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砚一笑:“老冯,莫酸嘛。这本就是一眼便看得透的事儿。本部院不想多听啰嗦罢了。”

冯邰又眯了眯眼:“张知县,你臆想完这些,便让衙役去街上抓人了?“张屏再躬身:“回大人的话。下官还觉得,祭礼与山上一起失火,纵火之人或许与正在查的案子有关。从山顶尸首、姚员外家失窃书册来看,凶徒是个极信风水术数之人。敬香仪仗失火,珍贵之物几乎未损,一则是凶徒为了嫁祸他人,二则,是否也是凶徒十分迷信,不愿多损?如王大人所说,下官是推测那凶徒必要回到现场。于是下官才……”

兰珏温声开口:“原来张知县在禳灾祈福举法事时,仍不忘记查案,真是有心。”

张屏抬眼看了看兰珏。

冯邰又在心里冷笑了一声,姓兰的倒是乖觉拦得快,没让这二楞子把假跳大神的事实说破,大家一起完蛋。

“于是你派人盯着祈福法事,见人有异就暗中跟随,是么?”

张屏嗯了一声:“大人说得是。”

但事实其实是,无昧那场法事做得有许多不对的地方,寻常百姓只瞧着热闹,可真正懂点道法的人,一看便知。

这人既然极其迷信,官府举法事,都这样乱来,必不能忍,或多或少,神情中会有流露。

冯邰道:“那张知县,你告诉本府,此事除却你的臆想之外,还有何真凭实据,能让你将一个良民从大街上抓回衙门?”

张屏低头:“下官,暂时没有能将此人定罪的证据。”

冯邰一击桌案:“混账!你无凭无据,便敢随意抓人么!朝廷哪条法度准你这般妄为?!”

张屏默默跪下。

王砚瞥了他一眼,又开口道:“本部院见那几个拿人的衙役穿的本是便装,看来张知县一开始不是让他们去拿人的。后来又抓了这人,或是有别的缘故,不妨先叫衙役来问问?”

冯邰面无表情道:“衙门差役,当值之时不穿公服,又是何故?”

张屏道:“是下官下令,让他们便服,方便跟随。”

冯邰冰冷的视线盯着他头顶:“此项勉强可算取证,但不能为当街无故拿人之事开脱。本府暂留你顶上乌纱,待询问完那几个衙役,再行定夺。你已不配立于此堂,滚出去罢。”

张屏默默地行礼退出了厅门。

外面阳光正好,他沉默地穿过院子,在一棵大树下的石桌边坐下,盯着地砖出神。

过得一时,一道人影落在他的袍角,张屏转头,站起身:“大人。”

兰珏踱到石桌另一侧的石凳上坐下:“堂中涉及些案子细节,本部院不便多闻,就先出来了。你怎的在此坐着?我还当你要趁那被抓之人未放,先去审了。可是不让你去了?”

张屏道:“不是,学生在想,怎么审。”

兰珏温声道:“我虽不懂查案,但你让跟随的捕快穿便服,想来本不想抓人。”

张屏道:“其实学生想到了可能会抓人。也告诉了捕快,必要时,可以抓。”

山顶和衙门一起失火,表明案犯不止一个。

跟随一个,或能查到其他案犯的蛛丝马迹。

但张屏只能调得动县衙的捕快,县城就这么大一点,衙门里的捕快人人都认得。恐怕越乔装打扮,路人越知道他们在查案,露馅得越快。张屏便只能依此设下反套,让捕快们便服跟随,不必太掩饰行藏,嫌犯一旦发现自己被跟踪了,情急之下,或许会采取一些手段通知自己的同党。

冯邰要询问捕快们抓人的事,几个捕快都已经去往内厅了。张屏看到了,他派出的捕快们都在。

也就是说,他们只跟了一个人。

方才在厅中,王砚说捕快们抓人抓得很磨叽。那就不是在案犯确实露出了马脚时,证据确凿地抓捕,而是由于其他缘故。

这样的缘故,大约只能拘得一时。

这人是否就是案犯,尚不能确定。又拘不了多久。

是审,还是不审?怎么审?

兰珏道:“但你本意并不是抓,而是跟。待有了需要抓的理由时才抓,对否?”

张屏点点头。

兰珏道:“那便不是无故抓人。冯大人也说了,若你只是让跟随,便是取证。无需担心。”

而且,冯邰能点头让张屏去做法事,必然也是觉得王公公不可能自己找死烧祭品,纵火另有其人,且已看出了张屏的用意。

方才堂上,冯邰看似凌厉,实则追究的,只是张屏为什么要把人抓回来。

这些兰珏便不说破了。

张屏垂着眼皮看着地面:“冯大人责备的,确实是学生的欠缺。学生可能真的不配查案,不配穿这身官服。”

第113章

兰珏失笑。

想不到这样的话竟会中张屏口中说出来。看他垂着眼皮坐着的模样,兰珏竟想起了背不出诗文的兰徽。

兰珏便慈爱地道:“本部院乍入官场时,亦曾有过这样的念头,只因不适应罢了。直至今日,仍常常自省。但行事作风,人人不同,自己还会思量这样做是否比那样做更好些的时候,何况旁人来看?只要不违背天理纲纪,把事情做好了,就是对的。”

张屏仍盯着地面:“那年学生家乡遭灾,父母皆亡于灾疫,师父知止道长收养了学生及许多与学生境况相同的孤儿。师父不能费观里的粮钱,便替人算卦挣钱。”

兰珏第一次听他详谈自己的身世,突然就说起来了虽然略显没头没脑,但兰珏还是动容道:“哦。”

张屏接着道:“要算得准,才有人来。”

兰珏道:“我知卜算一事,许多其实是靠察言观色。难道这便是你喜好查案的由头?”

张屏抬眼看向兰珏,点了点头。

“师父甚善观人,初见一生人,其出身来历,便能推出十之七八。学生从小跟着师父学习,记事会走路后,常在城里走动,打探各家事情,帮衬生意。”

南池县城极小,街坊邻居门对门户挨户,一般谁家有个风吹草动很容易知道。

“算命这事,不单得讲出已经有了的事,还要说出还没发生的事,才能让人信。人之日常,吃穿住行,都有规律可循。若有蛛丝马迹,近期要发生的事,也不难推出。”

兰珏笑道:“看来你们师徒的生意口碑都不错。”

张屏再点点头。

他小时候也思考过这是否叫行骗,师父道,现在的事,将来的事,有人是算出来的,咱们是瞧摸出来的,但讲的都是真事,怎么能叫骗呢?不过你得好好查,若说错了,咱们就真成骗子了。

张屏觉得很有道理,就更努力地各处打探。

“学生接触的第一桩命案,就是在帮师父算命的时候。案子的关键之人是南街的一个女子。名叫姝娘,她对学生也很好。”

兰珏问:“你那时多大?”

张屏道:“十岁。”又看看兰珏。

兰珏道:“哦,没事。本部院只是觉得你那时小小年纪,就十分懂事,甚有担当。”

张屏垂下眼皮:“大人过誉了。学生当时只是四处转转。”

姝娘成亲多年,一直未有子嗣,在家中做牛做马,三更睡,五更起,伺候全家老小,她的公婆与相公时常打骂她,将她打得遍体鳞伤,生病也不能看大夫吃药。可幸姝娘的婆婆倒是不拦着她烧香算命,还常带她过来,算算她是不是下不出蛋的扫把星老母鸡。南池县中似这样看不了病或生了病偏不看病非要算命的人有很多,知止道长懂些医术,便常拿些药丸药面药水之类说是符粉符水,给姝娘医治。

“姝娘常给如学生这般的孩童糖吃,学生亦经常在姝娘家住的街道附近走动,知道街角面店的伙计对姝娘甚好。”

可惜姝娘已嫁,那小伙计很穷,姝娘怕惹来是非再挨打,就故意躲着他。

“后来,学生又发现,有个外来的商人赖某常与姝娘的相公李大来往,出入一家刚开的赌坊。赖某显然是赌坊的东家之一,故意拉人下水赌博。大约过了一两个月,李大突然不见了。”

兰珏道:“这种钩套,去赌者定会输得倾家荡产,莫不是藏起来躲赌债去了?”

张屏点点头:“是。但姝娘的公婆闹到公堂,说媳妇与人私通,谋害了亲夫。”

面店小伙计对姝娘的好感,早有街坊的三姑六婆瞧出来了。那商人赖某成天在姝娘家进出,也逃不出奸夫嫌疑。

姝娘被抓到衙门,眼看将要屈打成招。

“学生知道姝娘的相公不见之前,买过新靴子。姝娘也说前几日还帮相公补过皮袄。还到师父的摊上算过,北方是否吉利,显然是打算去北方。”

知止道长便对县衙的人说,他占了一卦,姝娘的相公在北方。

“再一日,有人在城北树林的枯井中发现了李大的尸首。尸首手中抓住一个穗子,是那商人赖某常戴的玉佩上的。”

兰珏道:“看来杀人的是……”

张屏道:“嗯,是当铺老板。”

兰珏噎了一下,不动声色地略一思索,再道:“姝娘的相公偷了商户的玉佩,想要换路费,却与当铺老板谈崩?可其他人乍一看,会以为是商人杀了人吧。”

张屏又点点头。

当时知县便断定,是商人赖某对李大追债不成,痛下杀手。李大的爹娘还咬定,赖某出入他们家时,常与姝娘眉来眼去,已与姝娘勾搭成奸。

赖某申辩,自己的玉佩早已丢失,这块玉佩很是贵重,自己若要追人杀人,断然不会戴在身上。

县衙的仵作亦提出异议,赖某身量甚高,若是用刀捅死李大,刀口伤痕不应如此。但知县觉得,玉佩是个直接的证据,刺死李大的,是一把胡人用的弯匕首。赖某是从边塞过来的客商,所以有这样的刀,这又是一个证据。赖某难脱干系。赖某刺死李大的时候,弯着腰或叉开了马步,也是可能的。

“恰好学生发现了,那几日当铺的一个账房举止有异。支使学生帮他跑腿,还给了几文赏钱。”

这账房惯好在账簿上动手脚,但老板查账十分厉害,那几日老板的眼神突然不好,让他捞了不少油水。不由得出手大方了起来,更在酒桌上说漏了嘴。

除了边塞来的客商之外,当铺的老板,也有胡刀。凶案现场的脚印,与当铺老板的脚印大小相同。

知止道长便称要替李大做超度法事,扶了一乩,在沙盘上写了几个当字。当铺老板露出了破绽,后来衙门的人在当铺老板家找到了玉佩。

“但姝娘死了。”

她在牢里自尽了。

李大的爹娘后来供人,他们当时是怕赖姓客商去追儿子的赌债,才谎称儿子被害,暗示媳妇与经常上门的赖某通奸,以此来拖住赖某,好让儿子无后顾之忧地跑路。

却不料街坊的三姑六婆又抖出了面店的小伙计对姝娘有好感之事。

发现李大被杀后,李大的爹娘觉得是媳妇克死了儿子,更为了让赖某定罪,愈发疯狂地咬住是姝娘偷汉谋杀了亲夫。

姝娘捱不住拷问,又怕连累小伙计,便在牢里自缢了。

兰珏道:“这女子十分可怜,但你那时还是孩童,便能与你师父一起最终抓到真凶,恢复她身后清名,也算功德了。”

张屏摇头:“有许多不对的地方。其实当时证据未足,并不能将真凶定罪,扶乩的做法,也是诈诱。若非那老板本就不是大恶之人,失手杀了李大实在是一时气愤,加上姝娘无辜而死,他心有愧疚,恐怕诈不成,反倒打草惊蛇。凶手不露出破绽,或趁机溜走,则此案会成悬案或冤案。”

兰珏沉默了片刻,其实他暗想过,张屏已经是这副棺材板子模样了,如果还吸收吸收冯邰的作风,恐怕得羽化成一块商周老坑的玄铁板子,一丈之内,都不能站人。

而现在听了张屏这些话,他忽然又觉得,不论如何,张屏的确是想要上进的。

他便道:“你那时只是个孩童,令师也只是位道长,无论细节是否正确周全,都抓住了一个凶手,破了一个案子,恢复了一个女子的名节。若让如今的你来破这个案子,本部院相信,方法必然不同。你既然要听冯大人的教诲,那么恐怕,或许,都不要再多想,唯有事实方是真实。思往事而自省,日后更谨慎便是。”

张屏又抬眼看向兰珏:“学生多谢大人教诲。”

兰珏望着张屏眼中的亮光微微一笑,难怪许多人好为人师,教导一个年轻人,见得他虚心聆听后的神情,确实有种别样的愉悦。

不远处的廊下忽然冒出了一个小衙役,在廊柱后探了探头,张屏立刻站起身:“大人……”

兰珏颔首:“快过去罢。”

张屏行了一礼,匆匆走到廊下,跟着小衙役转过屋角,被冯邰叫去的几个捕快和刘主簿一道站在空地上。

几人向张屏行礼,刘主簿先捧出了一本册子:“禀大人,送往慈寿观中的历年童男名册,下官已经查到了。”

第114章

张屏接过册子,刘主簿又道:“下官本未找到专门收录童男姓名的名册,翻了往年的县志也没寻着。幸而忽然想起历年祭祀应会录册,就又去查祭祀相关的卷宗,果然里面有记载。下官赶紧让人誊录了出来,请大人过目。大人可要再让人核查一下?”

张屏翻了翻册子,所记录的唯有当时年份、男童姓名及年岁,便向刘主簿道了声谢,又道:“还有一事有劳刘大人,能否查出名册上这些男童的父母名姓、住处及这些年的记录?”

刘主簿立刻道:“历年童男多是从慈寿村中选出,对照户籍册应能很快查到。是下官疏忽了,未能一同录好呈于大人,下官这就去办。”拿回册子告退,刚转身走了一两步,又折回身歉然向张屏一礼,“请大人恕罪,下官忘记禀告一事。谢大人让下官转禀大人,当年寿念山顶修建慈寿观时的工匠名册,谢大人正在查找,若有结果,立刻呈上。”

张屏点点头,眼下事情堆积太多,他正想将这事拜托给谢赋,谢赋已先查了,他着实感激。

“烦请转告谢大人,一同查查挖出石棺的那处房屋原本的房主姓名。”

刘主簿领命离去,侍立一旁的几个捕快这才上前,为首的道:“之前尚未禀报大人,卑职等将带回那人单独关押起来了。”

方才府尹大人在堂上大发雷霆,但并未直接下令放人,他们还是得硬着头皮来请示张屏。

张屏道:“带我过去。”

几个捕快一怔,张大人是要顶着府尹大人的雷霆震怒审问那人?

真是一条汉子!

为首的捕快一抱拳:“喏。大人这边请!”

张屏离去后,兰珏亦起身回厅中休息,刚行到廊下拐角处,却见王砚站在廊柱边向他笑道:“佩之,眼下可得闲乎?有事想请一请你。”

兰珏也笑道:“不敢当王大人一个请字,能为王大人效力荣幸之至,但凭吩咐。”

王砚嘿然:“其实就是想请你去赏赏山景,顺便有个老物件劳你给掌掌眼。”

兰珏道:“王大人说的不会是那位树下美人吧。兰某胆小,且素无品鉴此等美人之学问。”

王砚正色:“那美人已归了老冯了,他人岂能觊觎?真的只是个物件儿。你知道我素来不好古董,也看不出什么年份之类。有劳有劳。”

兰珏道:“自当从命。只是我所知亦连皮毛都算不上,常常走眼,怕有负所托。”

王砚道:“佩之莫要自谦了,帮我看个大致就成,路上我请你吃酒。好酒。”

兰珏笑道:“酒吃多了怕眼昏,先有顿饱饭就成。”

王砚哈哈一笑:“那是当然!”

兰珏让小厮取来便服更换,与王砚一同出了县衙。这厢张屏亦已到了县衙牢室。

牢室在刑房所在的小院偏角,乃是临时关押刚抓捕回或提来待审的犯人的地方,一条脊的大屋内隔成一个个小间,无窗,只靠近屋檐处有一排气孔。墙上贴了石片,门板上包着铁。

屠捕头已在门口等候,与把守的衙役向张屏施礼,命人取钥匙开锁。内里十分幽凉,内墙壁上也都贴了石片。张屏踏进门槛,衙役们迅速点亮厅内所有灯烛,屠捕头告知张屏,带回来那人关在居中的小牢室内,尽头还有一间专供审讯的小厅,这里统共只那犯人一个,是在厅内审还是到小厅中审,全看张屏的意思。

张屏道:“先把牢室的门打开。”

小牢室门前守着的衙役立刻开了门。昏暗的光线中,坐在地上的男子缓缓站起身。

“哦,这是官老爷驾到了。敢问大老爷,草民到底犯了何罪,青天白日里走在大街上,竟先被衙门的差爷尾随,再捉拿至此?”

张屏望着男子,面无表情:“请问足下姓名籍贯?”

那男子冷笑一声:“区区草民,一介嫌犯,怎劳官老爷如此尊称?草民丁威,并州人士,走商路过此地,却不料被无故当街抓捕。身份文牒不在身上。草民住在正隆大街迎悦客栈福字丙号房,大人可着差爷去搜来。”

张屏道:“你官话说得甚好,没什么并州口音,倒是北音更浓些。”

丁威道:“回大人话,草民自小便随家人走商,常行边关。玉泉西川到京城一线,十个漆木商里,起码有五六个我们并州人,胡子与京商不做这种买卖。”

张屏点点头:“我就是西川郡人,我们那里好吃面食好搁醋,还有羊肉泡馍之类,就是早年并州一带来此行商的人带来的吃法。”

丁威道:“草民不敢与大人如此攀亲。但请大人告诉草民,草民到底犯了何罪?”

张屏肃然望着他:“都这时候了,你该饿了吧。本县这就让人送饭过来。”

丁威又呵呵一声:“大人,草民倒不觉得饿,只想请教草民为何会被抓……”张屏转过身,小牢室的门咣地合上,将他没说完的话也关在了牢内。

屠捕头和众捕快衙役跟着张屏走出了大门,屠捕头又犹豫地问:“大人……”

张屏转过身:“先去客栈取此人文牒过来,县衙厨房在何处?带我过去一趟。”

屠捕头吩咐捕快们速去客栈,几个小衙役晕晕乎乎跟着张屏到了厨房,张屏将厨子叫来,单独说了一会儿话,又急匆匆去求见冯邰。

冯邰正在端坐堂内阅读卷宗,听见张屏求见的通报冷冷一颔首。张屏进了堂内,躬身行礼:“下官有一事想请大人相助。”

冯邰望着卷宗,视线分毫不曾抬起:“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