仪仗物事,不算十分贵重,最大的损害,就是太后娘娘进香一事不能顺遂进行。

存放其他祭品的房屋却都好端端没事。

这般看来,竟更像……

只是……谢赋抬眼盯着张屏的后背,应该不会是这姓张的……

府尹大人,也不会……

那么,难道是……

“大人!”

衙役的声音陡然打断谢赋的思路。

“大人,不好了!外,外面有人来报,寿念山那里也起火了!”

谢赋大惊,张屏一怔,又一衙役飞奔而来。

“两位大人,府尹大人命县衙所有人都去大堂。”

张屏转头再看了看屋内,沉默地走出房门。

刚步下台阶,屋角处有道影子一闪,却是屠捕头。

他瞧着张屏及其身侧的人,神色有些犹豫,而后便大步上前,向张屏躬身礼道:“卑职禀告知县大人,卑职等方才在衙门附近擒住了几人,昨日与大人同行的道长也在其中。尚未禀告知府大人。”

张屏的双眉又皱了一下:“我师兄现在何处?”

屠捕头道:“已带到大门处。”

张屏举步,谢赋不得不又出声道:“大人,府尹大人正待我等去大堂。”

张屏向谢赋拱拱手:“劳烦谢大人向府尹大人告罪,张某随后就到。”

谢赋尚未答话,张屏便已和屠捕头疾步向前院处去。

谢赋在心里叹了口气,罢,罢,人各有其想,各行其愿,他人挡不住我,我也拦不住人。转身前往大堂。

朝阳已升,晨风吹开饱含烟火气的雾霭,县衙大门外,百姓遥遥围观,掩口议论,无昧在几个捕快的钳制中挣扎了一下,看着匆匆过来的张屏,热泪盈眶。

“阿屏——”

张屏却停住了脚步,视线定定落在了无昧身侧。

“大人……?”

兰珏迎着他的视线微微一笑:“看来本部院来得凑巧,恰好被当成纵火犯了。”

第109章

张屏快步上前,钳住兰珏等人的侍卫察觉到不对,赶紧松开手。

张屏扶住兰珏的手臂,触到尤带着晨露湿凉的衣料,立刻又收回手后退一步,躬身施礼:“学生拜见大人。”

兰珏道:“本部院假中,不在任上,无需拘礼。”

左右见此情形,皆在内心惊惧,这位原来真是个人物?起火时,县衙的捕快与京兆府的人手迅速追出衙门外擒拿可疑人等,恰好兰珏一行正在一条街之外的路边一茶棚前。他们进城时,便见狼烟滚滚,一片乱哄哄吵嚷县衙失火了,几人不由得惊诧,但也省事不必问路了,朝着冒烟的地方行便是。兰珏的小厮咬指道:“老爷,这丰乐县是怎了,这边烧了那边烧?”随从劝道:“大人还是先暂缓行片刻,待小的们去打探打探,若还正烧着,大人就先等一等。”兰珏颔首道:“顺便问问有无伤者。侍奉太后娘娘的王公公,京兆府尹冯大人应都在县衙内,还有那丰乐县的知县。”随从躬身道:“遵命,小的这就去县衙探看。”正刚好拿疑犯的捕快侍卫追到附近,听到了“去县衙探看”这句,再看他几人一副外来形容,兰珏几位随从短衣打扮,目光精湛,像是有些飞檐走壁的功夫在身上,既没有行李,还牵着马,马屁股上连兜套都没有,顿时冲上前。

兰珏的随从拔出兵器,小厮喝道:“你们做什么?可知眼前这位是谁?敢对我们侍郎大人这般无礼?”

县衙的捕快顿了一下,京兆府的侍卫一扫兰珏,冷笑:“侍郎大人?真是好年轻的一个侍郎。朝中六部,统共也就六位侍郎大人,如今刑部的王侍郎倒是真在此县内,这时在寿念山脚下。却不曾听说又有哪位侍郎大人要到这县中来,当是堂堂朝廷三品大员,一个两个赶来这里推糖球么?形迹可疑,满口胡言,拿下!”

兰珏不由失笑,抬手止住暴怒的小厮与随从:“也罢,是我来得凑巧。这般倒是能快些面见冯大人。既是犯了嫌疑,就随诸位之便罢。”即由着侍卫们带到了衙门。

此时众侍卫捕快见张屏行礼,立刻跪倒。兰珏的小厮甩开侍卫手臂,揉了揉膀子,冷笑道:“这回不说我们侍郎大人是假的了?”

众人叩首称罪。县衙捕快跪向张屏道:“知县大人,小的愚昧,但这位大人不是小的们抓的。”

京兆府的侍卫垂首:“卑职等奉府尹大人之命擒拿可疑人等,唐突大人,万死之罪,请大人责罚。”

兰珏温声道:“罢了,尔等见行迹可疑者缉拿问询,任是何等身份,都乃秉公办事,无需请罪。都起来罢。”又含笑看向张屏,“县衙火势如何?你没事罢?”

张屏心里一暖,低头道:“多谢大人,学生没事。”

无昧在一旁眼巴巴地瞅着张屏和兰珏,心里又有些欣慰,看来阿屏与这位贵人关系不一般,阿屏认得不少大官贵人,仕途前程有望。只是不知道这是哪位大人,这么年轻,长得这么好看,也是位侍郎,就是和那位王侍郎一般大小的官了,啧啧,真是人之命不能比较。

张屏转身看向他,歉然道:“师兄,对不住,待见了府尹大人,我再为师兄解释。”

无昧立即道:“没事没事。”人侍郎大人被捆了都这么大度,贫道又有啥?“只别当真说火是师兄放的就行。”

这厢兰珏也看了看无昧,心道,张屏怎的喊个道人做师兄?是了,听他说过自幼在道观长大,看来这是他老家来的人了。再向张屏道:“撞上此事,本部院当要与冯大人解释,你便引我去见冯大人罢。”

张屏躬身:“大人这边请。”

大堂之上,谢赋沐浴在冯大人阴森肃穆的视线中,左右等不来张屏,正在焦急,忽然听得传报:“张知县堂外听候传唤,另转禀府尹大人,有一位京里来的大人请见府尹大人。”

冯邰眯眼看门外:“是哪个?此时无需啰嗦,都请进来罢。”

谢赋不由得回身向堂外望,只见张屏与一人进了堂内,京兆府的侍卫押着无昧尾随在后。

谢赋瞧着这人虽一身便服,眉梢眼角,有些行路倦容,衣袂袍角,携着仆仆风尘,但姿容华美,举止神色皆非凡俗,不禁揣测这是朝中哪位大人,看来官位定然不低。一旁坐着的王公公双眼一亮,噌地站起了身:“兰,兰大人?”

堂上冯邰亦开口:“兰侍郎怎的来了?”

兰珏含笑施礼:“兰某休省归乡,便顺路过来,想与此县官员商议后两日的事宜,却是来得有些不巧,给冯大人和县衙添乱了。”

冯邰在心中冷冷一笑,兰珏必然是晓得了太后上香的这摊事,忙不迭跑来看看有无建功立业的机会,兼表忠心,消息倒灵便,腿也挺快,便淡淡道:“兰侍郎有心了。本府知道兰大人奉旨待办之事,既为公务,何谈添乱二字。”吩咐左右看座,王公公侧身让到一旁,与兰珏谦让落座,身体和声音都微微有些抖,好,好,总算是来了个明白事,会做事的了。但,都这样了,来了,能顶多少事?

这厢冯邰已将视线转向了无昧:“被押的这个可张知县的亲戚,昨日在山上的道人?”

无昧忙道:“府尹大人,贫道不是张知县的亲戚,只是打小就和他认识,真没亲戚!”

冯邰双眉一皱,侍卫喝道:“公堂之上,府尹大人未曾问你,怎可乱言!”

无昧哆嗦了一下,连连作揖:“府尹大人恕罪,小道一个乡下野人,不知道规矩,求大人恕罪!”

左右侍卫再喝止,张屏躬身道:“禀大人,道人无昧乃与下官从小一起长大。与衙门火灾并无干系。”

冯邰冷冷道:“哦?张知县,你既为此道人作保,说他无纵火嫌疑,难道失火之时你与他在一起?”

张屏道:“没有,下官当时在房中睡觉。”

冯邰道:“那你有别的证人?”

无昧颤颤抢声道:“禀,禀府尹老爷,小道是一个人出了衙门,失火的时候,小道正在街上走着哩,路上的人,应该有看见小道的!小道出门的时候,诸位衙役施主也是看见了的!”

冯邰面无表情垂目盯向他:“难道本府问你话了?”

无昧哆嗦了一下,缩缩脖子。

冯邰再将视线移向张屏:“张知县,你既非他的证人,此刻亦无证据证明起火时他不在现场,何以在本府面前,断言他并非案犯?”

张屏躬身:“回大人话,下官验看过失火的房屋,案犯乃撬从窗口翻入,在一顶华盖的木柄上绑缚引线,拖至窗下,出窗后点燃离去。木柄尚未燃尽,从窗扇痕迹及烧痕看来,案犯惯用右手,而道人无昧是左撇子。且房内泼洒的是桐油,窗台上有桐油痕迹,案犯的身上应沾染了油污,或多或少,会有桐油气味。大人可派人验看无昧衣履,并无油渍,亦无油味或掩盖桐油气味的其他味道。”

冯邰哼了一声。

张屏接着道:“无昧昨日才来到丰乐县,他身上本无多少盘缠,一路多靠化缘吃喝,钱袋内的一块银子是下官四更时才给他的。应无能力雇佣他人纵火。”

冯邰冷冷道:“指使他人犯案,怎会只靠银钱?尤其假僧邪道之流,装神弄鬼,操控人心者,不在少数。这项开脱,可谓牵强。”

无昧抬头叫道:“贫道可没那种能……”视线触到冯邰凛冽的目光,硬生生把那最后一个字吞了回去。

冯邰唤侍卫衙役呈上从现场取来的物事,竟就将张屏和无昧搁置在一旁。

一侍卫引着衙役们捧着托盘鱼贯进入,叫衙役们分做三列,向堂上施礼:“禀府尹大人,理出的小物件,卑职等将已烧焦的,损毁了一些的与完好的各自分开,呈交大人过目。大物件尚在起火的房内。”

冯邰颔首,示意先将烧焦的那些呈上。

捧着未损毁物品的衙役站在兰珏与王公公所坐的一侧,兰珏不由打量托盘,都是布匹、羽饰类,竟有不少完好,看来火真的不甚大。

冯邰忽而抬起眼:“兰大人对本案有兴趣?可是看出了什么?”

兰珏道:“本部院哪里有验看证物眼力,只是瞧见了一样识得之物,不由逾越了。”

冯邰道:“哦?”

张屏亦看向兰珏,兰珏感受到张屏隔着三道衙役望来的视线,忽觉自己方才所言可能不妥,但话已出口,便起身走到侧前方衙役手中的托盘边。托盘中放着一块满是经文的黄色绸缎。

“若本部院没有看错,此物乃是圣慈太后御手亲绣的玉清宝诰,圣慈太后赐予太后娘娘,本部院曾在大祭时有幸见过。”

王公公站起身,拭了拭眼角:“兰大人的眼神与记性真好。太后娘娘特命老奴将这件宝贝捧来供奉。”

兰珏道:“太后娘娘慈爱之心,可使天地动容矣。”

王公公再擦了擦泪:“此经幡丝毫未损,必是上天神明护佑。”

兰珏道:“如斯圣物,岂会被邪火所侵?”

冯邰冷眼看着王公公如瞧亲爹般瞅着兰珏的眼神及兰珏与王公公一唱一和的嘴脸,点头:“嗯,此物未损毁,委实着人深思。”

兰珏立刻明白过来了,自己是咬了冯邰垂钓的香饵。

冯邰放下正验看的焦木,再向堂下道:“寿念山那边烧损情形如何,可有回报?王侍郎又在何处?传本府的话,将他请回衙门。如今县衙与寿念山皆突然起火,本府与堂内诸位,还有王侍郎,都难脱嫌疑。”

王公公愕然失色,脱口道:“府尹大人此话何意?”

兰珏不言不语,悠然坐回椅子上。

果然,冯邰要钓的,不是他,而是王公公。

第110章

冯邰肃然道:“本府与堂中诸位,丰乐县衙诸人,在此期间,便都留在衙内。”看向张屏,“张知县,你与丰乐县衙诸官诸吏各写一份自证,本府再派人查证尔等证词。本府及随行人等,亦得盘查,但因上下之序,就待王侍郎过来,本府再与他互查罢。”

张屏上前一步:“大人,下官以为,姚氏案与寿念山上案,不可耽搁。”

冯邰冷冷道:“此时此刻,哪有你胡言的余地!速滚出堂外,先把证词写来!”

张屏低头施礼退下,冯邰又眯眼道:“且慢,张知县,若被本府知道,你阴奉阳违,仍背地后里做些其他事,本府定当重处!”

兰珏在一旁瞧着,不禁有些想笑。张屏再低头施礼,忽而又抬头道:“禀大人,下官还有一事,道人无昧,应不至于入狱羁押。”

冯邰面无表情盯着张屏的脖子道:“你与这个道人倒真是情浓意厚。罢了,既然你此前罗列许多证据,本府就先放了此人,但若他离开了衙门逃蹿了,本府唯你是问!”

无昧扭动了一下,望着张屏,泪盈于眶。张屏垂头行礼,又抬头道:“禀大人……”

冯邰皱眉:“你还有什么事!”

张屏正色道:“下官以为,存放太后娘娘祭礼之处失火,应做法事禳之。”

堂中本就静穆,此时更加无声,谢赋不禁侧目,连无昧也愕然忘记了挣扎,张大嘴看着张屏。

冯邰缓缓缓缓地眯起眼:“张知县,敢情本府不准你暗中捣鼓,你便明里扑腾。”

兰珏起身:“冯大人,请恕本部院多言一句,太后娘娘敬香祭礼忽有祝融侵损。然圣宝经幡却丝毫无恙,此吉祥也。既逢变故,又显奇异,以道家法事祈禳,乃合情合理之举。行之甚宜。”

王公公忙不迭地接口:“正是正是,咱家也觉得,张知县请的甚是,兰侍郎说的更甚是!”

谢赋在心中暗道,姓张的怎么会突然迷信了起来?是为替他师兄脱罪?不对,倒更像是与那兰侍郎唱和。看来姓张的,与那兰侍郎关系更不一般。

他想着,不由瞧向兰珏,却见兰珏目光一转,亦向他看来。

谢赋忙低头敛身,无声做请罪一礼,堂上冯邰又平缓开口道:“也罢,兰大人掌礼部事务,自然比本府懂规矩,既然说可行,那便行罢。愈快愈好。张知县你要怎么做哪?”

张屏肃然道:“道人无昧便可做此法事。”

无昧又一哆嗦:“张,张屏,你别乱说!我,贫道,才刚入玄门,如此法事,需得高功法师,且至少法师三位,其余醮坛执事若干,如今只得贫道一个小道士,哪里能行?”

冯邰一拍惊堂木:“兀那道人,怎的如斯多事,既然当要行之,就只你一个,那就你一个便是!”

张屏转向他:“师兄,事从权且,简略为之。“

无昧欲哭无泪,疯了,疯了,怎么这群大人老爷,一个个都跟疯子一样。

“可,可,阿屏你知道的,再怎么权且,都得斋戒沐浴……”

张屏道:“师兄你昨天吃肉了么?”

无昧一噎:“没有。”

张屏道:“我昨天早晨之后到现在也没吃肉,我帮你敲磬摇铃。”再转向谢赋,“谢大人应与我一样吧。”

谢赋点点头。

张屏道:“那请谢大人侍香灯。”

兰珏含笑道:“本部院倒也可以帮忙,只是昨日沾了荤腥。”

张屏转身:“大人可是还不曾用过早饭?”

兰珏点头:“是。”

张屏道:“那大人念一段净口咒,再沐浴后,便可。下官可否请大人助知经卷。”

兰珏颔首道:“本部院甚荣幸矣。”

冯邰淡淡道:“张知县对道家之事,懂的倒多。”

张屏躬身:“下官自幼在道观长大,耳濡目染,故而懂得。”

冯邰不耐烦摆手:“那就莫再啰嗦,赶紧罢,该沐浴去沐浴,该布置布置。”

王公公颤巍巍起身道:“咱家也当……”

冯邰立刻道:“公公就请不必去了。”

王公公心里一凉,木木然坐倒。

冯邰似笑非笑望着他:“公公与本府都才食过荤腥不久,参与恐怕不好。且本府还需有些事,与公公单独说一说。”又向堂下道,“有贼人放火,屋内祭礼仪仗,竟还剩下这许多完好,果然灵异,来人啊,把这些给本府呈上,待本府与王公公单独详谈时,再请公公顺便将这些完好的都是什么一一告知本府。”又招来一位侍卫,耳语几句,站起身。

两名侍卫走到王公公身边,躬身道:“公公,后堂请。”搀扶着神色勉强自若的王公公缓缓起身。冯邰方才吩咐过的那位侍卫快步退出大堂。

王公公绝望地看了一眼兰珏,兰珏只能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与张屏、谢赋和无昧一道离开大堂。

到了廊下,刘主簿上前轻声问张屏:“大人,当安排在哪里沐浴?”

这么多尊大神在衙门,他都快不能呼吸了,天上突然又降下一位礼部侍郎大人,简直是一丝闪失就得丢命的架势。他这句话刚问完,便感受到了兰侍郎的目光,不禁心口一窒,一阵眩晕。

兰珏看着摇摇欲倒的刘主簿,温声道:“本部院此时非在任上,不必拘礼,愈随意愈好。”

张屏抬眼看向兰珏:“大人,衙门里沐浴不方便,下官的住处就在后面。”

兰珏一笑:“那就去你住的地方吧。只是你家有两个浴盆么?”

张屏道:“大人先洗,下官洗的快。”

谢赋听这话很不像样,不得不道:“下官这就让人备好新桶香汤,送至知县大人府上。”

兰珏含笑颔首:“有劳。”

张屏道:“下官住处的浴盆应该是新的,下官过来后,还没洗过澡。”

谢赋不由得又想起了昨日狂怒时,在张屏脖子上咬的那一口,一阵恶心。张屏却在此时转而看向他:“谢大人早上洗过了罢。”

谢赋点点头:“可下官方才又来回走动……”

张屏道:“没事,谢大人早上肯定洗得很干净。祭坛得赶紧布置,就劳烦谢大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