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屏看着他,两眼眨了一下。

左右侍卫扣住刘知荟,刘知荟挣扎一下,嘶声厉笑:“刘某一时不查,竟中了尔等诈供之计!尔等本无证据,就以疏临之事故意相激诈我入局!哈哈,刑部尚书、大理寺卿、御史台都大夫与这微末小卒串通,唱作俱佳,诈刘某之供,真是好清白堂审!”

卜一范咳嗽了一声。

邓绪摸着下巴笑道:“不要说得如此难听嘛。只是一种问案的方法。有些细节不能确定,想让尔自己说出来罢了。”

张屏肃然道:“刘大人灭辜家庄,证据确凿。非要诈此。”

刘知荟再挣扎一下,死死盯住张屏:“好,你说,你接着刚才的说!但后面是什么?”

张屏道:“但,若女儿村是刘大人同伙,辜清章姓易,杀他之后数年,再灭辜家庄,不合情理。”

造反乱党的种种做为都在嫁祸辜家庄,其村灭后尚如此附会,若此村仍在,更方便嫁祸,且能借朝廷之手处之,何必冒险灭其全村?

不过,如果不是女儿村和宜平县乱党一伙,辜清章一个之前从未踏出过村落的人,性情为人皆很好,怎会惹来杀身之祸。

刘知荟又怎么会灭了辜家庄全村?

“辜家庄的确是刘大人所灭。用了鼠虫。”

辜家庄人,行事小心,下手不易,所以刘知荟把毒下在老鼠和虫身上,鼠虫发狂咬人,人中毒,他人接触其身上溃烂,亦会中毒。十分狠毒的方法。

发狂的鼠与虫蹿到临村,或死在水中,污染水源,祸害了许多附近无辜。

下令官兵封村的亦是刘知荟。

“之前,刘大人曾以整肃街道为名,下令捕鼠灭蝇,有记载为证。”

刘知荟以此暗藏了很多活鼠,但这也表明,此事是他自己在做,好像没什么帮手。

为何?

“为解此疑惑,便请兰大人帮忙。”

柳桐倚找到兰珏,请他旁敲侧击相助查证此事。

“兰大人说了黄玉杏果。”

杏果一出,辜清章的身份便有了转折。

“四叶之中的三果,乃被门派扶持的皇帝。辜清章杏果的形状,是第二果。且用黄玉。他是前朝遗脉。”

这时关于辜清章之死的真相就更难断定了。

“此时证据未足,尚不能将刘大人与乱党联系。”

查刘知荟和查乱党,本是两条线。宜平县抓到的小虾小蟹,要么死了,要么审不出所以,邓绪便请高知府帮忙串通,逼走陈筹,引出离绾,本来是以为他们会去行刺高堪,再趁机抓出一批乱党。

而兰珏这边,旁敲侧击,原打算待刘知荟坐不住了,自己漏出破绽,再循而查之。

但刘知荟反应得比他们想象的大。

“刘大人竟让手下改杀兰大人,是意外收获。”

这下刘知荟与乱党的关系坐实了。更加让人不明白他干吗杀光辜家庄一村。辜清章之死,亦更加扑朔迷离。

“如刘大人所说,若刘大人要杀辜清章,不必如此麻烦。”

那么,下手的是辜家庄?

这是刘知荟行径的唯一解释。

“当时证据,已无存留,只能推测,或由知情人说出。”

如果刘知荟,因为辜清章,灭了辜家庄,那么咬定他杀了辜清章,绝对能激他开口。

“刘大人与那门派关系,已确定。灭辜家庄,亦证据确凿。辜家庄灭村前,亦留下了证据,就在石台下。”

易氏不可能信什么狐狸祖先,偌大的神像石台,必然是机关。灭村之难,机关坏掉难以挪动的石台,是最好藏证据的所在。

张屏来时,证据已被大理寺挖出,是封存在盒中死鼠及那个门派的秘密。

“定刘大人之罪容易。只想知道辜清章应得的,真相。”

刘知荟静默不动。

“还有,图腾上,四叶三果,桓、易、庆三叶之外,还有一叶是谁?前前朝,与前朝之后,第三果在哪里?”

从各种类似的传说推敲,各种相像的事件追溯,那门派至少已历时三朝。扶持了两朝君王。

易氏把图腾明晃晃刻在村里威胁那门派,辜清章的杏果是第二果,都表明,那门派早就定下计划,扶持下一朝。

但景氏一朝不是其所控制。

图腾应该早就改了,事情必然是真的。

那门派生出种种动作,应是棋子已备好,会是谁?

刘知荟道:“我定然不可能是如此重要之人,亦不知答案。”

邓绪微微眯起眼:“刘知荟,不论是你,还是辜清章,都是被这门派所害。肯定还有许多与你等遭遇相同的人。为你自己也罢,为辜清章的在天之灵也罢,为后来不再有无辜者重蹈覆辙也罢。都该让邪派到此为止。尔犯下这等罪过,已无可赦。本寺不会做任何不可能兑现的承诺欺瞒你,到底要怎么做,看你自己,问你之心。”

刘知荟冷然回视邓绪:“邓大人这时不再做伪了,说得亦是实话。刘某现下可能看看我娘留下的书信?”

邓绪抬手吩咐侍卫将信拿到刘知荟面前。

信并不算长,只记下了度恭之事的经过。

刘知荟看罢,闭上双目,再睁眼一扫旁边蓄势待发的侍卫,望向堂上:“列位放心,刘某定会领罪,不会以自尽做逃。我之作为,我必担当。门中之事,我会尽数告知。但……即便我知门主所在,方才所问叶与果之事,我亦的确不知,可能在你们朝廷内,或你们查出来,或抓到门主的时候,试试看他会不会说。”

邓绪凝视着他,未再说话,微微颔首。

刘知荟从容被侍卫押下。

兰珏长长吁出一口气,正欲起身,堂上忽然传来声响。

邓绪三人身后石壁,隆隆向两边分开,露出后面端坐的永宣帝。

永宣帝身边,竟还坐着怀王。

堂中诸人,顿时皆跪倒在地。

永宣帝缓缓起身:“众卿平身。此审精彩绝伦,邓爱卿、陶爱卿、卜爱卿、兰爱卿与其余诸卿辛苦。”

诸人忙再谢恩。

邓绪道:“只是最关键之处,尚未审出。”

永宣帝负手:“朝中仍存妖党事,或不过刘知荟诈称。”含笑望向身侧,“皇叔以为呢?”

怀王视线微垂:“臣觉得,因妖党而疑群臣,不值当。若对号入座,耿耿老臣,烈烈门第,如前柳老太傅一家者,岂不首当其冲?”

第69章

怀王说罢,又望向堂下的柳桐倚,浮出一丝微笑:“哦,你是柳羡之孙,今年的新科状元罢。方才小王不过打个比方,无甚他意。千万不要误会。”

柳桐倚含笑施礼:“臣明白。”

永宣帝道:“皇叔说得甚有道理,提醒了朕。朝中诸卿皆国之梁柱,朕之依仗。即便有人负朕,朕亦绝不能负众卿。”

堂内众人便又纷纷跪倒,感动叩谢圣恩。

永宣帝摆驾回宫,众人恭送,行至门前,怀王忽而折转身:“是了,兰侍郎,你可再仔细想想那辜清章与你说过的话。他既然曾经误将你当做刘知荟一党,言语间,必有试探,或能因之寻到些关键。”

兰珏一顿。

『你莫要不信,头甲三名中,有你的位置。』

『佩之,今科你定然能中……』

会试评卷,选中刘知荟的可是柳……

兰珏躬身:“臣会仔细想想,时隔数年,确实记得模糊。”

永宣帝轻笑:“皇叔也断上案了。”

怀王眯起双眼:“臣坐观堂审,不觉心动手痒。忍不住在三司行家面前献丑,皇上与诸位见笑了。”

卜一范一揖:“怀王殿下此问,正是臣等堂审时的疏漏,谢殿下提点。”

永宣帝双目微弯:“皇叔此问甚是到位,兰爱卿,若是想到了什么,记得就算不告诉邓大人,亦要告诉皇叔。”

怀王扬了扬眉:“罢了,罢了,还是不要接着丢人了。臣不过一时口快,此案当由邓卿与众位行家继续费心。臣得蒙圣恩,观得一堂,过过眼瘾便罢。”目光又扫过兰珏,再落到柳桐倚身上,又微微一笑,“说来,兰侍郎是柳断丞姑父?兰侍郎气韵高华,柳断丞形容清嫩,虽非同姓血脉,皆皎皎如璧,可谓兰姿柳芳。”

邓绪等人一阵默然。

怀王之癖,人尽皆知。却不曾想,此时此刻,当着皇上的面,竟也如此露骨垂涎,实令人无话可说。

兰珏一揖:“殿下谬赞,臣愧不敢当。”

柳桐倚亦随之施礼:“谢殿下,臣鄙陋难当此赞。”

怀王噙着笑,似又要开口,永宣帝轻咳一声,肃起神色:“朕着实期望,此案仅此一桩,天下从此再无。”

众人皆垂首。

陶周风道:“皇上垂悯天下,四海清平,臣等兢兢碌碌,只盼某一日,国无刑狱,世无阴霾。”

张屏跟着弯腰,永宣帝登辇起驾。

陶周风和卜一范亦随之离去,后续案情将由大理寺秘密独办。兰珏离开前,邓绪将他请进一间静室,道:“兰侍郎故人之物,乃重要证供,恐怕要留在大理寺。”

兰珏笑笑:“那杏果便是邓大人再还给下官,下官亦不敢留了。”

物件不过是物件,心里有便是,何必执著外物。

邓绪正色道:“我邓绪是个直人,有话就明说了,兰侍郎请放心,谋逆之案的确棘手,但此案今时日后,都决计不会妨碍到兰侍郎。若无兰大人,案子绝不能破,大理寺与邓某感激不尽,其他空话不多说,必尽力答谢。”

兰珏道:“邓大人这说得太重了。下官此番不算什么帮助,其实亦是邓大人帮了下官。这些年来,辜清章之事压在下官心中,终于得解,了却一憾。”

张屏离了大堂,便拿着邓绪着柳桐倚转交给他的大理寺令牌,去找陈筹。

陈筹还蹲在大理寺的静室内,沈少卿和侍卫将张屏引到门前,打开门,陈筹蓬头垢面坐在角落中,一动不动。

沈少卿道:“陈生,案已审完,因蛊惑你的妖女乃乱党爪牙,恐其同党加害于你,才委屈你住在此处,此时你可随张县丞离去了。你协助大理寺破案有功,结案上呈时,定会请下你应得的功劳奖赏。”

陈筹仍幽幽蹲在角落阴影中,不动,不吭。

张屏走到他面前:“陈兄,走吧。”

陈筹再沉默片刻,站起身。

沈少卿又道:“后院备有酒菜,亦可先梳洗一番。”

陈筹不语,绕过沈少卿,随张屏走出静室。

离了回廊,步入院中,陈筹停住脚步:“离绾在何处?”

张屏看着他,答道:“死了。”

陈筹颤了一下,面无表情,视线自乱发中射向张屏。

“张兄,我离开宜平县,是你安排的?”

张屏点点头。

“高知府根本没有瞧上我陈筹,更不是要拿捏你,那些都是做戏,对吧?”

张屏再点点头:“你被那村子盯上,迟早都会……”

陈筹打断他的话:“张兄,你会断案,料事如神,实在太聪明了。我陈筹跟你一比,真是愚不可及,俗不可耐。张兄这样的人,结交的应该是兰侍郎、邓大人这般同样聪明,有身份,有格调的人。我陈筹一个蠢人,不配与你为伍。你我交情,到此为止罢。”

张屏一怔。

陈筹转身而去。

张屏快步追上,拉住陈筹。

“陈兄,对不住。”

陈筹猛地甩开他的手,凌乱发丝下的眼珠赤红。

“张屏,你我都别再多说废话。桥归桥,路归路,只当没认识过。”

张屏嘴唇动了动,最终,垂下眼,向后退了一步。

“门在这边。”

陈筹转开视线,不再看张屏,大步自他面前走过。

张屏定定站在原地,看着陈筹离去方向。

次日兰珏上朝,不少同僚看他的眼神,都有了不同。

兰珏中毒,乃是协助大理寺秘密办了件大案,朝中已尽知,本以为他无望尚书之位的人亦觉得,这事真说不准了。

谁曾想兰珏竟能豁命出大招,突建一奇功?

真是荣华险中求,无畏则无敌。

下朝后,王砚踱至他身边:“兰大人,说不定过不多久,王某在你面前,就得自称下官了。”

兰珏无奈道:“罢了,王大人,休拿那太阳从西边出来一样传奇的话打趣。”

王砚咧嘴一笑,凑近些压低声音:“你把你是做戏的事告诉了我,老邓没有因为我突然无动静了起疑心罢?”

兰珏道:“邓大人正在不可开交的时候,应不会留意这个。唉,我只望此案别给我惹上什么事。”

王砚道:“放心,今上跟老邓眼睛都挺亮的,你只会有功。也就当时因为是你,此类的案子,我也不想沾。”抬眼看了看前方,搓一搓手,“听说老冯最近很快活,嘿嘿,我准备送他个惊喜。”

兰珏挑了挑眉:“墨闻兄,悠着些,小心皇上怕冯大人哭塌御书房的桌子,真压你一道训诫。”

王砚嘿然:“又不是跟他抢功,案子我办,功劳让给他京兆府,白让他得便宜,他还哭个甚?各司部当要为了社稷齐心协作,此乃我们陶大人的教导。”

兰珏无话可说,前方一小黄门疾步行来:“兰侍郎速往御书房一行。”

王砚意味深长瞧了兰珏一眼,先行离去。

『王公子,潮满则退,月盈则亏,世事如星辰轮转,冥冥自有其序。王公子荣盛之势,正如涨潮之浪,此时正起,盛年可达极致,然愈高愈险。恐四旬难过。』

兰珏向王砚的背影看了一眼。

小黄门躬身:“兰侍郎请这里走。”

兰珏收回视线:“劳小公公指引。”

到得御书房内,永宣帝先关怀问及兰珏身体,再褒赞他助大理寺之功,又道:“兰爱卿为社稷立此功,朕都想不出该如何赏卿,才配得上这般功劳。”

兰珏立刻道:“臣乃知情之人,按照律法,应当配合查案,此本份内,怎敢言功?”微微一顿,又躬身,“但臣斗胆,想向皇上恳求一事。”

永宣帝含笑:“兰爱卿只管说来。”

兰珏道:“臣不孝,先慈之墓,久未修扫。臣想年后请几日假,拜祭先慈。”

永宣帝道:“此乃理所应当,爱卿就是京郊人士罢。一月够否?”

兰珏俯身谢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