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法破灭之后,犀茴失落地沿着墙面蹲坐在地,她双手交叠搭在腹部上独自地碎碎念了起来:“就算爬出去了又怎么样?我能去哪里呢?”她爱着的男人在这里,他们的孩子拥有与生俱来的高贵血统,这样擅自离开,失去的剑的她拿什么来保护自己的孩子,废了双手的她又要拿什么来养活孩子?

最终,还不是无能为力又无处可去。

——接受现实吧,珍惜眼前吧。

安静下来之后,脑海中响起的心声一次又一次地提醒着她。

“能怀上大王的孩子,本就是不易之事。”定时会到芷阳宫来给她检查身体的老太医令就总是安慰她,“你腹中的孩子若是个男孩,将来最少能封王,若能得大王钟爱,或许还能成为太子。所以为了孩子也要好好努力才是呢!”

赵政后宫有许多女人,但有幸能为他诞下孩子的女人却不多,可犀茴肚子里的孩子即便出生也不是嫡长子,而且她除了吃和剑,其他都不行,在暗潮涌动的宫闱争宠之中,她没自信能教好孩子,更没自信能争得过她们。她父亲平原君在赵国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府邸妻妾成群,那些女人为了争宠可是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的;还有平原君儿女众多,但能继承爵位的永远只有他的嫡妻所生的长子,其余女人、其余女人的孩子即便在得宠都得不到这些,而且那时候她母亲就是平原君府邸最得宠的女人、她阿姊赵柔也是平原君最宠爱的女儿,可结果还是不是因母一朝犯罪使得她们亦被牵连,最后她母亲落得身首异处的惨况,她们姐妹更是被迫分离了十年之久。

所以从小看尽并经历过这些事情之后的犀茴,她对后宫争宠与权力之争已然就深恶痛绝,她告诉过自己一定不会被再次卷入其中,一定不会受其益受其害。

可,往往命运就爱捉弄人。

“夫人是一名剑客,将来也可以把自己一身本事传授给他呀。为了强身健体也好,为了建功立业也罢,有了孩子好歹有了念想有了寄托。”老太医令似乎看出了犀茴的心思,于是,总是耐心地劝导于她,“还有呀,夫人如此貌美、大王如此英武,你们生下的孩子也会英俊勇武的,夫人,应该会很想亲眼看着他长大的吧?”

得见他君临天下时,犀茴便觉得,赵政他是天下唯一的王,却从来不是她唯一的君。不似利剑,她能成为他绝无仅有的唯一,而现在,失了剑的她,也只能以这种身份待在他身边了。

“人,不能总是沉湎在过往,是不是?”犀茴无奈地自问,联想起种种的她似乎真正开始正式一切问题了,利剑什么的早就成了过去式,现在的她既然怀了赵政的孩子,既然接受了他赐予的封号,那么就该做好眼前该做的事情。而且她也当真很好奇自己和赵政的孩子会长得什么样,一想到自己腹中孕育的生命正在一天一天、一点一点长大,她就会莫名好奇与急切起来,好奇这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好奇这孩子会什么时间降临于世;好奇赵政见到这孩子会是怎样的清醒,赵政会喜欢他吗?赵政会如何教育他?更加好奇这孩子会以什么方式长大、长大又会变成什么样…

想到这里,她觉得未来似乎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绝望,至少还有这么事情她会去期待、她想去期待。况且,她的左手会不会一直废着也说不准呢,搞不好真的会有奇迹出现,她还能再次拿起剑,然后将自己全部的剑术交给自己的孩子,然后搞不好还能与他对剑。

“呵呵。”一些列地畅想,让犀茴忍不住笑了出来,生性乐观自信的她,阴霾情绪来得快去得更快,她觉得自己或许可以试着尝试以现在这种状态走下去看看,一生从未为别人而活的自己决定为了赵政为了自己的孩子去尝试一把新的人生。

“呼——”打定主意的犀茴长吁一口气之后,开始扶着墙面慢慢起身,站立起的她没有迷茫地又朝着来的方向走了去。

不知是王宫太大,还是犀茴方向感不太好,她沿着来路回去时居然迷路了,在兜兜转转很久之后才被赵政派出来寻她的士兵与宫人发现了,于是在他们的搀扶与引路下直到太阳落山才回到了芷阳宫。

一进宫,就见赵政满脸不悦地立在殿内,“你去哪了?”他的嗓音低而沉且带着强烈的责备意思。

“我想亲眼看你加冕为皇。”犀茴很坦白:“她们不让我去,我只好自己一个人去。结果回来时候迷路了,所以折腾到现在。而且我没事,你看。”说罢,她还展开双臂让赵政看看自己真的一点事也没有。

赵政眯紧眼睛紧盯犀茴的脸,当他来到这里听宫婢说她披着头发穿着就寝之衣就跑出去之后,他的心就砰砰直跳了起来,他知道,失去了剑的她意志力与心思都散去了绝大半,自从回到咸阳之后,她甚至没有对自己笑过一次,所以他有点害怕她会做出什么奇怪的事来,但现在的她表情自然而放松,长时间紧绷的唇瓣也扬起了弧度,他觉得她没有再撒谎。

“以后要去哪里,让她们陪着你一起去,知道吗?”心稍稍定了一些的赵政快步来到了犀茴身边,见不得她久站的他将她打横抱起,“你现在的身体不适合到处跑。”

“知道了。”犀茴窝在赵政怀中闷闷地回答。

“嗯。”赵政将犀茴放到床榻上,帮她掖好被子又摸了摸她的脸,“累的话就好好休息一下。”

自从得知犀茴怀了孩子之后,赵政变得似乎更加温柔了,只是今天的他好像满脸的倦色,那深邃神气的眼眸也总是透着若有似无的悲伤气息。

“你不高兴?还是今天太累了?”犀茴凝着赵政,双手将他的手环绕了起来。

“某方面来说是,某方面来说又不是。”

“怎么说?”

“朕问你,如果这个世界上你只剩下朕一个人了,你会怎么办?”给自己加了“皇帝”这一新头衔之后,赵政的自称也由寡人变成了朕。

“一个人?”犀茴的眼中一片迷茫。

“就是…除了朕,你什么都失去了。”

四目相对,赵政的眼睛里像蒙了一层雾,犀茴看不真切他的表情,但她直觉告诉她,他的情绪一直在波动,于是她这么反问道:“我已经不能再拿剑了,作为一名剑客,现在我还不算只剩下你一个人了吗?”

赵政苦笑,他不急着作答,而是巧妙地从犀茴双手的圈围间抽出了手,他的手隔着被子在犀茴身上游走直到摸到了微微隆起的腹部才停下,“如果他也不在了呢?”说话的期间,他的手不断的在摸着她的腹部,温柔而又小心的。

“总会离开的不是?”孩子长大了,总有一天要离开父母的,犀茴这么理解的。

“那你会怎么办?”

“活下去。”

尽管犀茴的理解完全偏离了赵政的意图,但听到她的回到,见道她展颜笑开,他觉得心中多少得到了一些安慰,“只要活下去,就可以再度拥有。”

“嗯。”犀茴重重地点点头,赵政说得没错,活下去不止能看到他、能看到孩子成长,搞不好还能等到所谓的奇迹呢。

“今日,太医令开了一帖药,已经熬好了,朕喂你喝可好?”赵政一扬手,婢女就将熬好晾凉的一碗药给端到了他手中。

一大碗褐色的药汤水弥漫着呛鼻的中药味,犀茴捂住鼻子,她不喜欢中药的味道,可为了调理身子,她在这一个月已经喝了好多碗下肚了。

“哎…”叹叹气的犀茴捏着鼻子将嘴移到药碗边张口欲喝。

“犀茴,你也可以不喝的。”药碗即将靠近犀茴的口,赵政却意外地将碗端开了一些。

“嗯?”犀茴觉得赵政今天有些奇怪,喝个药而已,眼神不用那么悲伤吧,“虽然很苦,但为了孩子我会乖乖地喝得一地都不剩的。”不明所以的她伸长脖子咬住碗边,头一压就咕嘟咕嘟喝起了药。

看着大口大口喝药的犀茴,赵政端碗的手却明显的在颤抖,“喝下这碗药,但愿你不要恨朕,朕这么做都为了你好,为了孩子好。”他蹙着眉头,心声响彻脑海。

一碗药喝得只剩药渣,犀茴五官扭曲张着嘴大吐了几口气,“啊,好苦好苦。”

“吃点甜糕点就不苦了。”

“嗯啊,我正好饿了。”自住进芷阳宫以来,赵政便特意遣人去邯郸将那里特有的甜糕点用快马送来,虽食量太不如前,可吐光所有东西、喝完中药之后能吃几块甜糕点,对犀茴来说简直是唯一的期待,而今日心情甚好的她,吃得自然更开心。

可一块糕点刚下肚,她就觉得肚子翻腾绞痛了起来,这突如其来的阵痛感一下就将她打入了冰冷的地狱,她全身发颤地捂住肚子,只一会儿的功夫,她便冷汗淋漓。

“我肚子好痛…”犀茴本能地伸手向赵政求助。

赵政只静坐在床榻边握紧她伸来求助的手,紧紧地握着,“坚持一下,孩子流掉了,就好了。”

赵政的一席话无疑是晴天霹雳,犀茴抬头震惊地望着赵政,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皇上,你说…什么…”

“刚才那碗要是落胎药。”赵政丝毫不回避犀茴仇恨与疑惑的目光,详实地解释道:“你知道自己身中蛊毒吧,这一个多月以来,其实太医令们都是在研究怎么解除你体内的蛊毒,但这么久他们都无能为力,而且傅砥他儿子因为羌红雪身中蛊毒的缘故而使得他一出身就此毒侵扰,朕不想我们的孩子也这样,所以太医令们在会诊之后一致得出了这个结论,趁孩子还未大,流掉他。”

赵政的一字一句都像一把直插心窝的尖刀,犀茴又惊又怒,她咬着痛到发白的唇瓣凄凄冷冷地问:“为——什——么——?”这个孩子的确没有给她带来多少喜悦,但就在刚才,她决定要为这个孩子而努力在这里生活下去,这个世上没有奇迹也就罢了,怎么连刚刚升起的希望都要被自己最爱的人亲手浇灭呢?

“朕已经在全国募集名医了,他们一定会治好你身体内的蛊毒的,到时候,你就可以再为朕生儿育女了。”赵政又何其忍心,虽说他后宫很多,但真正让他愿意付出感情的也就这么一个,从很早之前开始,他就想给她名分让她名正言顺地留在自己身边,只不过她要强太倔强,她要成为她的利剑,他就满足她成全她。而当他在邯郸城外军医军帐得知她继右手之后左手也不能碰剑了且还怀了自己孩子时,他心底是高兴多于惋惜的。

他这一生赐死过许多人,但没有哪一个像今天赐死自己的孩子一样让他揪心与难受的,但他不得不这么做。

“以后?”犀茴不停地咀嚼着这两个字,而后紧咬着唇瓣笑了起来,“呵呵呵…”她蜷紧身子,那笑就像从她嗓子眼中挤出来一般,满脸痛苦的她,睫毛沾着晶莹剔透的珠子竟让赵政分不清那是眼泪还是汗水。

可赵政和犀茴都知道,她的确哭了,哭得很伤心很揪心。

“啊啊啊…”落胎之痛就好像有人拿着几把剑在同时搅拌她的五脏六腑一样,那剑不斩断它们,只是隔一段时间连续刺个十几剑然后又把它们挤压拧巴到一起,如此反复,痛得她抓狂,痛得她想死,她握着赵政的手来回在床上翻滚,当她的指甲将赵政的手掐出血之时,她也清晰感到自己下身也不断有血流出,她的孩子,就要这么顺着那些血的流失而消逝了,她甚至都来不及见他一面,她甚至都来不及好好疼爱他一番,她甚至是从刚才开始才决定要重视他好好待他的、她甚至什么都还为他做…

这一定是上天惩罚她的凉薄,所以才这么狠心这么决绝地夺走她的孩子,一定是这样的。

不过这样也好,反正不谙宫闱生活之道她也一定斗不过那些女人,除了吃和剑之外她也什么都教不了她的孩子,而且赵政对她的宠爱也不知道何时就淡了,到时她的孩子也一定会备受冷落的,这样他就不用从小就去争宠,从小就投身到权利斗争里头去。

如此想完,犀茴来回翻滚的身体忽地不在动弹,她将头缩到被子里,膝盖靠着额头将身子蜷正了一团,只剩一直左手被赵政紧紧地握着。

这一举也让赵政惊诧不已,他担心地掀开被子,见她全身颤抖地蜷缩成了一团,汗水和血水已将她整个包围,血味汗味以及她拼命压制的像小猫一般的凝噎声深深地刺激到了他的感官与视觉,以前他从未觉得血会产生如此令人恐惧的力量,甚至觉得,人死得再惨不过就是死了成了一具尸体而已,可见到这样的犀茴之后,他整个人、整颗心都被震撼到了。

“犀——茴——”他试着喊她。

闻声,犀茴闷闷地开口:“皇上,你是对的。”

听着她颤抖又冰冷的嗓音,看着她将头缓缓抬起,赵政的身子一僵,湿透了的头发丝沾了她满面,但还是可以看出来她在笑,她灿笑着吐出这几个字,那张惨白的脸上居然挂着笑意,那笑意…竟如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那样的明媚与不顾一切。

“你…”赵政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呵呵,皇上,你不用自责,我明白的,真的明白的。”犀茴咧着嘴,露出一排牙,上面沾了不少血,那血沿着嘴角往外淌,滴落在她泛白的唇瓣留下点点嫣红,惨白血红两种极端的色彩让她的脸看起来异常的诡异与妖艳,“皇上,我累了,想睡一会儿了,嗯…”唇瓣张张,眼皮颤颤,缓缓的、慢慢的,她的反应、她的声响都在消失。

“犀茴!”见犀茴彻底没了动静,赵政倏地从床榻之上弹了起来,他紧张地摇了摇犀茴的身体,她却没有丝毫反应,惶恐的他这一刻的呼吸似乎都停住了,他紧握犀茴冰冷的手朝着殿外撕心裂肺地大喊了一声,“太医令…”

哒哒哒,哒哒哒,失去意识前,犀茴听到了好多好多脚步声由近及远、由远及近,那些杂乱、匆忙的脚步声夹杂在他熟悉、焦躁而又冷冽的嗓音当中,一切好像都是他的主意。

但,他们是谁呢?

为什么叫他们进来?

他们又从何而来?

啊——

那些人是谁、为什么进来、又从何而来,都已经不再重要了,因为,她看不到了。

尾声

冬至日,咸阳城迎来了第一场雪。

下雪的骊山,很美。

一人影身着一席黑色铠甲手持一柄明晃晃的长枪在骊山积满雪的山道台阶上疾走,深深浅浅的脚印落了一路,任雪花落在脸上多少,他都不曾多做停留,任周遭风景多么美妙,他都不曾投去一个欣赏的目光。他低头只顾赶路,似乎有紧急之事。

半个时辰之后,他终于爬到了半山腰,微微喘着气的他抬眼望去,眼前一片积满厚雪的开阔地之上竟留下了一排浅浅的脚印,循着脚印延伸的方向看去,他看见前方不远处矗立着一个绛红色的身影,那人腰间佩带了一把泛青的长剑,那长剑与剑主人削瘦单薄的身影似乎格格不入,但他知道,那人就是他奉命要找之人。

“犀夫人,你果然在此。”他快步地踏雪跑向人影。

“司空将军,这里可没有犀夫人,我叫赵樂。”闻声,那人侧过头望着他轻轻笑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的赵樂。”

被称为司空将军的人正是刚被赵政任命为秦国大将军的司空宴,此次他上骊山就是奉了赵政之命前来这里找寻于前几日从王宫逃出来的犀夫人的。

“有没有犀夫人可不是你说了算的,你快点跟我回宫见皇上,不然,别怪我不客气。”司空宴抖了抖手腕,明晃晃地长枪就刺到了她的面前。

“要不客气就尽管不客气吧。”她将脸别了过去,视线集中了面前的几块大石壁之上。

“你别以为我不敢。”从见到这女人第一面开始,司空宴就不喜欢这个人,但那时她是桀骜不驯的剑客,可现在她却是赵政的宠姬犀夫人,就算他想动手也不能随便动手。

“来了这里,你不顺道祭拜一下苏子里吗?”她指了指两面已经刻上字迹的靠左的一面石壁对着司空宴说道。

听到这句话,司空宴下意识地回转头,那两面石壁之后有什么他很清楚,左面是大将军苏子里之墓,右面埋葬着早逝的柔夫人。

“今早我就来过了,连带傅砥的份。”苏子里、傅砥与他是昔日被咸阳百姓合称为咸阳三公子,如今苏子里身死、傅砥被贬为了奴隶永生不得回咸阳,孤零零一人被剩下的他难免伤怀,所以不是特定时间,他根本不想来这个地方,今日倒好,他竟来了两趟。

“我阿姊死的时候我来过一次,但很遗憾没有看见阿姊落葬。而苏子里死后,我不仅没有看见他落葬,甚至今天才是第一次来到这里看他。”她满是遗憾的冷清开口:“我想,这大概也会是最后一次来这里了。”

“最后一次?”

“是呀,祭拜完他们,我就要离开咸阳了。”

“离开咸阳?”司空宴冷笑着将长枪插|进雪地里,“看来你是把我刚才的话当成了耳旁风呀,皇上下令我来拿你,你觉得我会放你走?”

“你会的。”她缓缓转过头,自信而又温和地开口。

司空宴仔细地打量着面前的她,她及腰的青丝用了一根绛红色的绢布条缠绕了几圈绑成了一束随意地斜搭在左肩头,几缕稍短的未被束住的发丝则被挽在了耳际之后,黑的发红的衣衫白的雪,水汪汪的双眸飘红的脸颊莹润的唇,她就那么安安静静站立在那里的就胜过了无数盛装打扮的女子,褪去了年少的青涩、敛了刺客的杀气,短短时间内就经历了废了双手、失了剑与丧子之痛的她,那些张狂与桀骜早就在她面庞找不见踪影了,所以现在看起来整个人都温和成熟了许多,她真的变了。

“我为什么会?”想到这些,司空宴强硬的语气也不自觉软了下来。

“一开始我是作为他的利剑而跟随他的,现在废了双手的我已经拿不起剑,所以早就失去了成为他利剑的资格。后来,我又成为了他的女人,但是因为体内蛊毒的关系我失去了我的孩子,也正是因为这一次落胎让我彻底失去了做母亲的资格,所以哪怕是作为一个女人,我也失去了继续留在他身边的资格。”她不疾不徐地述说着,没有一点情绪的变化,从头到尾都平静异常。

司空宴提着心听她说这些话,他不明白她为什么能如此平静,于是他怀着好奇的心情问道:“告诉我这些是想表达什么呢?”

“我想表达的是,强迫这样的我继续留在他身边,日子一久我一定会滋事的。”她忽然莞尔而笑,“如果他有朝一日不再宠幸我,我可能会吃醋地去找他所宠幸的女人的麻烦;如果那些女人又接二连三地生下孩子,我搞不好会嫉妒的对他们出手;更甚至,失宠之后的我因为太寂寞的关系而去找别的男人的。”

司空宴大骇地喝止道:“大胆!”

“咦。”见司空宴阴沉着脸盛怒又戒备的模样,她嘟着嘴,用食指指在他眼前画了几个圈圈,半玩笑半认真地打趣道:“你相貌堂堂又是大将军,不然我找你好不好呀?”

“休要胡说。”被她接二连三戏耍的司空宴的脸色刷地红了一片。

“哈哈哈哈哈…”她被他的样子逗得大笑,她记忆中那个张嘴无好话、面部表情鲜少的司空宴居然会因一句玩笑话而窘迫不已。

见她不断放肆,司空宴用长枪抵在她咽喉半寸远之处,语气严肃地阻止道:“笑什么笑,不许笑。”

“你要刺就尽管刺吧,现在的我根本不是你的对手。”说止笑她就止笑,甚至表情比司空宴变得还严肃,“我失去了剑、失去了孩子,倘若有一天再失去了他,我真的就一无所有了,而他就算失去了我,还拥有很多很多,所以比起让我先失去他,还是允许我先自私自我一回吧。”

“…”闻言,司空宴一怔。

作为一个男人,尤其是出生贵族阶级的男人,他们的人生当中注定会拥有不止一个的女人,在不同的阶段他们或许会爱上不同的女人与不同的女人共行一段,而他们从来没有考虑那些中途被他们丢弃遗忘的女人会怎么想,男尊女卑的世界,男人三妻四妾,帝王坐拥三千后宫,女人们一生一世都围着他们男人转,仿佛这一切就是天道就是常理。

而今,她的一席话,司空宴听完竟然开始反思,他自己没爱过什么女人,他的这一生只想报效国家、效忠那个举世无双的君王,但他好像能理解她的想法,因为如果他要娶妻,那自当娶一个自己钟爱的女子,他的心那么大又那么小,大到只有守国与忠君,小到大概只能容纳的下一个与他志同道合、理解他支持他的女子吧。

也是,她本来就是无拘无束的剑客,对权势对国家也没什么偏执的忠诚度与责任感,所以从初见开始,他就觉得像她这样的女人根本就不适合王宫、不适合王者。

果然,江湖与剑,才是他们最终、最好的归宿。

而作为一个帝王,也不可能一生一世只钟情一个女人,尤其是她这个毫无政治背景与身后无利益集团支持的女人,若一朝失宠又没有子嗣,那结局可不是悲惨二字可以述说的。

“皇上说,如果带不回你,我便要被贬去北方与匈奴作战。”司空宴瘪瘪嘴,目光一瞬间变得悠长起来的他偏头凝向了苏子里的墓碑,似是自言又似像在对谁说的口吻开口道:“而且,咸阳三公子只剩我一个人的咸阳也完全变了味道,所以,你走吧!”

“你真的让我走?”

“我只是不想皇上留着你这么一个可能成为祸害的女人在身边。”司空宴不屑地哼了哼。

“呵呵。”她感激地朝司空宴点了点头,“那,谢谢你了。”

“啧,还不快走。”司空宴故意背过身,不耐烦地用力地震了震手中的长枪,长杆子落地惊起一地雪花,“在一路搜山而上的禁卫军搜到这里来之前,你最好绕远路从山的另一面下去。”

踮脚望望司空宴枪头所指的方向,那是一条隐藏在墓碑与墓碑缝隙之间的窄道,很是隐蔽,若不是有人指点一般人根本发现不了,大小的话,大概只能容得下一个体型削瘦之人以猫着腰的姿势行走。

看起来有些难度,但她觉得自己应该没有问题。虽然这道她从未走过,不过不要紧,这条道好像就是她通往新生的道路,只要走下去便会找到新的路、新的生活。

临走前,她的视线再次落到了两块墓碑之上,她静静地感觉着墓碑之后的两个人曾经存在过的气息,看着看着,她陷进了思绪里,但没过多久,她表情冷淡的脸上又重新扬起了笑意。

收回视线时,她长吸一口气,而后又“呼——哈——”缓缓地吞吐出来,下定决心的她,杵在那里许久未动的脚步亦迈动了起来。

咯吱咯吱,静寂的空旷之地上响起了踩雪的声响。

她步幅迈得不大,但速度很快,与司空宴擦肩而过时,她什么话也没有留下。

可余光瞟到她离去背影的司空宴似乎听到了她清幽而细小的诀别声。

她好像在说:

别了,阿姊。

别了,苏子里。

别了,咸阳。

别了,我的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