距离看去,只看得见几人在圈中刀剑相搏,铿铿锵锵的声音已然盖过了雨声。

“在那里。”犀茴脱口而出之时,脚已经先动了,她不顾一旁为她撑伞的苏子里,自己一个人就那样冲了过去。

“喂,等等人家嘛。”伸手去抓抓了一个空的苏子里悻悻地收回手,这大下雨天,满地泥泞要他跑步前进还真是有点难为他了,不过为了某些东西,他还是跟了上去。

迎着风、迎着雨,一路狂奔,心脏在胸腔咚咚乱跳的犀茴全身的血液沸腾了起来,离开楚地已有几年之久,那么久没有见过,她很好奇以前她的那些手下败将们到底进步了多少,虽然从情感上来讲,她是不愿意再碰见他们的,但剑客的本能反应却催促着她前去见他们。

河畔、碎石、火把、溅起的冰冷河水、雪亮的剑刃与长矛碰撞擦出的串串火花构成了一幕又一幕的动人心魄的画卷,手舞长矛的傅砥在河畔中央以一战二,只见那比长枪还长的长矛在身材健硕魁梧的傅砥手中玩着花儿的旋转、突刺、横扫、下劈,战得那身穿蓑衣头戴斗笠的两名双剑刺客只有招架之力。

这一刻,犀茴不得不承认,战斗力全开的傅砥、上了战场的傅砥当真给人一种拔山盖世的感觉,勇猛、可靠的就如他的名字一样。

再反观那两名刺客,不熟悉他们的人以为他们能力不济才被傅砥压着打,但犀茴熟悉他们,无论怎么看,她都觉得他们留了手。双手反握剑、身形矮小却速度极快的那家伙一直在傅砥进攻的长矛下穿来穿去,而同时双手反握剑、身材壮实、下盘甚稳的家伙却仅仅用双剑与傅砥拼起了力道。

犀茴抹了一把面上的雨水,自言自语道:“这太不符合他们的性格了。”

“怎样才符合他们的性格?”

轻飘飘的嗓音自头顶流淌了下来,同时一把打伞也撑过了头顶,先前完全暴露在雨中的视线一下子就清晰了起来,犀茴转头一看,是衣衫半湿的苏子里。

“在他们的概念里根本没有防守一说,就算实力不济,那也必须是玩命的进攻。”犀茴歪着脑袋摇了,“而且一般他们三个都是一起行动的,怎么现在只有两个,另外一个去哪了?没来吗?”

苏子里嘟着嘴看一个人不停嘀咕又不停张望的犀茴,布满水汽的双眸中尽是温柔之情,“嗯,会不会藏起来搞偷袭呢?”

“啊——”苏子里的一句话让犀茴茅塞顿开,她急急地朝傅砥处大喊了一句,“傅砥,小心暗箭。”

话出口的下一瞬,混沌的空气便被一道从暗处疾飞而来的强大力道给震的粉碎,呼——,低沉急促的破空声眨眼之间就在雨缝中掀起了波澜,一只银箭叮的一声擦过傅砥的长矛直穿他的心脏,见势,傅砥侧身一闪,可劲道十足的箭矢还是咻地擦着他的右脸颊而过,刹那,血的味道在风雨中扩散开来。

“还没完呢。”黑暗中不知谁发出了戏谑的声响。

咻咻咻,声未落,又有三支箭从黑暗中疾驰而来。

嗒嗒嗒,未迎箭矢,傅砥疾步后撤,反手握矛在空中旋了一大圈,叮叮叮,擦起火花的三支箭便被打飞了去。咻,咚,正当傅砥准备收矛迎接下一击之时,他的左肩突感剧痛,待他望去之时,一支银晃晃的箭矢已经插在了上面,皮开肉绽,可他不知道这支箭是什么时候射过来的。

“零露的箭中箭,不是谁都能防得住的。”身形矮小的刺客嬉笑着开口,“好了,秦国大将军,乖乖来领死吧!”语毕,反握的双剑也随之动了起来。

想不明白的傅砥呆愣地杵在那里,根本反应不及。

眼见双剑就要当头劈下,傅砥凝望着头顶,那逼近的发白的剑刃在眼中渐渐变尖变大,铿锵,刀剑相抵的声响震得他醒过神来。

“傅砥,要是在这里挂掉了,你家母老虎可就要成寡妇噜。”

熟悉的声音自身旁传来,傅砥木讷地转过头,看见苏子里不仅笑得温和地望着他,甚至还给他打了伞,但,他腰际的剑却没有出鞘。

“不是我救了你,是她了。”苏子里指指傅砥的正前方。

出剑挡住刺客攻击的正是一袭绛红衣衫、身材娇小的犀茴,傅砥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大吐一口气道:“原来是你救了我,谢谢你了,犀茴。”

“哼,是谁批准你叫我名字的?好难听!”犀茴背着身呛傅砥,印象中,这大概是傅砥第一次喊她的名字,不光是声音还是语调,让她听起来浑身不舒服。

“犀茴?”与犀茴对剑的矮个子听到这个名字,终是露出了藏在斗笠之下的面孔,他一甩头,斗笠上的雨水便如浪花一般扑打了过来,“真是好久不见了呀,犀茴师妹。”

犀茴侧头闪过,余光里出现了一张白里透红、五官清秀堪比女子的脸,这张脸让犀茴甚为怀念,于是她凝着那人的丹凤眼,嘴角挑挑,道:“别来无恙呀,清漪师兄。”

“离开楚的你一直下落不明,害我们找得好苦呀,没想到今日会在秦军军营见到你呀!”清漪凤眼微转,目光落到傅砥身上,“一直无爱无恨,只知道吃只知道剑的家伙却出手救了一个男人,莫非你那木鱼脑袋终于对男女之事有所开窍了吗?还是说你向这个男人或者被这个男人骗献身了才投靠了秦的?”

“呸。”犀茴啐了一口,“这种狗屁理论,你能不能给我适可而止了?”

“我就说嘛,这种事是不会出现在你身上的。”清漪笑呵呵地撤剑并旁若无人地朝犀茴伸出手,道:“好了,师妹,既然在这里碰见了,你就跟我们回去吧,离师兄一直等着你呢。”

咻,犀茴横过剑直指清漪,“我看你是没有搞清状况吧!”

“状况?”清漪摊摊手,环顾四周,没错,现在他们正被秦军包围着,但他却没觉得半点不妥,“怎么了吗?只要你跟我们回去,杀掉这点人还不是眨眼间的事吗?”

“我说的搞清状况是在告诉你们,我既身在秦营便是秦国之人,现在的我们,是敌人。”犀茴故意将敌人二字拉长音加重音。

“所以呢?”清漪手握双剑,耸了耸肩膀。

“所以,我是不会跟你们回去的。”

“那就表示你已经背叛了楚,背叛了师父,背叛了我们,是吗?”

“不是背叛,而是我的路,我要自己选择。”

“说到底还不是背叛。”微仰着脑袋的清漪忽然将脑袋耷拉了下来,而等他再次抬起头之时,目光中的柔和已经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则是露骨的疯狂与敌意,“叛徒,受死吧!”

话音既出,收敛起的剑气再次狂暴而出,两名刺客像发了疯一般的开始攻击包围圈里的秦军,而一直藏在暗处放冷箭的家伙也频频开工射箭,仿佛真的是一眨眼的事,整个密集的包围圈一下子就倒了一大片,鲜血、尸体接二连三地冲击着犀茴的视线与感官。

同门相残这种事,犀茴早就预见到了,只是她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如此之早。不过既然来了,她也便不会顾念旧情而留手。

“苏狐狸、傅砥,这里两个人交给你们了。”说罢,犀茴身形一动,淌过河水、循着箭矢射来的方向而去。

“大王,您就这样放心让她追去吗?”苏子里与傅砥与刺客二人组激战之时,在一旁给赵政撑伞的司空宴看着犀茴渐渐消失在雨夜中的身影,很是担忧地问道:“您当真就不怕她一去不复返吗?”

黑的战甲几近与夜色融为一体,若不是风吹得黑色的披风呼啦作响,一般人真的很难发现秦国的大王赵政竟站在一旁将刚才的一切都收进了眼底。

面对司空宴的疑虑与不信任,赵政双手负于身后始终不发一言,他的双眼只是平静的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激斗也好、尸体鲜血也罢、甚至是暂时消失在了眼前的人儿,一切的一切,在他看来都是如此的寻常。

“大王!”心中甚为焦虑的司空宴又试着叫了一声,但依然无人回应于他。渐渐沉默下来之后,他开始注视起了赵政的脸,他发现他们大王的双眼表面看上去是毫无波澜毫无情绪,但仔细看进去,他竟觉得那双深邃的眸又亮又澈,一种名为自信的情感源源不断从里面散发出,强烈的、浓烈的,让身处身旁的司空宴惊叹不已又仰望不及。

果然,再用赵政的视角去看,司空宴发现原本处于下风的苏子里与傅砥二人在相持战中竟渐渐将劣势转化为了优势,他想,他们一定也感受到了赵政一直注视着他们的信任的目光;他觉得,为了这目光,他们也不得不去前进、不得不去取得一次又一次艰而难的胜利;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回报他们的王。

嚓嚓,连续两声沉闷、干脆的利器贯穿皮肉的声响传来,被刺穿咽喉与心脏的刺客们倒进河中时,溅起了偌大的水花。

“哦啊啊啊——”

鲜血蔓延扩散时,周遭的秦军皆举起武器大声呼喝了起来。

苏子里毫发无伤,而傅砥则一边拔下肩头的箭一边将割下的刺客首级带到赵政身边,随后,几人的视线齐刷刷地望向了同一个方向。

等待,无疑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等待中,士兵们伸长了脖子;等待中,将领们狂咽着口水;等待中,傅砥与司空宴的眼神几经变换;等待中,唯独没有变的只有赵政的眼神与苏子里的笑意。

雨势渐小,死去士兵们的尸体已经处理妥当;雨完全停了下来,士兵们列队成排,河畔安静地只剩下潺潺的流水之声;乌云散去,重新升起的月亮在水中形成了好看的月中影。

“哦啊啊啊——”

像刚才一样,沉寂许久的士兵们再次爆发出了一阵呼喝声,呼喝声震的月影颤颤抖动。

哒——哒——哒——

伴随着黑暗中传来脚踏鹅软石的细碎声响一道而来的还有一席绛红色的人影,只见犀茴低着头一手握剑,一手提着一个血淋淋的首级缓缓走出黑暗,滴答滴答,剑与首级上同时滴落的血洒了整齐的一路。

“刺客的首级在此,请大王过目。”犀茴单膝跪地将首级呈到赵政面前。

她颔着首,表情凝重,亲手击杀同门的心情,赵政很清楚,但他并未给犀茴喘息的机会,“子里与傅砥也已砍下了那两名刺客的首级,天亮之后,你就去将这三颗脑袋送于楚军大将公子离。就当作是他们杀了我军七个千人将、伤了我军一位将军的还礼吧!”

第三十八回 欲断当难断

天亮,太阳光从云层蹦了出来,阳光虽不暖却照的河畔一片光明,除了河岸草泥地里印下杂乱无章的脚印外,完全看不出昨晚这里曾经流过血、死过人,潺潺的流水冲走了鲜血,失去温度的尸体也被就地掩埋了,死了七名千人将又有七人被迅速提拔,士兵们与军营也很快恢复了正常,仿佛昨晚什么都没有发生。

犀茴独自一人驾马停在位于秦楚分界线的荆河河岸边,抬眼望向河对岸的楚军军营,绵延数里内,白色的军帐一个挨一个,不仅排列整齐甚至连军帐与军帐之间的间隔都几乎一样,而其中最为显眼的便是矗立在中央位置的一个大军帐,军帐顶上旌旗飘扬、军帐帐身两则各绣了一只飞翔腾升的凤与凰,楚人与白离的喜好尽显其中。

一想到要重新与楚扯上关系,一想到要再次面对白离,犀茴心中仍会隐约冒出几丝犹豫的情绪。昨晚,赵政几乎当着全军的面令她拎着三颗首级前去楚军军营送大礼,当时她就觉得这个要求有些强人所难。

“大王,为什么要我单独去楚营见白离?”回到营帐与赵政独处时,犀茴直接表示了强烈的不满与不解,“我不主动刺杀他就让我带着三颗师兄的人头去直接惹怒他,到时就由不得我不动手了,这就是你心中的算计吗?”因为按照今夜与师兄们久别重逢就分生死的状况来看,她若是单独去见白离,搞不好也会是这种你死我亡的结局。

“为什么一提起楚,一提起白离,你就这么激动呢?激动到有些失了理智。”赵政倒是一脸淡定与冷静。

“以前你就是处处算计我,不过我都不计较。你明知我与楚与白离之间的关系、你明知我是多么讨厌跟他们扯上关系,可你偏偏还要利用这些来算计我,我很不开心,我很不愿意。”犀茴难得的爆发了出来,她气呼呼地扯住赵政的衣襟势要讨一个公道,“我说过,无论是白离还是我师父,只要有人对你产生了威胁,我必定会誓死守护于你的,难道这些还不够吗?为什么还要想方设法逼我去干我不喜欢干的事,我真的很讨厌被逼迫。”没错,她真的对逼迫深恶痛绝,她就是因为这个才逃离楚、逃离师父、逃离白离的。

“寡人并未逼迫于你。”赵政偏偏头,嘴角含笑地凝着犀茴,“如果你真的那么不情愿,寡人派别人去就是了。但是,你打算逃避他们到什么时候呢?”

“我…”犀茴冒火的双眸瞬间覆上一层迷茫,赵政的话总是那么一针见血,逃避,一直以来她都在逃避,她以为逃离开楚国、逃离开师父的身边、逃离开白离的视线,她便会变得彻底的自我与自由。

“一辈子不去见、不去想,那些人或者事就会凭空消失掉、就会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吗?”赵政紧紧盯着犀茴的双眸,表情渐渐严肃、渐渐认真了起来,“寡人看中的人,竟是这样的软弱吗?”

闪烁的目光浮游在赵政脸上,犀茴想起了赵王迁以及赵国,那些对于赵政而言也是不堪回首的,但她却亲眼见证了他将他们逐一毁灭的全过程,不得不说,赵政太强大了,强大到让她望而生畏。

可她,远没有赵政强大,不管是意志还是决心。

平日里她是表现的没心没肺、是表现的强势而自信,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心中没有柔软之处,每每回想起在楚的那十年,她心中便升起了无数厌恶之情,可怕的师父、不可一世的师兄无时无刻都在绑架她的思想与行动,十年时间,她早就被他们绑得透不过气了。

“大王,如果我说,在这件事上,我的确是软弱的,你会怎么样?”犀茴的口气中到处都散落了她对自己的不自信与厌恶之情。

“寡人会很失望。”赵政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情绪。

“失望吗?”犀茴揪住赵政衣襟的手重重地垂落了下来,她颓唐地低着头后撤着步子,从懂事开始她从未想要去获得谁的认同与赞颂,她所做的事都是自己所喜欢之事,讨好谁这种事她最不屑了,可当听到赵政对自己表示失望之后,她的心竟隐隐地抽痛了起来,她甚至觉得自己似乎已经没有脸面继续呆在赵政身边了,如此软弱的利剑,他应该是不需要的吧!

“寡人之所以对你失望,是因为你不敢堂堂正正地告诉他们,作为利剑,你凭借自己的意志、心甘情愿地选择了寡人。”赵政双手扣住犀茴的双肩,阻了她的步伐并强迫她于自己对视,“寡人之所以对你失望,是你竟没有勇气与自信坚定自己所选择的人与所选择的路。”

赵政的两句话仿佛两道救命的灵符,犀茴闻之大为震惊与触动,她紧咬双唇,双肩也已被赵政扣得微微发颤,但她内心的情绪却像海涛一样在翻滚在肆虐。

是呀,赵政怎么会去在意一个人的过去,怎么会对已经过去了的事而感到失望,赵政满心满眼都只看得到将来,他的江山、他的天下都在触手可及的将来,他无比自信,他拥有它们只是一个时间的问题。她不正是被他这种气质所吸引了,才心甘情愿成为他的利剑并试图以一剑之力助他一臂之力嘛。而楚国,是他统一过程中仅剩的障碍,此时此刻,若为旧事半途而废,她哪里能甘心。

“呼——”犀茴闭眼深呼吸了起来,绵长而完整的几次吐纳之后,她才缓缓睁开眼,道:“大王,我一个人可杀不掉楚军的二十万兵马,如果白离要斩杀作为来使的我,你不会坐视不管的吧?”笑着的她,眼中的消极已一扫而空。

“此一行,寡人也是要你去告诉楚军总大将公子离,明日午时,我秦军二十万大军会在荆河河岸举兵列阵,欲与楚军一决雌雄,问其敢不敢一战。”

此刻犹豫时,犀茴脑中一下子就回响起了赵政昨晚铿锵有力的话语以及他浴火的双眼中所蕴藏的千军万马的气势与纵横六国的豪情。为了实现他的宏图霸业,为了实现她作为利剑而存在的价值,她必须得走进楚军军营,她必须得直面白离。

啪,犀茴马鞭一挥,马儿倏地钻了出去,淌过荆河来到楚军营地前,她高声呐喊道:“吾乃秦军来使犀茴,特奉吾王之命前来见楚军大将公子离,还烦请楚军将士速速通报。”

犀茴的出现,让驻守的楚军守将们即刻紧张了起来,他们纷纷举起长戟将犀茴一人一马团团围了起来,领头的甚至不断用长戟戳戳以试探犀茴的用心。

“吾乃秦军来使犀茴,特奉吾王之命前来见楚军大将公子离,还烦请楚军将士速速通报。”犀茴将声量提高的同时也举起了手中渗着血的牛皮袋子,“昨晚贵军有几位朋友前来我军做客,吾王怕款待不周,于是今日特地派我前来向公子离还礼,还望楚军将士代为通传。”

见势,守营将士向周边的将士使了一个眼色,一身穿银色盔甲,背后别了一支红色羽毛令旗的传令兵这才匆匆跑向楚军主帐去传令。

少顷,待传令兵归来时,犀茴得到了白离召见指令。

按规矩下马并交出了身上的三柄佩剑之后,犀茴在传令兵的引领下一步一步朝楚军主营走去,一路而去与许多楚军擦身而过,她从他们的眼中表情中看到了各种情绪,有惊讶、有不屑、有无视甚至有笑意,于是她不禁猜想,白离见到自己会是一副什么样的表情呢?

一路走一路猜想,当犀茴来到主帐前时,她觉得全身的神经都崩紧了,于是她准备以深呼吸作为调整,可还未张口,钟鼓琴瑟和鸣的美妙音符便透过帐帘穿进了她的耳朵,楚乐,无论隔过多久时间再去听,依然那么动人那么撩拨人的心弦。

哗啦,再当楚军主营军帐的帐帘从内部被掀起之后,帐中的景象让沉浸在音乐之中的犀茴看得目瞪口呆,雕凤王座、绣凤坐屏、一盆盆绕帐而置的兰花盆草、敲击着编钟的怜人、抚琴唱着小调的红衣歌女、整群的舞着水袖的白衣舞女…这些,可只有在阳春白雪岛的楚王府中才能一见的景象呀。

领军出征,竟带来了楚王府的所有,如此奢华的排场,也真真只有白离才能干得出来之事。

呆愣之际,一位蒙着面纱的白衣舞女来到犀茴身边,“公子有请秦国使者进帐。”开口的语气极为轻柔酥软、施礼的姿态极为曼妙妩媚。

不自觉,犀茴的视线在舞女身上多停留了片刻,桃花眼柳叶眉、赛雪的肌肤纤细的腰身修长的大腿,这便是白离挑女人的一贯标准。

跟随着舞女婀娜的步子穿过了一整群正跳着巫舞的白衣舞女,犀茴来到雕凤的王座之前,只见白离闭目仰躺在一名舞女的大腿上,一边张口吃着舞女递来的水果,一边气定神闲的听着钟鼓琴瑟和鸣之音;一如既往的一身白衣白靴子,一如既往的束青丝戴玉冠且冠上插碧玉簪,甚至连佩戴在腰际的龙凤呈祥白玉佩都不曾更换过。

白离几乎偏执的喜好习惯让犀茴不禁暗叹了起来,叹完之后她收起所有怀旧的情绪朝白离施了一礼,“秦国使者犀茴拜见公子离。”

“别叫我公子离,叫我师兄。”白离口吻中没有半点惊讶,熟络的语气中甚至还夹着惯有的命令成分,“我不喜欢你与我如此生分,师妹。”

“昨个贵军有三位客人夜闯我军军营,吾王自认招待不周于是特派我来还礼。”犀茴偏不如白离所愿,她语气生冷地开口并将手中滴血的牛皮袋子故意丢到白离脚跟前。

“嗅嗅。”白离高挺的鼻子动动,对于气味敏感的他一嗅到脚边传来的血腥味就愤然起身,他指着那染血的牛皮袋子嫌弃地吼道:“来人,快点将这东西给我处理掉,难闻死了,脏死了。”

白离一怒,军帐中的所有人都慌了,他们也顾不得牛皮袋子里装的是什么便快速而小心地将其收拾掉。

“那里面可是清漪、零露、玉锵三个人的首级,就这样被丢弃掉,他们真可怜!”犀茴好心地提醒。

“你还不是一样将他们都斩首了。”白离掏出一块手绢仔仔细细地擦拭着自己靴子生怕它们被玷污了一般,“不过没本事的家伙死了就死了吧,反正只是几个家奴罢了,而且能换得师妹你回来,他们也算死的有一丁点价值了。”

低着头的白离,侧颜完美无瑕、浑身亦散发着儒雅之气,可出口之言却冷得叫人心寒。不过,已经置师兄们于死地的犀茴也没什么资格去责怪白离。

“吾王说,今日午时我秦军二十万将士会在荆河河岸举兵列阵,欲与贵军一决雌雄,不知楚军大将公子离敢于一战否?”不想与白离多废话,犀茴将赵政要她所传之令一字不漏地说了出来,“战或不战,还请公子离给个明白话儿,我亦好回去复命。”

“战。”犀茴刚说完,白离就应了声。

白离答复的如此干脆爽快,这是犀茴没料到的,但瞧他一脸的从容与闲雅,她便反应过来,白离这个人就是这样,面对任何事、任何人都是一副高高在上的自负模样。

“那好,既然公子离已经答应,那我也就回去向吾王复命了。”犀茴再次行礼,礼毕便转身离去。

和刚进来时拘谨与紧张的感觉完全不一样,离开的犀茴觉得脊背发凉,每走一步她都觉得白离可能叫住或者派兵拦下自己,可直至军帐帐帘前,白离始终没有开口阻拦。

“居然这么轻松?”犀茴不太敢相信,但白离的确没有任何言语、任何动作,而一旦她踏出了军帐取回了剑与马,就没人能拦得住她了,这么一想,她心中压着的那块大石也放了下来。

白衣舞女的一双纤纤素手将帐帘掀了起来,有些昏暗的军帐顿时亮堂了不少,犀茴点了下头表示感谢,而后便躬身往帐帘外钻。

“啊,师妹——”

一只脚已经跨出了军帐的犀茴正要将另一只脚跨出去之时,背后却响起来了白离略带轻浮的嗓音。

“师妹,离开楚那么久,我想你应该怀念楚的巫舞与小曲了吧。”白离自顾自地说完后又啪啪啪拍了三声掌,兴致高昂的他指着在场所有的怜人舞姬们下令道:“来呀,尔等快快给我师妹奏一曲、跳一舞。”

耳畔停歇不久的靡靡之音再次传来,怜人们敲着钟、红衣歌女们抚着琴、白衣舞女们则甩着水袖尽情地舞了起来,其曲优雅、其舞蹁跹,美则美矣,却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多谢公子离好意,告…”

“师妹,你难道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离开的是不是太容易了一些呢?”白离冷冷地打断犀茴的再度请辞,“我与母亲之所以不会把你当叛徒、不会对你出手,那是因为我们相信,很快你就会主动来求我,求我让你重新回楚、重新回到我们身边。”

军帐外投进来的阳光正好拉到王座之上,白离半眯着眼睛侧躺于舞姬的大腿之上,紧抿的唇瓣微微卷起,忽明忽暗中,让他看起来那么的雍容华贵又那么的高不可攀,仿似以王的姿态睥睨着众生。

这种姿态,犀茴见过太多次,每见一次,她心底对他的厌恶与反感就增加一点,一点叠加一点,累积到现在,几近极限。

“哼。”犀茴收回一只已经踏出去了的脚,双脚并立挺直着腰杆对白离直言不讳道:“我离开了就不会再回去,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改变我的决定与意志,此生此世,我只会是秦王政一个人的利剑。”

“是吗?”白离左眼睁睁,不以为然地接口:“着什么急,先听完这一曲,也不迟呀,师妹。”

话音刚落,极缓极低的琴音突然急促激昂了起来,这看似正常的转掉却如一支无形的箭直射犀茴的胸膛,若有似无的痛感直接让她的心跳速度慢了一拍;而那边清脆不尖利的编钟声,听似轻灵悠远,却在她内心各个角落引起了相当不适的共鸣,她感觉自己身上的寒毛一根根立了起来,血管里像有虫子在爬一样,以至于血流过处都奇痒无比,痛痒难当的她此刻脑海中居然生出了一个可怕的念头,她很想用指甲抠烂自己的皮肤与血管,想将造成痛痒的罪魁祸首亲手撕裂。

“呼哈、呼哈——”犀茴一边深呼吸一边强忍着可怕的念头,她死死地攥紧拳头,生怕手一松开她就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举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