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兰珏眼望着窗外,只觉得马蹄车轮,全踏碾在自己心上。

思此一生,亲缘凉薄,父母、爱妻、挚友……凡至亲至近之人,皆匆匆而去。唯剩兰徽相依为命。若……

兰珏放下窗帘,不再多想。

但灯影一恍惚,似又回到从柔离世时,满目素白,尚呀呀无知的兰徽全由奶娘喂养,他竟不愿去看,只怕一看,就想到从柔,每天只听下人禀报,少爷吃了,少爷睡了,少爷昨天很乖,少爷今天也很乖……

直到一天,他踱步廊下,见奶娘抱着兰徽在院中玩耍,兰徽抬手抓飘飞的柳絮,脑袋转动,活像一只扑蝶的奶猫。兰珏不禁走上前去,兰徽顿时不再看柳絮,向他伸出小手,咧开嘴喊:“爹爹,爹爹……”

兰珏从奶娘怀中接过兰徽,兰徽在他怀中扭动身体,抓住他衣领,那一瞬间,兰珏心中奔涌出父爱的暖流。

兰徽出生后,兰珏虽有身为人父的自豪,但公务繁忙,无暇多顾及,抚养儿子的事都是从柔在做,兰珏只在闲暇时逗弄片刻。

直到这一刻,,他抱着兰徽,才真真切切感觉到血脉相通的重量。从柔已去,兰徽就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也是从柔留给他最珍贵的礼物与牵挂。

车厢猛一摇晃,将兰珏再从恍惚中震回,侍卫的声音自车厢外传来。

“禀二位大人,到地方了。”

县衙院内灯火大亮。王砚站在廊下台阶上,左右各三名随从侍立在侧,屋檐上挂的灯笼与随从手中的灯笼将王砚的身姿映照得庄严威武,镶着金县衙中能到的都站在阶下院子中,聆听王侍郎教诲。

王砚环视院中,道:“如今冯府尹有要事离开,姚丛被杀案、慈寿观老尸案、古井处新掘出的三尸疑案接由刑部暂时接手,张知县负责协助。从此刻起,关系这三案的所有线索,皆要报到本部院处。”

张屏默默躬身,其余人一起领命。

仵作出列道:“小人正有线索禀报,冯大人亦吩咐过,他离开后,有线索便禀告王大人。”躬身捧出一叠纸。王砚的随从接过转呈王砚,王砚瞧了几眼,向张屏道:“你拿去看看。”

张屏上前接过,就着灯光一扫,竟是仵作在女尸中又发现了一个坠子,应该是那女子死前吞进腹中的,后五脏腐烂,便埋在了尸肉里。

那坠子是一枚同心锁,刻着一个率字。

图形下注,此物样式特异,非寻常市井可得。

仵作道:“因此物须修复,字迹亦是擦洗后方才现出,故而此时才来报。”

张屏点了点头。

王砚又道:“如今这几案大致可疑处已分明。姚府恐另有猫腻,姚家的人,都先严密控制。古井新挖了三具尸首,两具身穿道袍,必与道观有关。那慈寿观中的道人也都看管起来。”

屠捕头战战兢兢道:“禀大人,已经都牢牢地控制着了。”

王砚的随从立刻道:“我们侍郎大人的意思就是,让你们再多增派些人手,万不可出丝毫差错。”

屠捕头喏喏领命。

王砚又道:“古井新挖出的尸首牵扯到数十年前京城上化观道人失踪案。那慈寿观的住持静清,就来自上化观吧。”

屠捕头立刻跪地:“侍郎大人英明,卑职无能,这就把道人静清格外看管起来。”

王砚却未理会他,目光落在了张屏身旁。

谢赋在心中淡淡涩然一笑,向前一步,躬身:“大人,静清是下官任知县时请来的。”

王砚一抬手,刑部捕快出列,张屏举步挡在谢赋身前:“大人,下官愿为谢大人作保。”

谢赋淡然道:“张大人不必如此,下官确实嫌疑重大,愿凭处置。”

一时腿慢成千古恨,眼下这般,皆由天也。

张屏道:“下官不熟悉县衙卷宗,须谢县丞协助,愿为谢县丞担保。”

王砚挑眉:“也罢,你如斯离不开他,本部院便暂应你所求,只是县丞谢赋不得离开县衙半步,若有逃窜失踪身亡等任何闪失,本部院唯你是问。”

张屏躬身领命。

王砚再一摆手,吩咐众人散去,只让刑部的几个捕快随他到厅内。

刘主簿茫然问张屏:“大人,眼下卑职们该……”

这里的案子都很大,但玳王失踪的事更比天还大。

张屏道:“继续查案。”其他的,暂时不用县衙管,也管不了。

重又回到卷宗库,谢赋终于向张屏道:“多谢大人替下官担保。”

张屏道:“不必。其实王大人并不是要抓你。”

王侍郎在院中大张旗鼓,其实是在声东击西。

张屏觉得,有一个凶手要落网了,应该就在今夜。

他提笔在童男名册的前两页画了几个圈。

这些童男全部都能查到户籍来历,唯有一个疑点,第一次被择选的童男都是虚岁六岁,第二次却是九岁,第三次又改回了六岁。而后一直延续六岁的规矩至被废除。

三更已过大半,平素灯火辉煌的街道一片黑暗寂静。

县中连出大案,夜市暂罢,全县宵禁。街道的各个店铺都紧关着门。忽有一道黑影掠进一座院内,极快地奔向前厅门口,抱着着廊柱嗖嗖而上,探手自廊檐内取出一物。

他刚落到地面,忽觉微有凉风,刚一闪身,便后颈一痛,手中物事啪嗒落地。

院中亮起火光,刑部的捕快们一拥而上,将僵挺倒地的男子擒住,一个捕快飞快地将掉在地上的纸包打开,呈给王砚。

王砚看着纸包内的书皮,再瞧向被捕快拖来的人,在灯火中露出白牙。

“本部院候你久矣。只是没想到你竟是个番子,还如斯没胆。”

第120章

兰珏和冯邰一起下了马车。

黑暗旷野中一片火把灯海,另有一簇簇火光点缀在远方暗夜中,如火红的棉堆被风吹播出去的絮团。

此处是假扮成云太傅家人的刺客们出现的地方,侍卫禀报,玳王丢失之处在此几里外,只能从这里骑马或步行穿过旷野。

扮作太傅府家人的刺客已尽数伏诛,护卫们本想留下活口,但那些刺客一被拿住就立刻自尽。殿下仍未找到。京里还没有人过来。

冯邰道:“除此之外可有其他伤亡?兰侍郎的公子怎也会一同不见?”

侍卫躬身:“卑职正要禀报,兰大人的公子失踪与殿下有关。卑职几人当时在与刺客缠斗,几位同僚护送着殿下离开,兰大人的公子起先应是与兰大人的家人在一起。后来的事,柏沧大人知道得比较详细。”

冯邰略一颔首,立刻让人将柏沧与一个侍卫传了过来。

柏沧看了一眼兰珏,施礼。冯邰眯眼望着他:“兰大人公子失踪时,你在场?”

柏沧躬身答道:“回冯大人问话,下官不懂武功,唯恐成为拖累,侍卫保护殿下离开时并未跟随,只和几位侍卫殿后,正好与兰大人的公子及家仆同行。”

兰珏半隐在冯邰的影子中沉默地望着柏沧,柏沧发丝凌乱,衣衫上还沾着泥土草屑,形容十分狼狈。

“下官等行到一处树林,忽然看见了两匹护送殿下离开的侍卫骑的马……”

马未栓,上面没人,得得向这方奔来。

“下官等知道必有变故,就向那马过来的方向查看。”

冯邰道:“兰大人的公子和家仆与你们在一起?”

柏沧顿了一下,而后道:“兰府脚程快的马都套在车上,驱车目标太大,故而下官让小公子先与下官同马,告诉了兰大人的家人附近的一个地方,到那里会合。”

冯邰又点一点头,没再多说,柏沧继续道:“下官等朝那方追去,竟看见殿下独自站在草中。”

玳王一看见他们,立刻高呼护驾,柏沧等人下马上前,却看见其他几个护卫躺在草中,尚未来得及惊诧,突然眼前冒起一股白烟,跟着嗅到一阵香味,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冯邰冷冷道:“尔等怎如此大意,不察看有无机关,便就上前?”

柏沧低头:“大人教训的是。当时殿下虽喊了刺客不在这里,下官等也不该贸然上前。”

冯邰道:“兰大人的公子既与你同马,当时如何了?”

柏沧道:“下官并未让小公子与下官一同下马。之后醒来,殿下与小公子都不见了。”

冯邰又再询问那名护送玳王的侍卫,侍卫所说细节与前往县衙报信的人转述的一致。

冯邰问:“尔等当时为何不留意周围?”

侍卫叩首:“卑职罪该万死,实是未曾察觉有人靠近。烟雾突起,便就不省人事。”

冯邰道:“哦,你倒下前,可有看到了什么?”

侍卫伏地:“回大人问话,卑职倒下前,并没有看到其他的人。和卑职一起的几人也不曾看到或听到什么。”

柏沧道:“下官等亦是。”

冯邰沉吟片刻,转身向兰珏道:“兰大人,能否借一步说话?”

兰珏与冯邰一道走到一旁空地,冯邰屏退左右:“兰大人可曾发现玳王在路途中有异常?”

兰珏看了看逆着远处灯火的冯邰模糊的面孔。方才旁听柏沧及侍卫言语,他混沌的心底,就泛起了些疑惑。

徽儿丢了,玳王也丢了,但先后两拨护卫,都只是晕倒而已。

此时远离灯火烘烤,被冯邰一问,他的内心与意识渐渐与头顶的星子一般清明起来。

“有。殿下对路途周边及地图都甚有兴趣,偶遇怀王殿下,更添丰盛。本部院不敢多做大不敬臆想。”

冯邰沉默一瞬,道:“多谢。”

兰珏抬袖,真心实意道:“是兰某要多谢冯大人。”

冯邰淡淡道:“查寻失踪人口,是本府份内之事,兰大人不必客气。”转身自去验看那几名刺客的尸首。

兰珏回到灯火处,迎住柏沧。

“柏主事,多谢。”

柏沧一愣,立刻一揖:“大人折杀下官。这是下官应该做的。”

兰珏温声道:“此时不便多说,待殿下无恙回来,本部院再另相谢。”

柏沧连连躬身低声道不敢。兰珏望着他微凌乱的头顶。

他之前礼待柏沧,本是顺手人情,但关键时刻,柏沧带着侍卫护住了兰徽离开,相当于救了兰徽一命。

只是,救了兰徽后,他又将兰徽放到自己马上,遣开家仆,这些行为,恐怕是因为一层打算。

毕竟,现场有两个孩子,刺客可能并不认得玳王,兰徽的衣饰比玳王还好些。

柏沧回答冯邰问话时与方才的神情,兰珏已大概能得出结论。

不过,他心中涌起一股倦怠,已懒得多想。

这些年,这些人,这些事,都差不多。

如此时的旷野天空一般,都是混沌模糊中的轮廓罢了。他自己亦是其中一员。

此时此刻,他只想兰徽平安无事。

远处灯火中,众人正在劝慰着痛哭流涕要自尽谢罪的卞公公,兰珏慢慢踱过去,卞公公看见了他,顿时哭着扑来。

侍卫们手中的火把熊熊,而天也快亮了。

天刚破晓,姚岐便随几个捕快赶到了县衙。

天不亮时,捕快来传话,刑部侍郎王大人有令,让他与幼弟姚庐速到县衙。

姚岐和弟弟忐忑到了大堂,只见左右衙役捕快侍立森严,王侍郎端坐堂上,不待他二人见礼,便指着堂下跪着的一人道:“杀死你兄弟二人之父的凶手,本部院已经拿到,过来认一认,可眼熟?”

穿着刑部服色的捕快扳起那人面孔,姚岐定睛一看,大惊,姚庐更失声变色。

此人竟是那诱拐姚庐的奶娘的真爱奸夫粮贩!

第121章

一旁的衙役咳嗽了两声,姚岐方才回神,再一把拦住双目赤红要扑向粮贩的姚庐。王砚道:“汝不必愧疚自责,案犯杀死汝父,并非要争那个奶妈,其实之前那一案只是他计划中的一环,为的是得到姚府的秘密。”

姚庐稍稍平静了一些,姚岐扯着他一道向王砚行礼,王砚又道:“本部院先有些话问你二人,你们当真不知道从你们先祖姚存善那时起传下来的秘密?”

姚岐颤声道:“大人,学生当真不知,先父从未向我兄弟提及,学生亦是上次那张知县询问家慈时方才知道,家中的几本书里可能藏着些什么。可是学生兄弟确实一无所知……”

王砚道:“简而言之,你二人看到的案犯,并不是个粮贩,而是个番子,他想知道你们姚家藏着的那个秘密,奶娘之案,只是第一计,一计不成再生二计,令尊方才遭了毒手。”

姚岐与姚庐再度惨然变色,片刻后,姚岐又先反应过来,连连叩首:“大人,大人,学生兄弟的确什么都不知道,学生家世代良民,更绝不会与番邦扯上关系!”

王砚挑眉:“莫怕,本部院岂会冤枉尔等?若有那样的怀疑,你们兄弟二人也不能在这堂上了。真相尚未完全查明,但凶手归案,先给你们一个交待。”

姚岐兄弟二人又连连谢恩,粮贩嘴里塞着布团,瞪目摆身,捕快道:“大人,案犯好像有话说。”

王砚抬抬手,示意先按住粮贩,只看着姚庐道:“本部院还有一事问你,当日那奶娘与你相好,诱你离家时,可有和你说过什么?”

姚庐伏地:“实不相瞒,她的确与学生提过,为我二人来日着想,是否需要些可变卖的宝物。但学生自知这般做已极其羞耻,再偷拿家中东西无颜面对祖宗……我就……就与她说,我可先教书卖字供我二人过活……然后……”

王砚点头:“然后她就与你扯破了脸。”

姚庐匍匐在地,脊背打颤。

王砚一瞥堂下粮贩:“你又为何对他如此心慈手软?”

姚岐一怔,不由得看向姚庐。

那粮贩一瞥姚庐,忽而闭目不语。

王砚冷笑:“你这厮当真歹毒,还想拖这少年下水。你当日将他放回,只是发现他的确不知道真相,若是闹出命案,恐怕就更不易找到姚府的秘密。本部院查这失踪案时,本就有些疑惑,那奶娘既已有相好,为何还要诱拐姚小公子离家。只是当时的确疏忽未有深究。”

王砚当时堂审时,是奶娘主动认罪,说自己脚踏两只船,被罚流配边疆为奴,粮贩断做私通拐带他人奴仆罪,姚员外表示这是丢人事,不想多追究,粮贩只被杖刑,刑部估算了奶娘的身价,着他赔了双倍便罢。

“此乃本部院失察,致此命案,本部院回去后,自会向朝廷请罪。”

姚氏兄弟立刻又连连叩首,姚岐道:“敝府两案,皆是大人所破,大人乃旷世青天,更是姚家的恩人!万不可如此自责!”

刑部捕快道:“两位公子不了解我们侍郎大人。大人素来待他人宽厚,律己严格。你们只好好听大人断案便是。”

王砚微微眯眼:“公堂之上,尔更无须啰嗦。”

捕快立刻告罪闪到一旁,王砚继续注视粮贩道:“待得知姚丛被杀,本部院立刻想到了此案这个疑点。昨日县衙拿你同伙时,其先在各处店铺转悠,似有暗示。但依那番子心计,必然不会要交给同伙的东西藏在当时去过的店里,本部院记得你在这城中有家粮店,估计就是你们的窝点。果然被我料中!”

刑部捕快又立刻喝道:“我们侍郎大人神机妙算,你还有何话说?”

粮贩双目暴突,口中呜呜有声。

王砚道:“不必如此做作,本部院暂无需你说话。你若有些胆,大摇大摆从大门进,倒也罢了。大半夜蒙着脸,跳进自家院墙,还被本部院连人带赃抓了现行。你腰腹虽大,飞檐走壁倒是轻盈,你晕过去之后,从头到脚已被验过,大腿内侧与足底有茧,证明时常骑马,胡人马鞍马镫样式与我朝不同,一验便知。你虽常着我朝衣冠,但胡人梳发戴帽,与我朝亦不同,细看头皮及发根也看得出来。且你后槽牙里那颗毒丸更是什么都不用辩了。”

姚岐颤声道:“大人,此人究竟为了什么要杀我爹?我姚家世代良民,绝对和番邦没有半点瓜葛!”

王砚意味深长地扫视他与姚庐,视线再一扫粮贩,靠上椅背,一个随从立刻凑到他身边。

王砚在牙缝里道:“那张屏在作甚?”

在这种时刻钻出来抢一抢风头是这厮一贯的爱好,这次却一味缩着,王砚竟微有些寂寞。

随从轻声道:“回禀大人,那张知县还在翻卷宗哩。”

王砚扬眉:“他在卷宗库里抱窝?”

王砚这里开堂后,便立刻有衙役奔到了卷宗库向张屏抖出了案情——王侍郎抓到了凶手。是与姚府小公子同时和那奶娘相好的粮贩。

不曾想,这竟是一桩因情起仇的谋杀。

谢赋、刘主簿、苗泛等人都不由得放下了手中的册子,张屏淡淡道:“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