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知县擦了擦额上的汗,真挚地含笑看着张屏:“张大人哪,本县实在是糊涂,到底是怎么回事?”

张屏道:“下官亦只知一二,邓大人微服查访,牵扯谋逆,已将嫌疑人等抓获。”

李主簿嗐声道:“张大人,你是不是早就知道那位是邓大人?怎的不知会一声!怠慢了大人,可怎生是好?这不是让宜平县落不是么?”

张屏道:“邓大人有令,下官不便透露。”垂着眼皮的死样子让邵知县和李主簿牙根一阵痒痒。

李主簿一脸无奈:“张大人,凡事有变通,大家一个县衙,既是同僚,就和一家人一样。事情没办好,我们谁都落不到好,对不对? ”

邵知县截住其话头道:“不可这么说,张大人按规矩办事,极其值得赞赏。幸亏如此,邓大人才能如此快地破案嘛!”

张屏躬身道:“谢大人体谅,若无其他吩咐,下官先去做事了。”

邵知县慈爱地道:“去罢,去罢,这几天都没休息好,今日可提早一个时辰回去。”

张屏施礼退下,其余人一道目送他离开,李主簿叹了一口气:“张大人毕竟与我等不同哪。是了,与邓大人同行的那个年轻人,原来就是先柳老太傅的亲孙子,今科状元柳桐倚,张大人与他同科,看来交情不错。”

在场其余人都未接话,这次的案子明摆着大家都在鼓里坐着,好处全被张屏一个人占了。尤其曾把邓绪押来拖去的衙役们,暗暗忧心之余,再想到张屏本就知情,心中更不是滋味。

唯有刘书吏和赵书吏叹道:“能留条命在就知足了。其他不多想。”“何必多问,但求平安。”

众人又安慰了他二人一番,都想不通怎么唐书吏居然跟谋反有关,都不敢多提,各自散去。

被高知府抓进大牢的人,放出了一批,还有一些早在邓绪微服查访时被盯上,由高知府暂时押送到州府。邓绪与高知府均吩咐,此案一定保密,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谋逆相关的事情还是传了出去。被放出来的都暗暗庆幸捡了一条命,不敢再多想多做分毫。县中百姓,都暗暗议论此事,但谁也不敢声张。

谁在谋反?为什么会在宜平县谋反?朝廷怎么查到的?被抓起来的那些人大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老街坊,怎么就是反贼了?

人人都想知道,说法各有不同。

各种猜测与小道消息纷纭流窜,甚至连“辜家庄的狐狸精作祟”这种谣传都出来了。

邓绪亦成了宜平百姓茶余饭后最常提及的名字。

邓绪在本朝,本就甚有名望,堪称传奇。市井出身,少年时是街头混混,偷抢扒赌几乎都做过,但是个孝子,为了给寡母治病,卖身顶替富户家的少爷到边关为军,从小卒混成百夫长。都统忌其能耐,派他去刺探敌国城池,故意不给外援,邓绪竟出奇谋刺杀了城主,带着多半随行的弟兄全身而退,还顺手救回了几个被掳的妇孺,被当时正在边疆手握兵马大权的先怀王看上,收入麾下。不幸背运,没两年先怀王薨了,帅帐易主,新帅与先怀王政见不合,又忌惮邓绪之功,便将其调回京中,名曰升迁,在兵部做一闲职。

邓绪肚里没多少墨水,新职务偏与文书有关,屡屡出错,官阶一降再降,幸而当时的兵部侍郎程柏与他同是先怀王麾下,交情甚好,总算护住他没有被罚到丢官。后有一回又犯错,程柏护他,亦被人参了,邓绪便自请罪曰无颜再留在兵部,恰恰大理寺缺一狱丞,就调了过去,看大牢时,竟发现其中一个犯人可能被冤枉,便告知大理寺卿。

当时的大理寺卿是本朝赫赫有名的贤臣,当今怀王殿下已故的岳丈李岄。李岄不单未怪罪邓绪越级上报,还根据他的进言重新追查,果然发现此案的疏漏之处,寻到真凶。李岄因此欣赏邓绪之才,将他从狱丞升做评事。邓绪不负李岄赏识,屡屡发现案情疑点,助大理寺破了许多奇案。未几年升做大理寺断丞。后李岄调任中书令,离开大理寺前,保举邓绪做了大理寺正。有人弹劾邓绪胸无点墨,不堪大任。先太傅柳羡是李岄的老师,常听李岄夸赞邓绪,便亲自当面考核,结果邓绪竟应答如流,颇有文采,自言是在做了狱丞后,便得空就读书,弥补短处。柳羡称赞邓绪“机敏多智,上劲务实”。大理寺卿之位几易其主,但邓绪因这八个字的加持一直卓然屹立。

大理寺屡破大案,亦得先帝赞赏,邓绪名声日响,最终众望所归,升做大理寺卿。如今与京兆尹冯邰、刑部侍郎王砚并称本朝三大神断。

冯邰擅长堂审取证,王砚身为太师大公子,腰杆硬,底气足,敢审旁人不敢审的案,能判旁人不能判的人,故列为三神断之一。邓绪擅长察人观迹,从些许微末便能推察出案件关键,撰《循迹录》等书,记录断案经验,为许多官员的必读书本,且为人豪爽,不拘小节,教导提携他人从不藏私,乃三神断之首。

宜平虽然离京城近,但只慕邓大人之名,从未近身瞻仰其光辉,而今,邓大人居然在宜平破获了大案,还用了微服查访这么传奇的方法,怎不令人兴奋!

邓绪住过的客栈房间、坐过的茶馆饭庄里的桌椅板凳,都被供了起来。连从牢里放出来的人都说,被知府大人抓去,本以为没救了,幸而有邓大人,才没被冤枉。

城中的几个文人,已准备将邓大人这段事迹写成传奇。城里的戏班亦拟请人将此事写成一出戏排演,甚至有书坊主人、戏班老板来找张屏。

“张大人文采不凡,听闻曾写过戏本,亦曾协助邓大人破获此案,斗胆恳请成稿后,大人能赐撰一序,亦可让百姓多知邓大人之英明!”

张屏默默翻开书坊主人带来的一摞稿纸。

压封白纸后的第一页——

『天地既成,便有阴阳二气,日月轮转,清浊皆生。某年某月某日,一缕妖风竟躲过天眼,潜入凡尘,化作邪畜,黄毛四爪,摄阴噬阳,滋出一窝小孽畜,可变幻成人形,吐息为村落,以辜为姓,作祟人间。噫!却不知苍天早已降下克星,此星是谁?乃北斗第五星廉贞也。乘七彩虹,披五色霞,入邓氏宅邸,呱呱坠地,异香满室,白鹤栖梁,四节鲜花皆感应而开……』

张屏将白纸重新压回书稿上:“朝廷官员,不得参与经营买卖,故无法露拙忝列为序,望谅解。”待书坊主人和戏班老板离去,继续翻卷宗,编县志。

县衙中人,都暗暗观察他,但见张屏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还是那副样子,早晨来,黄昏去,只埋首书卷。

陈筹与离绾在客栈住了两日,囊中见拙。

他留钱给张屏,身上的盘缠不算多,住上房开销甚大,他盘算着要不然暂时赁个小院,但丹化的房租不算便宜,寻来寻去,找不到合适的。

陈筹有些焦急,又在路上听说,知府大人已回府衙,在宜平办了大案,据说还惊动了大理寺,陈筹不由心中跳了几跳,隐隐为张屏担忧。

不知为什么,张屏总会卷进这些事儿里,希望眼下没什么麻烦。

回客栈后,他仍不由地想,离绾轻声道:“陈郎,你面有忧色,是为何事烦心?”

陈筹连忙道:“没什么大事,只是听说知府大人回府衙了,我没告诉过你吧,我的好友张屏,在宜平县做县丞,我之前就是承他照应,跟他一起住。他这个人的事儿,从头讲能讲三天三夜,总之是个极讲义气的好人,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有点招事儿,我呢,也有点招事儿,我俩在一起时,就常常更招事儿,知府大人到宜平的时候,我可能有给他招了点事儿,怕他因此有什么麻烦。”

遂把高知府那件事和离绾一说,再由此说了一些张屏的事迹。

离绾微微一笑:“陈郎说的很多事,奴都不大懂,但听陈郎这么说,这位张公子,是个极好的人,好人自有天佑。”

陈筹嘿嘿一笑:“正是。”

这夜陈筹却没有睡好,总觉得身上很冷,仿佛有冷风一直往被窝里灌,想要醒来,怎么也睁不开双眼,挣扎到筋疲力尽,终于睁开双眼,猛地坐起。

温软的柔荑覆在他的手上,离绾轻声问:“陈郎,怎了?”又微微蹙眉,“你的手好冰。”

陈筹叹了口气:“没什么。”怎么就做起噩梦了。

离绾握紧他的手,忽而道:“陈郎,你忧心,并非只为了张公子罢?”

陈筹一怔。

离绾道:“陈郎,我不是真傻到什么世事都不懂。你一介书生,能有多少银钱。我们住这间上房,房钱不便宜,你给我买的东西,平日吃穿,亦都费了不少钱,你有多少积蓄,够这样使呢?”

陈筹反手捧住她的手:“放心,总有办法。”

离绾摇了摇头:“陈郎,这样不是长久之计。既要长长远远地过日子,从今日起,就得踏实地活。”

长长远远,过日子。

陈筹一窒,热浪在心中翻涌。

“离绾,离绾,我陈筹上辈子是烧了多少高香,才能今生遇上你。”

离绾脸颊绯红,埋首在陈筹怀中:“陈郎,你去哪里,我都和你一起。”

腊月将近,礼部的事务愈发繁重。

兰珏每天累得教导兰徽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彻底变成慈父,摸摸他的脑袋,道几句“乖”、“嗯”、“甚好”之类,兰徽对此明显非常开心,眼见着欢实。

龚尚书虽还未上折告老卸任,但满朝皆知这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有那么一些不明白局面的人,以为兰珏要高升,表露情谊,兰珏拿捏分寸应对,亦十分耗神。

这日筋疲力尽回府,连晚饭都不想用,正命人备热水,先泡泡解乏,忽而下人通报道:“老爷,侄少爷来了。”

兰珏一怔,一时没转过来弯儿,管事的立刻贴心地道:“是小的错了,如今该称柳大人了。就是柳小少爷,柳状元。”

兰珏这才恍然。

不过他的这位所谓的内侄柳桐倚,倒是与其的祖父大伯不大一样,每每见兰珏,一口一个姑父叫得很实在,亦常带兰徽玩耍,登科之后,还携礼来兰府拜会,柳家人,做事能这般圆融很难得了。

兰珏道:“快请。请到居闲厅吧。”

居闲厅是兰府内院的小暖厅,平日兰珏和兰徽亦常在此起坐。姑父见内侄儿,如此正显得不见外。

兰珏亦未再更衣加冠,就穿着身上这件棠梨褐锦袍,到厅中等候,不多时柳桐倚被下人引来,向兰珏见礼:“未预先知会就冒昧前来,姑父莫要怪罪。”

兰珏笑吟吟道:“哪里的话,一家人走动,还用得着那些繁文缛节?”

左右服侍柳桐倚宽衣入座,脱下莲青棉氅,只着银缃色长衫,亦是家常打扮。

兰珏道:“可用了晚膳么?”

柳桐倚道:“来得仓促,不曾打扰姑父用膳吧?”

兰珏微微笑道:“我刚从衙门回来,看你的样子像也没吃,不嫌这边饭食粗糙,就留下来一道用罢。徽儿正想你的紧,天天在我耳边念桐表哥。”

柳桐倚道:“多谢姑父,那小侄就不客气了。”又一笑,“姑父别误会小侄是专程来蹭饭的便可。”

兰珏道:“怎能这样说,哪有侄儿上门,姑父不管饭,让饿着肚子回去的道理。就算你吃了,亦得再多吃一顿。”

彼此再又一笑,先吃了一时茶,兰珏问了他一些柳宅的近况,柳桐倚亦一一作答,必要的话说尽,兰珏又道:“是了,近日你和邓大人在地方上破了一桩大案,很是不错。朝中都在夸赞。”

柳桐倚放下茶盏:“姑父谬赞,小侄是沾了邓大人的光。”又一拱手,“其实小侄今日前来,是有一事,想请姑父帮忙。”

兰珏唇角微扬:“一家人,何用请字,直说无妨。”

第58章

翌日,兰珏刚下早朝,便被一供事唤住,让他到文藻阁一行。

文藻阁原是本朝丞相公务之所,但云棠升太傅之后,懒得换地方,仍在文藻阁内,曾丞相便改在紫微台办公。兰珏随供事到了文藻阁,见除云太傅之外,曾丞相也在,顿时明白十有八九是为某事,见礼之后,云太傅一脸关怀地道:“兰侍郎,正值年末,应是礼部最忙的时候,本不想再给汝等添事,但因诸事堆叠,要务皆要早报,圣上有谕,特为礼部破例,若有要紧待办之事,可直交本阁或曾相处,呈至御前特批。龚尚书公务繁重,恐无闲暇,便与曾相着汝前来一问。”

果然如此。

看来龚尚书已定下在年后致仕,只是卸任之前,按照旧例,需要拿出一两件场面政绩,其实一向都是下属代办,这也是惯例了,云太傅与曾丞相今天过来,就是问他兰珏,这事想好了没有。

兰珏即刻道:“确有一件要务,下官正要代尚书大人呈奏。圣上英明,四海安乐,盛世欣欣。然有愚昧者,因富生惰,又有无知者,贪图眼下,子弟不教,少年不学,嫌寒窗苦,弃圣贤书,逐商贾小利,溺闲游玩乐。本部因此拟编一书,录本朝栋梁读书上进事迹,以励天下向学之志。”

云棠略做思量,颔首道:“甚好,立意新。”

曾尧亦道:“又合时宜,更可传后世矣。”

兰珏躬身道:“谢太傅与丞相赞赏,尚书大人若闻之,定甚欣喜。”

云棠微微笑道:“既然已经定了,就赶紧把折子呈上,皇上的御案都快被压塌了,不抢先机不行哪。”

兰珏道:“名录正在拟中,最迟明日,便有奏章呈请。”

云棠含笑道:“兰侍郎才思敏捷,倚马成章,果不虚传。”

兰珏忙道:“太傅谬赞,下官惶恐,此乃尚书大人之意,下官不过代禀,岂敢僭取。”

曾尧亦笑道:“本相十分想看此书都会收哪些人进去,兰侍郎休要自谦,把自己漏了。”

兰珏道:“曾相莫取笑下官,下官更惶恐了,下官这般拙劣之资,浑浑之名,能蒙不弃,不嫌污纸清白,忝列执笔,已是至幸。曾相的名字可是真在里头,太傅更是首篇第一章,若有所作不当之处,到时望海涵轻责。”

曾尧道:“嗳呦,这使不得。本相岂能入列?羞杀羞杀!”

云棠道:“本阁才是真使不得,收本阁进去,那成笑话了,先柳老太傅等人还不得在九泉之下撞墙?不成不成。”

兰珏道:“太傅和曾相若不入册,时下朝中,谁还可录?这才真是万万不成,恳请二位定要答应。”

如此这般再一通推让,又过了许久兰珏方才得以告退,出了文藻阁,晨风灌入领口,微觉刺骨,想是尚未用早膳,腹空气虚,不甚耐寒。兰珏抬头看了看天,在心里叹了口气,今晚为了赶那个折子,定然不能睡了,办这样差事,固然是旧例,但按例代做这场门面的,大都是接任的那个,做这项差事亦是算是接位的一点敬意。可他无望升任,白做苦力,不免有些寂寥阑珊。

罢了,人在朝中,谁都得常有些这样的事儿。人人皆不易。譬如曾尧,连自称时,都称“本相”,因云太傅居文藻阁理政,仍自谦称“本阁”,这原是本朝丞相的自称,云棠用了,曾尧同用便不妥,居于紫微台,称本阁亦觉名不副实,曾尧便先称“本台”,某日如斯自称时,凑巧怀王路过,立刻唤住道:“曾相哪,孤几日未进宫,你怎的被降到御史台去了?那处不是卜一范在管事么,他又去了哪里?出了这么大动静,孤竟不知。你为相,一向甚好,怎能无声无息降了,孤帮你去向皇上说说。”吓得曾尧连连请罪,委婉禀明原委,怀王又道:“原来如此,是了,居台称阁,确不甚符实,但曾相如此谦称,像孤这样脑子拐不过弯的容易误会,也不好。这么着罢,孤去奏请皇上,把紫微台改成紫微阁,你看如何?”曾尧忙再请罪,从此改称本相,此事才罢。

这么想想,兰珏心里便敞亮豁达了起来,做到丞相又如何?他这个小侍郎又何必多抱怨?嗯,只是还不知道,接龚大人之位,白摘鲜果的哪个。

罢了,总有一个两个一时好运的,彼时谁知又会如何,都得一步步拿捏着往前走。

兰珏出了皇城门,上轿,随从道:“大人可要回府用膳?”

兰珏道:“不回了,去司部,今日早上中午都在司部吃。”

陈筹携着离绾,登上了进京的马车。

马车老旧,一路颠簸,男女分坐,以布帘隔开,帘上有破损,车一摇晃,陈筹便能从缝隙处窥见离绾半分恬静面容,内心溢满暖与甜。

那日,在客栈中,离绾向他道:“公子既要科举,就当用功读书,心无旁骛。这些时日,公子都没摸过书本,怎么能行?”

陈筹一阵汗颜,离绾又道:“身安方能心静,公子可曾想好,要安身何处?”

陈筹犹豫难决,回宜平不太合适,回老家又觉得折腾,且功名未成,总觉得无颜返乡,留在丹化吧,人生地不熟,物价亦不便宜……

离绾道:“奴既已与公子在一起,便今生相随。哪里都是安身处,总会有办法。”

这话倒提点了陈筹,其实除了老家,他最有人脉的地方反而是京城,若在京郊先赁一农舍,再找金班主等老交情套套近乎,接些昔日活计,总能凑够些饭吃。

这般与离绾一说,离绾只道:“公子在哪里,奴便在哪里。”

离绾离绾,我陈筹到底上辈子积了多少德,才能今生遇到你?

丹化离京城甚近,没两天就到了京城。陈筹竟十分好运,在京郊一个村庄赁到一个小院,进出两间屋,屋顶竟是带瓦的,墙亦泥得很敦实,屋后有厕,还用篱笆围出个小院,外屋有灶,旁边有林子,甚好捡柴,一生灶火,屋内暖暖和和。

房里居然还有一架纺车,入夜陈筹灯下读书,离绾一旁纺绩,陈筹恍然觉得,所谓人生至幸,不过如此。

安定下来后,陈筹立刻写了一封书信给张屏,告知平安,但想了一想,把离绾的事略过未提。

信到宜平时,张屏刚接到一道谕令,乃高知府特意派人传达,垂问县志进度,并曰有几篇他要亲自过目,大概是辜家庄相关,须仔细把握分寸。

传信使令道,知府大人说,若是张县丞得闲,亲自将县志送到州府最好。

这么说了,张屏肯定必须“得闲”,邵知县充满慈爱地告诉他,衙门里没事了,他可以回去收拾行李。

张屏回到小宅,小厮立刻来禀告,行李已经收拾好,请张屏过目。

张屏也没有验看,只拿着陈筹的书信,在廊下看了一时,再望向天边浮云,出了一会儿神,收回视线,转身道:“走吧。”

那本做为龚尚书致仕之绩的劝学励志之作,兰珏递上奏折后两三日便得了批准。朝中亦都知道了此事。礼部设了一宴,将名单之上的时下诸官与已做古者的后人一一请到。云太傅固辞,没有入册,名单中人,都是实打实身正名清的清流一脉,参过兰珏的几位御史亦在其内,这些人虽然多不齿兰珏为人,但一因圣意难违,二看在龚尚书面子,都来了。

龚尚书抱恙卧床,未能在席,此宴由兰珏主持应酬,一面赔笑与诸人叙话敬酒,一面在心里想,不知有多少人此时在暗笑他像一跳梁小丑,上蹿下跳,以为能接尚书之位。留意将姿态放得更谦和,言语更滴水不漏。

这些人都是出身寒微,苦读之后,科举入朝,与兰珏经历相近,话头易寻。兰珏素善辞令,言谈雅趣,偶有一两句讥讽,或一笑罢了,或调侃化之,甚是洒脱,便是不齿他的人亦觉得,这厮场面上着实无可挑剔,爬到这个位置,不是没有道理。

柳桐倚亦在座,他虽是今科状元,但一为名门之后,二来官职尚微,并不在册,列席乃为讲述柳氏先人事迹,坐于下首,常替他兰姑父凑个趣,诸人更觉只看在他面上,也不好太不给兰珏留脸,席间竟是一片和乐融融。

又一巡酒罢,兰珏擎杯笑道:“说起当年,兰某倒想起一件事,列位大人莫要笑话。那时唯恐考不中,这辈子就完了,饭都吃不上,省下钱还到庙里烧香,非我夸口,京城与周边大庙小庙,没有我没进去磕头过的。有一日忘记因为什么路过一个山凹,就在京城北边,靠近青龙镇那里,忽而又看到有个庙,尽是些妇孺,也不思避嫌,就奔了去,烧了三根香,再去求卦。那占卦的道人很高深的模样,替我起了一卦,卦甚别致,我竟看不懂,便求解,道人只送了我两个字——”

旁侧人道:“莫非是‘高中’?”

兰珏摇头:“否,是‘生男’。那是个求子庙。”

众人不禁大笑。

柳桐倚道:“姑父后来有了徽表弟,可见还是灵验的。”

兰珏摆手:“凑巧罢了,岂可信这个?”

柳桐倚又道:“先祖的遗稿里亦提及近似的逸事,当日先祖科考时,有位考生小名中有个石字,说是出生时有高人路经,指点父母说,此子一生须与此字大有牵连。后来他进京赶考,恰巧住的巷子里有个石字,临考前烧香,去的寺院名字里亦有个石字,抽试签时抽中过了十纵十号……”

斜对面坐的的孙翰林道:“这说得是度恭度大人的事迹罢。度大人与先柳太傅乃同年,小名石头儿,进京赶考时在石瓦巷住,常去石林禅院清修,当年放榜时,是第十名进士。后任萧州太守,可惜,蛮贼袭城时殉国了。”

旁侧的工部白侍郎道:“是,某亦听闻过这位大人的事迹。太傅在世时,每每感叹,失度大人,朝廷少一梁柱。据说殉国时恰好四十四岁。”

孙翰林颔首:“不错,且度大人殉国之地平延,蛮语唤做科西拔哩垛,意思是石头城。”

兰珏道:“度大人的英烈之事兰某亦略知一二,必要收录。据说度大人的尸首还未找到?”

孙翰林长叹一声:“正是,想是当日被人偷偷收葬了,后无可查。如今只有衣冠冢。唉……”

众人都随之唏嘘。

兰珏慢慢道:“兰某还听闻,有人竟以度大人的英烈事迹,编篡奇情小说,说度大人与一狐狸精……”

孙翰林惊怒一砸桌面:“真是岂有此理!”

亦有人同拍案:“何人所为?此书叫甚名字?当抓当禁!”“兰大人,此事礼部可管,绝不允许此下作之书流毒于市!”

兰珏道:“唉,兰某倒是想管。但书名叫做《荒村野店奇艳大观》,列位大人想,写者印者轻易可查么?且写那些小说话本戏文的,多不落真名,或已作古,书中人物避过真正名讳,起些同音之姓,同义之名,即便落网,抵死否认,或反咬衙门,总之是难哪……”

孙翰林等人皆仍忿忿,斜旁忽飘出一句:“兰大人涉阅甚广。”

兰珏往那方一瞥,说话的是刘知荟。兰珏便就一笑:“刘大人谬赞。说来,与刘大人和兰某那一科,倒是未曾出过什么奇殊的人物事迹。唯有刘大人这样奇秀的人才。”

第59章

刘知荟亦一笑:“兰大人抬杀,同科芝兰佼佼,刘某杂于其中,一直羞惭。”

兰珏道:“刘大人这般自谦,兰某与另二十八位同年真要无地自容了。”

在座的诸人都知道兰珏跟刘知荟之间一向不对付,据说当年科试,兰珏本应是状元之选,得云棠盛赞,但兰珏出身不好,且文字间颇有孤寒之意,对比之下,柳老太傅看好的刘知荟文采失之灵逸,长在规矩端庄,于是殿试点了刘知荟为状元,先帝只道,兰卿这般品貌,正衬探花郎之衔。于是兰珏反倒成了第三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