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赋愣了。

“下官当日整修此地,县民聚集,下官乃是让道人一旁念经,方才加宽修整了此台,未敢多动,不曾想……”

不曾想灵台下,竟不是直接埋着棺材,而是有一扇门。

门扇外层是铁,上刻几行字——

入者生,入者死,生生死死死死生,不生不死无死生。

张屏蹲下身摸摸门扇:“葬殓之处,不应用铁门。”

铁,和棺材上的钉子,不一样,似是一般的铁。

王砚一摆手:“连对仗都没有,什么颠颠倒倒的,开!”

侍卫用铁锨一撬,门扇打开。

第103章

一个黑漆漆的窟窿露了出来。

侍卫麻利地点亮一盏灯,用绳吊着,缓缓放入门洞中。

“禀大人,未曾见有梯子。”

王砚道:“那应该不深,再把灯往下放放。”

侍卫便又将灯再缓缓下放,片刻,惊喜道:“大人,果然不深,大人英明,小的钦佩不已!”

王砚一笑:“修这个坑的工匠应就是县里的,这里当年又是个小庙,想来搞不出什么大机关门道,若坑修得深了,没梯子,怎好爬上爬下?再则此处乃山顶,土层薄,下面都是山石了,要挖深坑也不易。”

众随从与侍卫都满脸佩服赞叹,随从道:“大人真神了,小的跟着大人,总能长好多见识。”

王砚呵地又一摆手,吩咐左右取来绳梯,放入洞中。

一个侍卫便要下洞,王砚道:“且慢,这洞也不知多少年没开了,等换换气再下。”

侍卫立刻跪倒:“谢大人关爱下属!”

张屏和谢赋只管在一旁看着,张屏又蹲下身,摸了摸门洞口的砖沿。

再过了约一刻钟左右,方才有两名侍卫先下到洞中,王砚提提袖子瞥了一眼张屏:“你也一起下来吧。”王砚的随从满脸仰慕地望着王砚顺梯而下的身姿:“我们侍郎大人就是这样,事事都亲力亲为。查每个案子,都要仔细亲自验看。有好些时候,我们这些下属,做的都远远不及大人。”

张屏道:“嗯。”就要下梯。谢赋不得不把他的袖子一拉,向王砚随从道:“下官能随侍郎大人办案,真是福分。”

姓张的之眼力价他实在越来越佩服了,立刻就跟着王侍郎下梯子,正好一步步都踩在王侍郎头顶,真是嫌自己命长。

张屏总算暂停下了,王砚的随从道:“小的更是只愿今生追随大人,便别无他求了。”

谢赋轻轻一笑,唉,好累。与这世间,还有什么可感慨的?也就不多想,这都是为什么了。

等王砚到达坑底,张屏也跟着下去了。

谢赋抱着离别此世时再多见识一点也无不可的念头,亦随后而下。他不擅攀爬,绳梯软且晃,官袍衣摆袖子都甚累赘,靴底也有些打滑,先到坑底的一个侍卫帮他扶着梯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双脚踏上实地时,官帽也歪了,腰带也斜了。

谢赋整理仪表,一转身,立刻看到一口巨大的石棺。

张屏和王砚已都一脸严肃地站到石棺边,王砚道:“再放几盏灯下来,再下三四个人。”

侍卫抬头传话,谢赋走向石棺。

此处算是一处墓室,约比寻常人家的堂屋大些,一人多高,但是圆形,地上甚平坦,周围墙壁用墙泥涂得平整整的,有些墙泥脱落,露出砖和磨平的石块。有几分类似百姓家中的地窖,甚是阴冷,但还算干燥。

石棺摆放在墓室正中,以洞口及绳梯的方位判断,棺头向西,棺尾向东。张屏蹲下身,摸摸地面,王砚亦抬脚蹭了蹭地,侍卫立刻开始清扫地面上的浮土。王砚、张屏与谢赋暂退到洞口下,捂住口鼻。

侍卫的动作轻而快,迅速将浮土小心拢起,并未扬起太多灰尘。片刻后,浮尘大略扫尽,谢赋不由又一惊。

原来这墓室的地面,竟被黑白两色漆漆成一硕大的阴阳双极图案,阴阳双眼,皆是朱红色,石棺的棺头就在阴眼处,而棺尾在阳眼。

张屏与王砚都又蹲下身,再摸了摸地面,王砚道:“糙得很,应是修此穴的工匠所为。”

张屏从袖中取出一纸一小锉,从地上锉了些漆和泥包进纸中,王砚不置可否地站起身,接过侍卫捧上的布巾擦了擦手,张屏默默把纸包放进袖中,自己摸出汗巾也擦擦手,与王砚又先后走向石棺。

侍卫们提着灯盏在棺前照亮,

棺身在灯火下,白中隐隐带着淡黄的纹路,雕刻华美的花纹,侍卫将灯盏凑近,棺上的流云便似要浮起一样。

仙鹤口衔灵芝,蝙蝠翅托日月。流云飞逸,天花飘洒。棺头处还有一个硕大的字符,像一个符咒。

一张黄纸,就贴在这字符之上,封住棺盖与棺身间的缝隙,黄纸上似有红色字迹。王砚在此驻足,左右侍卫立刻上前,提灯照亮,拂去纸上积尘,露出龙飞凤舞两行大字——

坐山高,观水长,云外松下妙玄藏;座下虔许勤善功,自有福报世无双。

棺头之前,卧着一只石雕的乌龟,背上驮着一香炉,看雕工,应是建造墓室的丰乐县工匠手艺。

谢赋感到一股无形的威压,心中不由生出一股敬畏。

这样的棺,真的是留着装载区区凡俗肉身?

世上若真有不生不死的仙,又怎会用上棺?

侍卫们提着灯盏无声无息站在石棺周围,王砚和张屏盯着那黄纸片刻,缓缓绕棺行走,墓室壁上阴影重叠,竟有几分像在举行什么仪式。

张屏抬手摸了摸棺身。一个侍卫立刻道:“请大人当心些,由小的先来。”

这话陡然打破墓室中的沉寂,把谢赋惊了一下。他这才发现,从方才到此刻,已许久没有人出声了。

王砚绕回棺头处,一把揭下棺头贴的黄纸,交由侍卫收管。

“开棺罢。”

众侍卫抡起铁钎撬棍,但看着石棺,都明显犹豫了一下,又齐齐看向王砚。

张屏道:“此棺之前被打开过,棺盖应可直接抬起。”

众侍卫仍是看着王砚。

王砚瞥了张屏一眼,一摆手:“先抬抬试试。”

众侍卫立刻分成四队,棺头三人,棺尾三人,左右棺侧各两人,棺头的一人喊号令,齐齐一抬,棺盖缓缓而起。

因为棺盖沉重,侍卫们无法做出京兆府开木棺时那般流畅迅捷的动作,只能托着棺盖小心平移,缓缓露出的缝隙中并未蹿出什么,也没冒出什么。侍卫们将石棺盖抬到一旁。张屏与王砚几乎同时凑到棺边。

石棺之中,空空如也。

唯有棺底,余存些许赤色粉末。

王砚着一侍卫入棺,用一狼毫笔将粉末扫入小瓷瓶内,道:“还是回去给老冯验吧,他虽不在此,也算这事带上他了。”

侍卫道:“大人真是事事思虑周全。”

张屏默默仔细瞅着棺内,谢赋也很有兴趣好好看看,但棺材口处暂时没他站的空隙了,他便转而去看棺材盖。侍卫暂将棺盖倚放在一旁,谢赋不禁俯身,抬手触摸,似石又似玉,沁凉入骨。

唉,人到终了,管他是贫是贵,孰耻孰荣,都要归于此处。

不知自己身后,睡的那口又是什么模样。

了断之前,还是留一书罢,早晚都是枯烂成泥,不必浪费,能装下此身足矣。

他正这么想着,却觉指下有异,触感不似石材,像是……蜡?

谢赋不由出声,王砚与张屏顿时扑了过来。

侍卫举着灯笼凑近照亮,棺盖内侧正中此处,果然是正正方方覆着一层蜡,王砚正要命侍卫刮取,那蜡甚薄,被灯盏的火一热,竟就融了,流了下来。

侍卫失声道:“大人,这,里面好像有字!”

王砚道:“灯拿远点,别都给烤化了,把蜡刮下来装好,留给老冯。看看下面什么东西。”

侍卫遵命照办,一点点清下蜡,露出几行蝇纹般细小的刻痕——

松下老蕉客,云外醉蓬莱;

残酒脱沉赘,梦转千百载。

金丹归泥穴,六息散八海;

洞章书玄虚,临岳观太白。

三横逢一纵,弓木遇长才;

直把天门开,送我归阙台。

第104章

谢赋心神俱震。

三横一纵,弓木长才,竟暗指了王砚与张屏之姓。

难道这世上真有幽冥鬼神?

王砚慢悠悠道:“这几句,难道是老冯正验的那具女尸躺在这口石棺中时,咽气前所刻?死前还要刻上两句,嗯,是个好文好墨的女子。”

谢赋心又一缩,是,棺底的赤色粉末,冯大人也在木棺内的女尸上验到了。这表明,那具尸体一开始是躺在这口石棺里的?

为什么又被挪进红漆木棺内,竖插埋在柳树下?

若如王侍郎所言,难道那女子在石棺中,还活着?

可封上的那层蜡又是怎么来的?

张屏肃然道:“这几句,定非之前在此石棺中的尸首所刻,是别人刻的。”

王砚双眉一挑,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谢赋这才发现,旁边的刑部众人竟都在笑,有几个还笑出了声。

“张大人没跟我们侍郎大人办过案,误会了,侍郎大人是在打趣哩。”

“大人怕小的们胆小,才讲个笑话给我们听。”

“我们侍郎大人就是这么诙谐,两位大人日后多跟我们侍郎大人办几个案子就知道了。”

刑部的人并没有完全说穿事实,其实是刑部每次办案,特别是验看证物尸首时,陶周风往往会亲临现场,说些推论判断,见解独到,风格清新,令人精神抖擞。久而久之,刑部众人已成习惯,办案时听不到两句尚书大人的教诲,便觉缺点什么,少了把劲。于是,每回办案,若尚书大人不在,便由王砚或其他主办之人效仿尚书大人说上两句,暖一暖场子。

陶周风行事仁善,待下宽厚,刑部众人都很喜欢尚书大人,这事只当一趣,并没有对尚书大人不敬的意思。连陶周风自己都知道,还乐呵呵的。只是不好对外人言说。

王砚一摆手:“罢了,正事要紧。棺材盖上这行字,不论何人所刻,十有八九,是故弄玄虚。刻完还涂上一层蜡,更是画蛇添足。与这坑中的布置一样,引人往神神叨叨的地方想罢了,或还盘算着有人挖开此处,发现棺中无尸,可以拿些尸解,升仙之类的借口搪塞。这些细枝末节暂不多计较。看来老冯验的那具女尸,此前曾在这口棺里躺过。这案子越发有趣了。不知棺中原本的尸首去了何处。”

谢赋一愣。刑部的捕快飞快地问出了他心中的疑问:“恕小的愚钝,大人的意思是,这口棺中,还有别的尸首?”

王砚转回身看石棺:“自然有。尔等也在刑部办了许多案子,难道看不出这是口石椁?”

谢赋与刑部诸人和侍卫们都又怔了一下。是,棺外有椁,本属常见。又是刑部的人飞快说出了谢赋心中所想:“大人恕罪,不瞒大人说,这案子真有些奇特,小的们给忽略了。既然这乃是口石椁,也就是说以前里面还有口棺?”

王砚道:“嗯。”

又一侍卫道:“那方才树下挖出的那口棺,是否就是这口石椁中的棺?”

王砚还未答,默默站在一旁的张屏便摇了摇头。

王砚环起双臂瞧向他:“看你晃头,那就说说看?”

张屏道:“不是。”

王砚道:“怎么不是?”

张屏道:“不配套。工也不对。”

他方才绕着石棺测算过,树下那口棺,放进这口石椁中,四周颇有空余,完全不匹配。且那木棺,做工粗糙,像是匆匆打就,与这口华美石椁绝非出自相同工匠之手。

“原本棺中,应是……”

王砚一抬手:“不错,尔的眼力还是甚好。”扫视周围诸人,“你们也都多与他学着些,堪案推情本非难事,只是要把方方面面看仔细了。”

刑部众人皆低头谢侍郎大人教诲。张屏又默默闭上嘴。

王砚又道:“都该看得可以了,就先随本部院上去罢。”率先攀上绳梯。

张屏谢赋与其他人随后跟上,出了洞口,谢赋竟觉得两腿有些打飘,唉,本应先死寂之心,竟是又被世俗之离奇所扰。

扑朔否?

迷离否?

最后大抵都是空寂,又何必执着?

他默默让自己的心再归于虚无,那厢王砚吩咐方才留在洞外的侍从再下去几个,罩上石棺等物,把洞里的地面墙壁都砸一砸,看看有无暗道。又道:“方才随本部院到坑中的人都何在,先出去罢。”

张屏和谢赋便又随王砚一道出了大殿。

天已黑透,夜空澄净,微风清爽,星子熠熠,谢赋深深吐息,只觉得魂魄此时,便要飘然离体,荡于山风之中。

他闭了闭双眼。

本该无挂碍乎,奈何羁绊乎?

手臂一紧,打断谢赋思绪,却是张屏一声不吭地扶住了他。王砚转头看看他:“脚底下打飘了?其实本部院也有些饿了,先一同去找你们知府大人,让他请客。”

张屏没出声,谢赋心中轻轻一叹,躬身脱开张屏搀扶:“谢侍郎大人关爱。此乃下官接待不周,这就去安排。”

幸亏又在这个时候,有侍卫提灯笼来转禀,住持欲奉素斋,请问可否让观中道人预备。

王砚的随从道:“我们侍郎大人不想麻烦诸位道长,且明日还要供奉太后娘娘祭礼哩。”

谢赋也不指望张屏了,忙又躬身道:“慈寿观中有专为香客而备的米粮菜蔬,下官这就去安排人借厨房一用,不会打扰道长们清修,亦绝不污观中清静。只是仓促备之,粗陋茶饭,望侍郎大人莫要怪罪。”

王砚的随从笑道:“我们侍郎大人外出办案时,吃住都与我们这些人一起。”

谢赋又表达了一下对王侍郎的敬仰,立刻去办。王砚的一个随从道:“小的同大人一起罢。”

王砚吩咐侍卫仍要好好把守慈寿观,勿让任何人打扰清静之地,尤其后面这座大殿。张屏沉默着随王砚一道离开观内,却见观外空旷处灯火明亮,冯邰坐在一个马扎上,面前摆着一可折叠的小案,正在看阅文书,县衙衙役与京兆府侍卫侍奉左右。

王砚行到近前,冯邰方才合上文书站起:“王侍郎验的如何了?”

王砚瞅着冯邰手中文书笑呵呵道:“尸首已验好了?我还是比不上敬农快。”随从左右将之前在坑洞石棺中取得证物捧给冯邰。冯邰身旁的随从接下,冯邰淡淡道:“天色已晚,待明日再详验。”略一点头,京兆府的侍卫将一本册子呈给王砚。

王砚接过打开,张屏在王砚侧后方瞅着,纸页上绘着一仰一趴两人形,手臂、腿、手腕脚踝和背部均圈了红。

王砚道:“此女生前受过刑?”

冯邰道:“有伤,尚不能断定因何而致。王大人那里有何发现?”

王砚仍不回答,侧回身看慈寿观方向,又转头看冯邰:“敬农你别急,一道查的案子,我怎会将查的东西瞒你,等一下一定告知。”

冯邰面色平静道:“是王侍郎多想了,本府既答应王侍郎参与此案,岂会疑之。”

王砚一笑:“敬农信得过我就好。”远远两盏灯笼自慈寿观处遥遥而来,却是谢赋与王砚的随从安排了做饭的事,赶过来了。

两人向冯邰与王砚见礼,平身之后,王砚环视四周:“方才随本部院下去的人,都在这里罢。”

谢赋与几人都应声行礼,张屏亦躬了躬身。

王砚又看向冯邰:“这次我出来,没带几个人。我看老冯你带的人挺多的。”

冯邰道:“王侍郎说这话怎的?”

王砚道:“不怎的,想跟你借用用。”一转身,“来人,将这几人,除了姓张的这个,暂都先押起来!”

谢赋仿佛瞬间魂魄出窍,愕然怔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