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屏略站直了些:“自街上抓回之人,下官已见过,想请大人也移步一趟。”

冯邰从卷宗上抬起眼,盯了他片刻,站起身:“也罢,本府正也要亲自过去看看。”

众侍卫衙役又簇拥着冯邰和张屏浩浩荡荡来到牢室,冯邰跨进门槛,盯着小室的门道:“张知县,你既已审过了,究竟此人确系纵火嫌犯,还是被无辜错拿,可有论断?”

张屏低头:“下官并无论断。”

冯邰陡然变色:“无论断,又可有证据?”

张屏道:“已让捕快去取他文牒。”

冯邰眯起眼,神色阴森,待过了一时,却拂袖转身,向大门走去:“一有凭据,立刻呈与本府。其他的,本府就不多说了。”

张屏再低头:“下官遵命。”

冯邰头也不回,径直出门。张屏追随出去,众捕快衙役面面相觑,又锁上大门。

张屏追着冯邰到了院中, 冯邰停下脚步,冷冷将他一瞥:“若待本府查明,确系你无故当街抓捕良民,绝不轻饶!”

张屏深深施礼:“下官多谢大人。”

冯邰再不看他,大步向前行去。

约半个多时辰后,一个衙役手提食盒来到牢室,打开门,将一碗面、一罐热汤、一碗碎肉、两个白饼放到地上,又取出一个小壶,一盘糖蒜。

“这是我们知县大人吩咐厨下特意备的。”

丁威硬声道:“无端将某拿至此,又好饭好菜招待,是何道理?”

衙役道:“拿人的事不归我管,为何拿你,我也不知。但来这牢里的人,从来没你这等待遇。我们知县大人这般慈悲,又岂会冤枉你。”

丁威眯眼望着饭菜:“走在大街上都能有牢狱之灾,某还真不知道在这牢里还会出什么事。”

衙役道:“这位大哥莫要多心,不然我吃两口这饭菜给你看看?莫不识抬举哩,这是知县大人特特吩咐给你预备的。我们知县大人真正是个青天大老爷,最体恤慈爱百姓,只是近来事多难以兼顾。你心里明白,知道在什么人面前该说什么话就成了。”

丁威又瞧了瞧饭菜,拿过那小壶,在鼻下嗅了嗅:“醋甚好,但某只愿将此面换做一碗刀削面,配醋吃才够滋味。”

衙役笑道:“老哥也是够了,我们衙门里的厨子全是本地的,还能现上街上去给你请个做刀削面的厨子?”

丁威放下小壶:“差爷见谅,某乃苦中作乐开个玩笑,身在牢狱,能得此厚待,着实感激。若某能得昭雪,定然重谢。”

衙役摇手:“休说这话,若被他人听见,问我个徇私枉法之罪,我可兜不住。你先慢慢吃着,待会儿我过来收碗。”

丁威目送他离开牢房,低头看了看地上的饭菜,拿起了饼。

众捕快从客栈取回了丁威的包袱文牒,张屏正在验看,谢赋匆匆而来,请张屏让左右退下,合上了房门。

“下官方才查档,发现了一事,觉得有些奇怪。”

张屏肃然看着他。

谢赋叹了口气:“下官方才查到工匠名册,有几个是本地人士,便想对照户籍册,查一查他们可还在世,现在何处。结果竟发现,卷宗库中旧年的户籍卷宗搁置顺序不对,有一排都放乱了。”

张屏皱起了眉:“刘主簿他们也要查户籍。”

谢赋道:“下官正是与他们一同进去的。卷宗库每半个月便会清查扫尘一次,下官卸任前刚令他们又重整过。清单编目我还亲自看过。”

张屏道:“重整是几日前?”

谢赋道:“不出十日。而且,乱的恰好有至圣年间的卷宗。”

张屏的神色顿时更加肃然,门外忽又有通报声,方才到牢中送饭的那小衙役进门禀报:“大人,丁威已将饭吃了。”

张屏立刻问:“怎么吃的?”

小衙役咧了咧嘴:“他把饼掰碎了,跟肉一道倒进汤里吃了。而后在那碗面上浇了点醋,就着糖蒜也吃了。他还说,可惜没有刀削面。”

张屏的脸上却未浮起欣然的神色,小衙役行礼告退,谢赋看看又合拢的房门,再看看张屏:“被抓回的那人在饮食上有了破绽?”

张屏嗯了一声:“此人自称是并州人氏,所持也是并州行商文牒。但他绝非来自并州,应该从没去过那里。”

羊肉泡馍不是并州的吃食,而是秦川的。许多人不大能区分这两地,常常混淆。

那碗面,却才是地道的并州面食,名叫荞麦河捞。只是不如刀削面那般有名,广传各地。张屏也是被去过并州的陈筹带到京城正宗的并州小馆里吃过才知道。

那碗肉更不是放进羊肉泡馍汤里的肉,而是荞麦河捞的浇头,正确的吃法应当是把面放进热汤中,再把肉浇于其上。

这个自称丁威的人乃至已渐浮出水面的案情,都出乎了张屏最开始的推测预料。

“此人的一些举止,像是番邦人。”

第115章

谢赋惊诧:“近日这些新案旧案……诸多迷离玄妙,都不应该与番邦有关吧。”

番邦小国虽然常师天朝言语学问,可墓葬祭祀之类习俗有别,风水术数更是玄之又玄,他们应是搞不懂,也搞不来。

张屏嗯了一声,皱眉沉思。

丁威的相貌,的确不像番邦人。

但他从地上站起的姿势快而矫健,说话时右脚微微向前,右手露出了袖口,左手却半隐在袖内,略略靠近背后。视线乃至一些细微动作亦与寻常人有点末的不同。

张屏生长在南池县,见过不少番邦胡商。边境一带的胡人常与天朝边民通婚,有许多形貌都与天朝人无异。但番邦人行事与天朝悬殊甚多。一些小国多荒漠草场,百姓都在帐篷中居住,常要匍匐草内狩猎,兼之防备野兽或敌人攻击,下蹲与起身都充满警惕,动作利落,姿势最有利于闪避与攻击。不少礼仪更与天朝截然相反,譬如注视对方双目乃为挑衅,垂首下视亦有伺机插对方刀子的意图。很多番人与人交谈时会露出右手,表示手里没有武器,充满善意。所以许多番邦刺客是左撇子,把暗器利刃藏在左袖内,刻意露出右手,让对方放松警惕,暗中预备出其不意地攻击。

言行举止目光神态是一个人从生下来后就自然学到的东西,已是本能,再怎么刻意纠正,仍会流露出微末差别。

丁威即是如此。

从这些痕迹判断,他不单是个番邦人,还习过武。

可偏偏他又是围观的众人中,唯一一个看出了道场错误,并嗤鼻而去的人。

难道番邦也有道士?

张屏觉得兰大人肯定能答出这个问题。他刚才已经去找了兰大人,但衙役告诉他,兰大人和王侍郎一道走了。

张屏只能默默地先来验看证据。

他问谢赋:“番邦有道士么?”

谢赋一愣:“这……道法可能弘扬过去过,但他们不是有拜自己的神啊什么的么……张大人,对不住,下官对这方面真没有研究……”

张屏又默默地垂下了眼皮。

兰珏与王砚一道骑马出了县衙,王砚的随从早已在酒楼安排好酒席。兰珏奔波一夜,又折腾了一上午,疲乏过头,反倒没什么感觉了。用了些饭,喝了些热汤水,便抖擞精神,又翻身上马。

王砚策马在他身侧:“佩之,你还成么?可要换马车?”

兰珏道:“不必了,还是骑马快些,莫耽误正事。”

王砚道:“其实也不大急,我料那出棺材的井口处,一时半刻挖不出什么来。人皆好奇,那里曾出过这么神异的事,怎可能没人再去挖一挖。现在他们正铲着的,还是旁人挖过的土。”

兰珏望着前方道路:“看来王侍郎不是带我去观井。”

王砚嘿然一笑:“当然不是,咱们去看山。”

张屏挟着捕快从客栈搜来的包袱,再去求见冯邰。

冯邰正在听一个侍卫禀报事务,听传报便让侍卫先站到一旁,着张屏先进来。

“你已查得那人确系疑犯的证据?”

张屏躬身捧上包袱。冯邰道:“只把证据讲来。若事事都要本府亲自验看,还要你何用?”

张屏收回包袱:“禀大人,下官只查得此人的身份系伪造。下官前来,是有一疑问请教。大人可知番邦哪国盛行道法或有道士?”

冯邰神色霍然一厉:“为何这般问?”

张屏道:“被抓回的那人,一些举止,像是番人。”

冯邰猛站起身:“什么时候看出来的?怎不早早报来!”

张屏抬眼:“下官只是凭细节推测……”

冯邰打断他话尾,向那侍卫喝道:“速取本府印信,调所有暂时能调动的人,接迎玳王!不得有丝毫耽误!快!”

张屏困惑看着冯邰。

冯邰一拍桌案:“混账!混账!与番邦有关,为何早不禀报!兰珏现在何处?”

张屏道:“兰大人与王大人一同出去了。”

冯邰再一击桌案,脸色铁青:“来人,去将兰侍郎给本府请来!姚府那里,务必守好盯住!”

兰珏与王砚纵马到了寿念山脚下,把守的侍卫衙役让开道路。

清晨的浓烟冒得甚高,十里八乡都传开了姥姥庙失火的事,许多百姓围在山脚下。侍卫与衙役分开道路,环护兰珏和王砚上山。

“大人,火起之处在那边接近山顶的树林里,卑职等正在验看……”

王砚一摆手:“那地方不忙着看。”带着兰珏径直到了慈寿观。

观中道人已被王砚命人清点后暂时圈了起来,兰珏随大步流星的王砚来到后殿,王砚将他带到放置那口石棺的暗室洞口前。

兰珏攀下绳梯,瞧着横在眼前的大石棺道:“王大人真是让兰某开眼见了一件宝物。”

王砚咧嘴:“棺材棺材,升官发财,多好意头,待你回京,一准高升。”

兰珏道:“谢王大人美意,愿托吉言。”

王砚亲自提着灯笼走到石棺前:“不用谢,帮我掌掌眼看看这宝贝有什么来历。老冯那个属夜壶的,嘴上的塞子塞得越严,肚里一定越憋着大料。单凭一个富户之死及他对我的浓浓爱意,应不至于让他亲自跑到这县城来。待你帮我看出线索,我再找他谈谈心。”

兰珏无奈走到石棺边:“墨闻兄,我对此类老物确实少有涉及……”

王砚举着灯笼柔声道:“没事,你慢慢看,我不急。”

兰珏亦从侍卫手里拿过一盏灯笼,亲自提着,先绕棺查看了一番,王砚又领他去看那棺材盖上刻字。

“姓张的那小子说,从这刻字看,棺材里本来应该是个男的。”

兰珏点点头:“不错,单从这诗看来,这副石椁应是预备存放一男子尸首所用。自题墓碑自绘身后图形,吟诗玄虚以为谶言偈语,都是修道修佛者常行之事。只是……”

他提着灯笼,再照了照石椁内。

“若说是椁,有些地方好像不大对。我再看一看。”

王砚紧跟在又绕向棺尾的兰珏身侧:“佩之,哪里不对你就先说,莫卖关子了,我又不是老冯,逮着什么都要证据。”

兰珏弯腰仔细查看棺身的花纹,抬手抚向某处。

第116章

王砚亦凑到近前,见兰珏所触,是衔芝仙鹤旁的云纹。

“墨闻兄请看,这些云都不成朵。”

王砚哦了一声,那些石刻的云纹,的确都是一缕缕的,类似水纹般的道道,不过这种云纹在画卷雕刻中甚常见。

兰珏道:“这种云纹样式始于楚朝康帝之后。康帝之母梁惠妃夜梦一朵祥云入怀,后有孕诞下康帝。康帝的小名便叫祥云儿。康帝登基之后,避其名讳,云纹便不成朵,皆绘做流散水波模样。”

待楚亡而前朝立,成朵的祥云方才复用。

兰珏再指向旁侧的蝙蝠刻纹:“而这些蝙蝠的翅上又托着日月,前朝太宗名昭成,登基前乃福王。”

那么前朝太宗之后也可以排除了。

“石刻雕工并非近代手法,若非有人刻意做旧,可以断为是楚朝后期之物。”

王砚咧嘴:“佩之好眼力,帮了我大忙了!”

兰珏道:“不敢不敢,辨形断代这些我不大懂,只能凭花纹推测。不过,这口石椁样式大小,乃王侯所用……”

王砚摸摸下巴:“我不好看那些史书之类的。那个楚朝的皇帝是不是很能生来着?而且那一朝喜欢神神道道的也挺多。”

兰珏颔首,楚朝盛行道术,尚养气论玄,寻方炼药。不少皇室宗亲都与道流来往,并自号某某道人,某某居士。且皇室人丁兴旺,单康帝就有三十多个皇子,封王并活到七十多岁的快有二十个,这些皇子又生了一堆儿女,这堆皇孙皇孙女复又生出一堆……后来天下土地都不够封,百姓养不起宗室,民乱频起,边疆又战乱不断,终至覆亡。

前朝灭那么快,与楚朝皇室遗脉太多也有关系,跟地里的小韭菜一样,隔一段时间就冒出一大片来顶着“反顺复楚”的名号闹一闹,扑完一波又出一波,绵绵不绝。前朝皇帝恨而称之为“楚虱”。

楚朝自康帝到楚朝亡,约八九十年,这些年里,好道术又配用这种棺材的人,至少有一百以上。

而且……

兰珏继续打量石棺:“此若为椁,样式却不大对。楚朝因好道术,尤讲究墓葬,木棺石椁,取木生石养之理,以棺身为地,棺盖做天,或天分地合,或天合地分,必得有其一。也就是木棺的棺身或棺盖,必须得有一样与石椁嵌合。”

可这口石椁的内里非常光滑,椁身或盖都没有槽沟和镶嵌痕迹。

王砚皱眉:“什么意思,这东西不是椁?”

兰珏道:“以我愚见,这看来是口疑棺,并非真正存放尸首所用。但盖上诗句又甚玄妙,不大像单纯只为跟盗墓贼开个玩笑。”

王砚盯着石棺摸了摸下巴:“这东西真是越来越让人迷糊了。不要紧,那具女尸,甚至姚家,肯定都和这石棺有联系,再挖挖别的线索,串起来,就有答案了。”

兰珏道:“可惜不在京城。楚朝用得上这种葬仪又可能葬在京城附近的,史料上应能查到。有了名字,再加上其他线索,或者真相便出来了。”

王砚道:“我这就让人回京城查。佩之,真是多谢多谢,下山后咱们一道吃酒去。”

兰珏委婉道:“天已不早,还是快些回县衙为上。”

王砚请客,肯定是花自己的钱,但席面排场必不会差。若被有心人参上一本在这样要命的时刻大吃大喝,就算王太师同是他二人的亲老子,恐怕也护不住。

王砚道:“嗯,也是。老冯都去跟兵部借人防止番子行刺玳王了,你这里更得多操心。”

兰珏一怔:“什么?”

王砚挑眉:“你不知道?还当你这次过来就是为这事来和老冯碰头,敢情他没告诉你?”

兰珏诧异:“冯大人怎会说起番邦行刺玳王?”

王砚道:“这等隐秘公务,我就不知道了。只听闻前两天冯邰去了趟兵部询问番邦事。”

兰珏愈发纳闷,朝廷与他国往来事务,皆归礼部和鸿胪寺管,但一些边关敌情之类兵戈阴谋事,就归在兵部,直接上报皇上。

塔赤是小国,一向仰仗天朝护佑,都尔古都和察布察里克都在争取朝廷的支持,怎么突然牵扯到了兵部?

若真有什么,也该是宗正府查,皇上必也要告知,为何是冯邰这里办?

兰珏便道:“京兆府事务众多,或是冯大人另外有什么要紧公务。”

王砚道:“但我过来的时候,我爹还嘱咐了一句,到了丰乐,凡事小心仔细。”

兰珏满头雾水,冯邰去了兵部的事,王砚必然也是从王太师那里得知。

若不是跟丰乐有关系,王太师不会这么交待儿子。

兰珏越琢磨越觉得蹊跷,急急爬上软梯出了暗室,与王砚一道赶回县衙。

县衙这厢,冯邰又严厉询问了张屏一通关于丁威的事。

玳王闹下的祸事张屏都不知道,也不明白为什么冯邰判断番邦会行刺玳王。

他仍觉得,丁威是为了姚员外和姥姥庙来到了丰乐。

丁威与同伙放火烧县衙,是要拖延查案,目的还是在女尸和石棺隐藏的秘密上。

他将所有看出的都如实禀报,一些证据不足之处,冯邰难得地没有斥为臆想,只道:“罢了,你速速出去,令人把守好牢室,任何人不得出入。但不要将此事泄露半分。丁威你不必再审,亦万勿让其看出你疑心他是番邦人的端倪破绽。稍后本府再亲自去看一看。”

张屏领命,又稍稍抬头:“下官想请教大人,可是大人验看姚员外尸首时,发现姚员外之死与番邦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