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知县这般试了两三个来回,也很意外,不禁抚案叹道:“小张虽然脾气闷了点,做事却很明白利落嘛。”

几位主簿听邵知县竟对张屏用了个爱称,可见感情已升华,遂道:“正是,张大人看似少言寡语,处一处便觉得是个外冷内热之人。”“进士出身,到底不同。”“大人宽厚英明,属下自然尽心做事。”

小雪断断续续下了一两天便停了,今年冬暖,雪存不住,等知府大人驾临时,街道的屋瓦上,几乎不见白色。

除市集之外,摆摊小买卖的商贩暂未出买卖,只还留着一两个茶棚。店铺和临街住家窗明几净,街道干净整洁,偶有几片落叶点缀,凭添自然。来往路人,衣衫齐整,头面无垢,笑语轻言,行坐礼让。高知府徐徐看来,颔首向邵知县道:“富庶和乐,可见汝勤政教化之功。”

邵知县立刻道:“谢大人谬赞,下官日夜兢兢,唯恐枉食俸禄尔。”请高知府前往行馆暂歇,高知府却要先到县衙。

既到了衙门内,诸官吏拜见,邵知县又道:“天已正午,请大人先行馆用些茶饭。”

高知府道:“刚到县中,本应访看民生,但本府虽不饿,不能让汝等陪着饿肚子。也罢,就在衙门中简略用些。”

邵知县早就揣摩着高知府的脾气,在行馆和县衙各有布置,立刻着人安排,又道:“县中几位宿儒闻大人前来,亦想拜见,可要下官传来?”

高知府道:“本府亦意欲与众老先生一叙,但已是这个时辰,请来恐怕仓促,待晚些或明日再说。午膳便就本府与诸公简单用些便可。”邵知县又应喏。

高知府又叮嘱:“切不可铺张。”

邵知县道:“下官一向谨遵大人教诲,从不敢浪费铺张。”

菜单食材都早已备好,厨房接令后立刻开办。在衙门后院的一间暖厅里设下桌案,大桌木椅,质朴素雅,无多余雕饰。菜品乃邵知县精心挑择,因高知府爱吃鱼,唯独一大盆白丝鱼烩略显奢华,其余都是精致巧样小菜,还有松仁云腿碎搭配栗子面窝窝头,粉蒸蒿尖等乡野菜色,酒亦是数十年窖藏土酿,高知府果然瞧起来还算满意,只望着那盘鱼烩道:“冬日食此大鱼,略奢靡尔。”

邵知县笑道:“县中渔民冬日皆有贴补,不甚出活,可能偶尔有实在闲不住的,打些到市集上卖。但这尾大鲤非从市集购得,乃县衙后水塘中养的,只恐不及河中鲤鱼鲜美。”

高知府夹了一筷,品后曰:“鲜滑甚美。”邵知县眼角笑出层层皱褶,再率同桌众人向知府大人敬酒。

一巡敬罢,高知府看向邵知县身侧道:“这便是新任的张县丞罢。”

张屏放下手中筷子起身。接知府大人大驾时,按官位顺序,他站在邵知县身后或旁边,但一直没主动说话,别人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好像个影子一般,到后来邵知县都忙得差点把他忘了。吃饭的时候,张屏坐在邵知县旁侧,正好是个屋角,跟着敬完酒,默不吭声守着面前的菜盘吃。若不是高知府突然出声,可能邵知县又要把他忘了。

高知府道:“张县丞快坐,席间不必拘礼。”张屏便又躬身坐下,高知府含笑道:“本府听闻你乃今科进士,今科主审龚尚书,与恩师曾相同出卞仆射老大人门下,算来本府与你亦可称同门。”

张屏道:“下官这科,后来阅卷主审不是龚尚书,是刑部陶尚书。下官的老师是陶大人。”

邵知县终于能断定,原来张屏并非大智若愚,是真的很楞,与同坐其余诸人虽都喜闻乐见,仍不免微微汗之。

张屏又道:“而且下官一开始落榜了,后来第三十名遇害,下官才又被添补了上去,凑足三十之数。”

邵知县轻咳一声。

高知府道:“张县丞的言语着实风趣。”

邵知县打个哈哈:“不过,科考乃礼部主持,这般算来,说张大人出自龚尚书门下,亦无不可。想来张大人亦得过龚尚书许多教诲。”

张屏道:“龚尚书下官未曾见过,礼部的众位大人,下官只认得兰侍郎。”

高知府轻笑一声:“哦,兰珏啊。不曾想你既是陶大人门生,竟又和兰大人熟。本府亦听闻,龚大人身体抱恙,本届科考事务多由兰侍郎代劳。既是如此,怎么你的老师不是兰侍郎,而是陶大人?”

张屏道:“下官也不知道为什么。”

高知府双目微眯:“呵呵,张县丞真是太风趣了。”

同坐皆无言。邵知县的一只脚不禁抬起,刚想伸向旁边,又缩了回来。

高知府的老师,是当今丞相曾尧,曾丞相的老师乃已故的左仆射卞诰,卞仆射又和先柳老太傅系同门。

邵知县等对朝廷中的错杂关系略知些许。张屏先说自己的老师是陶尚书,虽是不领情地呛了知府大人的话头,但因为柳老太傅和卞仆射的关系,还可以补救着与知府大人套套情谊。待提及礼部侍郎兰珏,就真的令邵知县不知道怎么评价了。

兰侍郎骗娶柳小姐,被柳老太傅禁入其门的逸事众人皆知,是云太傅王太师一挂,与清流一系势如水火。

且高知府与兰珏及前任知府刘知荟大人系同科。据传未登科前就和兰珏关系不怎么样,当年在吏部,还曾上折弹劾过兰珏。

弹劾书据说最后被云太傅看了,没多久,高知府即外放到地方,待皇上亲政后,方才升做知府。官阶低于兰侍郎,但治理一方州郡,跟在礼部为副的兰珏到底谁官途更顺,尚不好说。

邵知县赶紧开腔转过话头,张屏又默默埋头吃菜,席间高知府未曾再和他说话,连视线亦都扫到张屏旁边人即止,张屏也一直没吭声。

散席,高知府继续在县衙内巡视,行至中庭,忽而看了张屏:“张县丞到任后做何事务?”

邵知县替张屏答道:“张大人一直在编修县志。”

高知府道:“哦?本郡方志,几年前皆由刘御史在本府之位时主持编纂,你既承其珠玉,重新修纂,本府倒想一观。”

张屏躬身道:“尚未成稿。”

高知府道:“本府亦不可能尽看,但把已编成的拿来便可。”

张屏与书吏去卷宗库拿来了已成的书稿,高知府端坐内堂,一页页翻看:“甚是简略。”

张屏垂首应道:“下官不擅繁复。”

高知府垂目再翻一页稿纸:“拟编几册?”

张屏答:“一册。”

高知府道:“哦?竟比刘大人之版精简。”

张屏总算上道说了一句:“下官难及刘大人文采,故而从简。”

高知府微微一笑:“方志便如朝廷之人才,一代胜似一代方能欣荣蓬勃,且刘大人素来谦虚宽厚,亦曾与本府说,编纂方志时,有颇多遗憾。若你觉刘大人之本繁复,尽可精而改之,不必过谦。”

众人在心中默默替张屏烧了两摞纸钱。

高知府再翻了几页纸稿,忽而视线在某两页上反复流连:“这几段话,与前文似非一人手笔。”

张屏道:“此……”堂下书吏道:“回禀知府大人,有时张大人的成稿,会由小的等重新誊写。”

高知府微微凝眉:“文风修辞,亦大相径庭。”

张屏躬身:“下官不擅长抒情文字,人物篇的颂词皆由友人陈筹代笔。”

高知府抚须轻叩稿纸:“这几段文字,其意感怀,其情深浓,本府看来,竟是已成县志文稿中,最好的几段。”抬眼看向邵知县,“写此文字者,可否唤来堂中,本府一见?”

邵知县瞥了一眼张屏,应道:“此人应在衙内,下官即刻着人去叫。”

张屏再躬身:“他在卷宗库,下官去……”

高知府抬手:“不必你去,让邵大人着人带来便可。”

陈筹的确在卷宗库内,接待知府大人重要时刻,他这种闲杂人等当要回避。陈筹在京城见过几个大官,跟大理寺卿邓大人一比,一个知府,实在不算稀罕,本着看不看都无所谓的态度于角落里远远观摩了两眼高知府的真容后,就进卷宗库替张屏帮忙了。小吏来唤时,陈筹很是纳闷,自己怎么就忽然入了知府大人法眼,一头雾水到了内堂,高知府含笑望着他道:“你叫陈筹?这几段文字做得不错。本府很是喜欢。”

陈筹愣了一下,立刻行礼道:“学生惶恐,谢大人赞赏。”

高知府抚须缓缓道:“文字之道,重于自然。情自然,书自然。多修饰固然繁复,刻意简略更苍白惨淡。许多人以为,如方志传记者,直叙便可,其实不然。太史公之《史记》,文辞精妙,如珠如玑,评断之句,更是点睛之笔。若把文章比作建屋,则叙是梁架,情乃砖瓦。皆是直楞楞的文字,就像几根棍子搭了个框一样,空荡荡,无肉无肤,怎可叫文章?”

陈筹如掉进了棉花堆,一时转不过弯儿,懵懵不解其意,但看周围人脸色及张屏垂头站在一旁的模样,直觉知府大人话风不对,刚考虑着怎么接话,高知府又慈爱地望着他:“你在县衙中,做何差事?”

陈筹道:“回大人,张屏……张县丞是学生的好友,学生科试落榜,被张县丞便带携到此,偶尔帮忙整整文书之类。”

高知府微微颔首:“哦,原来是张县丞带你来帮他做事。”

陈筹听着这话越发觉得不对:“其实也不……”

高知府再淡淡一笑:“这般才学,屈此实在可惜。本府案下,正缺一文吏,你可愿随本府回府衙做事?”

第49章

陈筹一愣:“这……”下意识转头看张屏,正与张屏视线相遇,张屏眼中无波无谰,脸上亦无表情。

堂上高知府又道:“食宿不必担忧,府衙自会安排。俸禄,亦应足够你用。”

陈筹晕晕道:“但学生……”

高知府再道:“三载之后,尔尽可去科考,如若仍不中,依然可以留任。若任内有功绩,本府或可为你做荐,无需顾虑前程。”

陈筹觉得眼前飞舞着无数小星星,在一闪一闪:“学生……学生不能……”

邵知县赶紧截住他话头:“陈生,知府大人实在是爱惜你的才华,莫再谦虚推辞,否则连本县和张大人都要一道劝你了。”

陈筹再看向张屏,张屏低头站着,竟不看他,陈筹一时头壳中混乱如麻,只能结结巴巴道:“学生,学生多谢大人抬爱。学生得此恩典,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大人可否容学生过两天再回复。”

邵知县一脸痛心:“你真是……”

高知府噙着微笑道:“也罢,本府从不爱勉强他人,只是有此一说,你可自行考虑,明日再回复本府。”

陈筹退下后,一溜烟回了小宅,关门在房中乱转,到了傍晚,因知府大人与县中长者闲话,共用晚膳,无关紧要人等无需奉陪,张屏便回来,陈筹扎进他房中:“张兄,你说我怎么回绝知府大人,才能既显得不拂他面子,又不连累你?”

张屏目光中有什么闪了一下,垂下眼皮:“你应该答应。”

陈筹急道:“张兄,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么,知府大人不知道哪里瞧你不顺眼,借着抬举我来削你,我要趁此顺竿,我成什么人了?”

张屏又深深看了他一眼:“但,是个机会。”

陈筹跺脚:“鬼的机会!我陈筹绝不靠踩朋友得机会!三年之后科考,光明正大金榜题名,那才是自己挣来的机会。”

张屏的眼中又有什么闪了一下,似要说什么,又吞下不语。

陈筹团团转了半晌,看张屏屁也不出一个的模样,越发焦躁,索性一头撞出门去。

天将尽黑,似乎又要下雪的模样,陈筹钻进一家酒楼,要了三碟小菜,一壶暖酒,在一楼大堂的角落里自饮自吃,两三杯下肚,满腔烦愁愈加愁,夹起一筷肚丝,不禁唏嘘,恍惚走神时,忽然听有人道:“陈公子?凑巧凑巧。”

陈筹茫然转目,却见是县衙户房工房的几名书吏正向他拱手。陈筹忙站起身:“几位大人也来吃酒?不弃就请这桌坐下。”

那几人笑道:“不打扰陈公子罢?”

陈筹道:“怎会,几位大人肯坐,是某的荣幸才是。”又再相让客气了一番,几人在陈筹这桌坐下,加上陈筹正好四个,陈筹再喊伙计添菜,几人又道:“使不得,怎么能我们三个吃陈公子一个?”

陈筹道:“先来者做东,一向是这个规矩。几位大人平日对陈某多有照应,若再推辞,那就是看不起我了。”抢过菜单点菜,让再拿好酒温上,几位书吏又再客气了一番。

菜点罢,陈筹又问:“几位大人未在县衙用饭?”

礼房的唐书吏常在卷宗库帮忙,和陈筹最熟,答道:“唉,知府大人用晚膳,我等怎有福分列席?就出来吃了。”

陈筹一听知府两个字,神情顿黯,幸亏此时新添的酒上了,恰好岔过话头。伙计煨上酒,又端上一个大圆暖锅,内分四格,下方细炭火煨着,咕嘟咕嘟,炖着羊肉、大骨、各类丸子、菇片、笋尖、菜蔬等物。羊肉等都已是熟的,可以现吃。几位书吏都道:“这个好,天冷正当吃。”陈筹又让店家取了四枚生鸡蛋,磕在碗中搅碎,加葱末香菜碎,将炖开的大骨热汤冲进,道:“此是我在京时和沿淮的几位朋友学的,那时穷极,没有肉汤冲,加些盐用开水冲了吃亦十分暖身,先吃一碗把胃暖一暖,再吃酒最好。”

几位书吏试喝两口,的确鲜美,都道:“极妙。”“陈公子真是会吃,心思又细。张县丞有陈公子协助,着实如虎添翼。”

陈筹心里又是一紧。

几位书吏果然接着话头道:“是了,陈公子今日投了知府大人的缘分,合该庆贺!”“知府大人一向爱惜人才,陈公子定然前程似锦。”“便就随着知府大人一道启程么?还是先再待上一阵儿?”

陈筹不语。唐书吏道:“想来陈公子是不舍与张大人分离。但有好机缘,亦当要把握。倘若陈公子因此错失,张大人反倒会心存愧疚了。”

另外两名书吏亦道:“不错,郡州城离宜平不太远,想去骑匹快马,一两天即到。这般的好机缘,不把握可惜。”

“再者,知府大人在堂上都已说了,陈公子若不应下,亦不免辜负了知府大人的栽培之意。”

陈筹心里自也明白,这回知府大人借他拿捏张屏,如果真的推拒,张屏更不会好过,捏着酒杯,苦笑一声:“谢几位大人提点,来来,干上。”

次日清晨,张屏起身,院中绕了几圈,未见陈筹,推开他房门,只见被褥折叠整齐,桌案上摆着那本《媚媚传》,下方压着两封书信,上面一封写了给张屏。

『张兄:繁杂话略过,我左思右想,留在这里不大妥当,半夜不好扰你清梦,故不辞而别。借了厩中一匹马,当是买了,留了些钱,不知够不够。若不够了,等你上京,我再还你。我想先四处转转,或是最近,或等到下一科临近时再到京城。我若回京,大概还住小耗子巷那里,你能找着,我若暂时不去京城,待安定下来,亦会给你书信。婉拒知府大人的书函,我已编好,就说家中长辈病重,急赶着回去。劳你转交。 这段时日在宜平,白吃白住,加上以前的救命之情,我陈筹欠你,拿命都还不来,说多反觉虚情客套。此时帮不上你什么忙,只能待来日相见了……』

几页薄纸,因仓促书写,字迹略潦草。桌角还放着一个蓝色钱袋,正是陈筹平日所用,内有半袋银钱。

张屏握着信在小厮惶惶的目光中一言不发出了房门,浓云灰重如铅,片片雪花无声坠落。

高知府闻得陈筹走了,只略点了点头:“家人抱恙便冒雪赶回,此生甚重孝道。”

邵知县道:“可惜大人失一贤才。”

高知府含笑道:“有才之士朝廷定会重用。不是还有三年后的科考么,本府看好此生前程。”又瞥向张屏,“陈生既走,县志你当要如何编?”

张屏道:“下官依然继续编。”

邵知县忙道:“下官会再选人协助张县丞,只是才学恐怕不及陈公子。”

高知府微微颔首:“那张县丞便先去做事罢,不必在此站着耽误公务。”张屏便告退。

县衙中邵知县及下属其他官吏,皆陪着高知府冒雪下乡巡视,衙门顿时空空荡荡,只剩两三个腿脚不便的老衙役瞧着张屏像抹孤魂一样又钻进卷宗库中。

高知府巡查完毕,邵知县随侍知府大人用了晚膳,在行馆安歇,待回衙门时,已是深夜,邵知县亦不忘记问一声张县丞何在,老衙役答曰,张县丞傍晚就回宅子了。小宅方向黑漆漆全无灯火,张屏一向俭省,入睡前院中廊下的灯笼亦都要熄掉。看来已经睡了。

雪积了甚厚,三更梆子敲过,高知府在灯下合起文书,正要再取过一册,房门轻响,门外侍从低声道:“大人,你等的贵客来了。”

左右退下,远远守在院子中,一抹黑影闪进房门,高知府站起身,黑影拉开遮脸的厚巾:“知府大人真会做事。好端端让你关照个人,结果人被你吓得连夜跑了。”

高知府拱了拱手:“邓大人,下官惶恐。真是遵大人之命,特特地地关照了,不知怎的,他竟然跑了。当下的年轻人,脾气难以琢磨啊。”

邓绪解开带兜帽的厚重大氅:“老高,少来。你在县衙做的好事当我不知道?我只让你照应陈筹,哪个让你拿捏张屏了?你倒好,抬一个,踩一个,不跑还能怎的?”

高知府抚须呵呵笑道:“这不是为了更合乎情理么,不然,下官也寻不到理由抬举那陈生。”

邓绪拍拍大氅上的雪,甩在椅背上:“高大人倒笑得开心,人跑了,怎么办,你赔我一个?”

高知府道:“好,下官这就去牵马,学那萧何,不把邓大人看上的人追回来绝不罢休。”

邓绪摆摆手:“罢了罢了,早晚了,就先这样吧。你当我是和你玩笑么,真是干系重大。”

高知府颔首:“此生在京中曾牵扯进连王太师公子和柳大人都在内的那个三司会审的大案吧。下官略有耳闻。”

邓绪挑眉:“看来高大人更没少在张屏身上下工夫。”

高知府笑道:“圣上都青眼有加的人,下派到下官治下县中,怎敢疏忽?下官就说,怎么陶尚书的爱徒竟会被御旨赐来小县当个县丞,原来是协助邓大人查案的。”

邓绪嘿然道:“本寺要查的事跟他却无干系。他的确就是做县丞。”

高知府道:“不当问的,下官也就不多言了。只是,那张屏怎么就搭上了兰珏?本府见他时,他一口一个兰侍郎,颇以此为傲一般。陶尚书和兰珏,呵呵,这个路子有点儿飘。”

邓绪道:“你与兰侍郎的爱恨情仇,本寺亦不多言。”

高知府咂舌:“邓大人这词用的,下雪天让下官出了一身大汗。不过当日大家都气盛,相看碍眼,你参我一本,我上你一折罢了。怨可能是有点儿,其他的不敢沾。”

邓绪在灯影中坐着,笑眯眯道:“是,据说兰侍郎和刘御史更不对付一些。高大人是和刘御史交情比较好,对吧?”

高知府作势抬袖擦汗:“邓大人高抬贵手,下官可沾不起结党二字。刘御史和兰侍郎,下官都不怎么熟,只是刘御史在打照面时会多说两句话,毕竟下官没有上过关于刘御史的折子……当年同届科考时,这二人都不大和他人往来。兰侍郎当年同现在完全是两个人,刘御史倒一直是那样的性情。众同年与他二人都不甚熟稔。”

邓绪摸了摸唇边短髭:“是,我听闻他二人当年都曾同一个姓辜的交情不错。你熟悉此人否?”

高知府道:“宜平辜家庄,不当问的下官不问,辜家庄之事,邓大人所知应比下官多。”

第50章

陈筹夜半牵马离开小宅,候在城门边,待交卯城门一开,即刻策马而出。

他帮张屏编县志许久,县境及周边概况皆算熟悉,选了方向沿大路纵马前行。行不多时,竟然下雪了。

冒雪行了一段,到了高台子乡地界,正赶上乡里早上的小集。但凡乡间,多有些此类市集,一般在同乡几个村子的临界处,不比城里街道纵横商铺林立,大都是傍着大路官道庙观学塾的一截短短道路,有客栈茶饭棚,外几个低矮门面日常开着,卖些油盐酱醋之类必需小物。清晨上午,附近村落农家不必忙农务的老弱妇孺带些自产的东西如现摘果蔬、黄酱咸菜、米酒鱼肉之类到此或易或售,多为拎个篮子,提一布兜摆在路边,近午时各自散去,名曰小集。赶在秋收后或节期时,另有大集,类似城里庙会,连城中商户、远游商贩都来卖货,还有戏班唱戏。同县各乡,大集日期各有不同,逢集时热闹胜过城中闹市。

高台子乡挨着县城,较为富庶,但因下雪,小集上人甚稀疏。道边茶饭棚的大锅里现熬着胡辣汤,陈筹喝了一碗,吃了两大块刚出锅的大饼。饼皮抹了葱油,洒着芝麻,黄亮焦脆,就着加了几滴老醋的胡辣汤,妙不可言,下肚后竟额头微微渗出了汗。

邻座有一老者,携着半筐咸菜,亦在喝汤吃饼,问陈筹曰:“冒恁大的雪,公子要往哪里去?”

陈筹随口答了临县的名字道:“泉阳。”

老者道:“泉阳离此还有近百里地,这么大雪里走,明天晌午也到不了。再往南过了水凹乡,有十几里地挺荒的。若是正走到那里快天黑,不好办。”

店家也道:“客官今天走到水凹那边,就寻家客栈歇了吧。你一个人,若事儿不急,等雪停再赶路更稳妥。”

老者摇头道:“今年九龙治水,雨水大,雪到明个不一定能停。”

陈筹道:“多谢老丈店家,横竖只是到泉阳,慢慢走着便罢。”吃饱喝足,浑身带劲,结了饭钱,从包袱里取出毡斗篷裹上,又再冒雪前行。

雪越下越大,陈筹恐怕马蹄打滑,不敢行太快。天色阴沉,难辨时辰,腹中的胡辣汤大饼渐渐消化,身上越来越冷,肚子响得雷鸣一般时,总算又遥遥看到了人家。陈筹下马,厚着脸皮拍门讨热茶。那家儿子媳妇都在宜平县做工,只有老两口在家,心甚软善,锅里还剩着些菜汤,半张烙馍,通火给陈筹热上,老太太替陈筹扫干净斗篷上的雪,拿到灶旁烘烤。

陈筹取钱答谢,二老死活不收。

陈筹烤了一时火,吃下热饭,又回过气儿,问此地何处,老头儿道,是水凹乡小牛村地界。他家原本开茶棚,所以靠着大路住。要到村里得沿着前面岔路拐进去,走个二三里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