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侧有侍卫在,兰珏简略道:“无大事,冯大人已有线索,正在寻找。” 张屏垂下眼皮施礼:“下官见过大人。”

王砚温声道:“你莫太担心,定然没事的。先用些饭,好好休息一时,你脸都没人色了。”

兰珏颔首:“多谢墨闻兄关爱。”目光扫向一旁正瞧着他的张屏,张屏立刻又垂下视线。

兰珏在心里叹了口气:“王大人和张知县可是另有他事?”

张屏立刻抬起眼皮,王砚笑了一下,继续温声道:“不急。佩之,咱们先去厅里歇一歇,吃些茶。”

兰珏着实疲倦,已没力气说话,便勉强点了点头,随王砚走向内院,张屏默默跟上。

待到厅内坐定,兰珏端起茶略润了润喉,又看向王砚和杵在一旁的张屏。王砚柔声开口:“佩之,楚朝的那个和王,就是跟你老家九和县有关的那位,其生平事迹,你应该甚了解罢。”

兰珏再看看王砚和张屏:“墨闻兄和张知县觉得,那口石椁是和王的棺椁?”

王砚点头:“眼下还怀疑蒲氏及那具女尸,都与他有关。”

第124章

兰珏略一迟疑:“若从石椁年代和纹饰来看,说是和王之物应是不错。但,史书载,和王身染疫病,薨于边关归京的路上,尸骨便就地焚化。其归葬处,素有争议,一说是就地而葬,只是陵墓详细所在之处已失。另一说则是回京后葬于皇陵旁侧。倒是未曾见有葬于封地的说法,我所阅史书不多,亦可能有,只是我未见过。”

王砚道:“佩之莫自谦,你若还知道的不多,我就等于不识字了。那和王堂堂一介亲王,当时还手握重兵,尸身怎么能给烧了?”

兰珏道:“所以野史多曰,和王手握重兵,为殇帝所忌,派人将其毒杀。怕被看出异状,便焚尸掩迹。楚朝史官记录,死后焚尸乃是和王临终前的吩咐,和王仁厚,恐将疫病染于他人,故命焚尸。和王笃信道法,曾写诗云生是俗世一块肉,死做泥中一点尘,不介意死后焚尸算有迹可循。而且我亦没在史料上见过和王在封地为自己修建墓葬的记载。”

王砚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张屏道:“下官请教,和王病逝之地在何处?”

兰珏道:“并州,离此地甚远。”

张屏的双眼一亮,王砚哈地一笑,转头看他:“那个假名叫丁威的番子,不是就自称并州人士么?!哈哈,果然大有关联!”

张屏回望王砚,肃然点头。

兰珏见他二人形容,不由提起了几分精神,他已疲惫至极,方才答述只是刻板说出,此时却又对案情起了些兴致,端起手边茶水,再饮了一口,转动思绪。

“野史中,是还有一说,和王乃被东真国的刺客行刺而死。”

和王领兵大败东真国,野史或传奇演绎中,和王会占天象,测风水,派死士毁了东真国的国器,坏了他们的风水命脉,楚朝亡后,东真国一度看似强盛,甚至入侵中原,却终亡于内耗,盛世宛如昙花一现。

王砚双眼冒光:“有趣,这案子越来越开始明白了!可惜,中间隔了一朝,太过久远,那和王的后人,想来楚朝亡后纵然活着,也都做了楚虱,现在难以找寻了。有些事只能推测。”

兰珏道:“据史料载,和王一生未娶,无后。”

王砚诧异扬眉,张屏亦眨了眨眼,王砚呵呵笑了一声:“该不会这位也……但也不能不娶老婆吧。”

兰珏正色:“和王应……无龙阳之好,一生未娶,是因其信道。据说,楚朝的大臣本欲扶他做皇帝,但他固辞不受,差点真出家做了道士。“

楚朝皇室皆好道术,吃丹药,养方士,空谈玄妙,甚至醉心房中术,许多朝臣都心忧不已。和王旷为皇子时,不吃丹药,不养方士,也不与人空谈,言行皎洁,朝中重臣都暗暗开心,觉得这是老天赏给楚朝的希望。打算联手推旷皇子为太子。

但有一日,灵帝在御花园设宴,数位重臣列席,诸皇子皆在,还有灵帝甚是宠信的国师。席间诸皇子与国师谈玄论道,酬酢甚欢,唯独九皇子旷沉默不语。几位重臣正越端详越觉得旷皇子持重沉稳,出淤泥而不染时,灵帝问:“九儿为何一味不语?”旷皇子起身答道:“儿臣性拙,不擅言。”

灵帝又道:“拙乃朴也。九儿性朴,既不擅言,今御园中景色甚美,便择一物绘之罢。”

随侍宫人摆上笔墨纸砚,旷皇子提笔挥毫,满园鲜花秀木,他偏偏画了一棵老松杵在花丛中,还题曰“身在锦绣终是客,愿与老鹤伴云崖”,几位重臣均是两眼一黑,这才醒悟,旷皇子不是出淤泥而不染,而是道根深种,其他人只是逐于风气,谈虚弄玄,他却是真真正正的离世清修。

过不多久,旷皇子便自请出家,灵帝未允,后来旷皇子还是到了一个山沟里去学了一段时间道法。待灵帝驾崩后方才回朝,被封为和王,居于封地,也仍是每日看经下棋,绝不问政务。

兰珏边说边又喝下一杯茶水,茶劲凝聚起精神,他忽而又想起一事,望向张屏:“是了,你之前曾问过我哪些番国信道,我当时没能想起一件事,和王淳于旷与东真国,确实算有一段纠葛。”

张屏望着兰珏的目光顿时更加专注,王砚亦坐直了些。

兰珏再喝了一口茶:“和王隐姓埋名去深山修道,拜的是当时很有名的一个道人阳华子为师,道号玄同。”

阳华子知道和王的皇子身份,但仍让他去挑水种菜,不教他经文,阳华子门下弟子十数人,都以为和王是个小僮,不怎么理会他,唯独大弟子玄及待他甚亲厚,和王向师兄们请教道经,也只有玄及耐心为他解答。

待到和王离开师门时,玄及等人才知道他竟是皇子。封王后,和王常请玄及到王府,仍以师兄之礼待他。

“后来玄及到边疆金州府苍云观做了住持,不曾想东真国攻打金州时,玄及竟带着道门至宝投了敌国。”

张屏忽而开口:“大人所说的可是《虚元秘卷》?”

兰珏诧异,张屏垂下眼皮:“下官曾听师父提起过此书,《虚元秘卷》收录老君及南华真人一些秘传学说,更有混元真武几派秘典经册,十分珍贵。世上本只存有一部,藏于金州府的一道观中,后来落入番国之手,今已失传。”

兰珏点头:“不错。《虚元秘卷》究竟何人编纂不得而知,玄妙说法,乃是东方朔自天庭得来。唐时武后夺位,更尊佛法,此书多毁于战乱,失传许久,直到楚朝时,金州府苍云观修建大殿,于地下一石函中发现,奉若至宝。却被玄及送给了东真国。”

后世史官多推测,和王出山参政,到边关领兵,应是因这事起。他师兄投了番国,当时楚朝与东真国势如水火,通敌之罪太大,和王也不敢让朝廷有这种怀疑,只能领兵打东真国自证清白。

玄及被和王的手下捉拿回国,同观的道人与城中百姓恨他是卖国贼,将他活活打砸烧死。

兰珏叹息讲完,王砚猛地起身:“佩之啊,你真是个渊博的福星,这个案子真相已出,能破了!大半是你的功劳!”

张屏亦一揖:“多谢大人。”又从袖中取出一物,“此物请大人一鉴。”

白色布帕上,躺着的正是仵作从女尸胃中取出的同心锁。

兰珏皱眉看了看:“此坠被腐蚀过,本部院看不出年代,不过形状是胡物样式。”

张屏立刻再一揖:“多谢大人。”

王砚匆匆向兰珏拱手:“佩之,恕我先失陪了。”又看向张屏,“本部院要去牢室,你可要同去否?”

张屏却犹豫了一下,没有动:“证据,尚不足,下官想等京城的消息。”

王砚嗤道:“也罢,你便乖乖遵你们冯府尹的训导,案子,就让本部院来。”回头便走。

张屏又犹豫了一下,拔腿追上:“侍郎大人,可否让下官先审丁威。”

王砚再瞥他一眼,勾起嘴角:“你小子的性格,我真是越来越爱了。那丁威是你拿的,归你,假粮贩你想审亦可,本部院便旁观。”

张屏躬身:“多谢侍郎大人。”又回身看向兰珏,“下官,先告退。大人,请,好好休息。”

第125章

张屏竟知道这样说一句,兰珏略感意外又不禁微笑,王砚亦回身:“不错,佩之,你赶紧去睡会儿吧。放宽心。”

兰珏含笑道:“多谢。”

王砚又道:“是了,我还有个事要和你请教,你会东真国话么?寒暄之类的场面话,一两句就成。”

兰珏道:“东真国的官话与我朝官话相同,文字亦是。但百姓言语应有差别。具体如何说我真是不知道了。我虽窃食礼部俸禄,但不大懂番邦文字。且东真国亡国许久,估计鸿胪寺中也找不到通晓东真话的人。”

王砚哦了一声:“没事,我就是随口问问。”

兰珏略一思索,又道:“是了,东真国人言语,应是常用‘噫呜呼’开头,‘呼噜呼噜’感慨,乃他们学我天朝言语,但又一知半解,将‘噫’与‘呜呼’混用,成了‘噫呜呼’,番子嗓音与我天朝人不同,乎字发音不清,成了‘呼噜’。”

王砚顿时喜笑颜开:“多谢多谢!佩之,你真太好了,太神了!”

兰珏道:“折杀折杀,我是忽而想起前朝大儒梁至道公的一个典故,当日梁公讲学时,有学生问:‘子曰,生而知之者,上也;困而不学,民斯为下矣。学而时习之,需上下而求索’何解?梁公笑曰:解做子以《论语》会屈原,与东真国呼噜呼噜噫呜呼同义也。”

王砚呵呵抱拳笑道:“当谢当谢。我若不问你,肯定不知道。你快去后面休息罢。”

张屏亦跟着默默一礼,随王砚一道出门,快步到了牢室。

看门衙役打开大门,王砚向张屏道:“本部院已允了你,你去审丁威罢。”

张屏躬身一礼,走到丁威的小牢室门前。

室门打开,丁威自地上站起身,一脸从容不迫地行礼,张屏道:“取书的人,已被抓到。”

丁威道:“草民不知大人在说什么。大人可是又要赏草民什么罪名了,着实惶恐。”

张屏道:“你不是并州人,饮食已露破绽。”

丁威抬眼望向张屏,冷笑:“大人,人人吃饭,习惯都不同。身份文牒在此,大人若有怀疑,尽管去查。”

张屏道:“会到并州,彻查户籍。”

丁威哈哈一笑:“那大人尽管就查好了。打小在外走商,街坊邻人或不识某,但户籍任凭大人验看!”

张屏面无表情望着他:“那么便从头彻查。”

丁威神色一凛:“大人这是在威胁某?你区区一个京兆府知县,竟还能将手伸到并州陷害良民?”

张屏道:“此案并非丰乐县衙之案,京兆府、刑部与县衙在共同查。”

丁威又冷笑数声:“荒唐,荒唐,你们官官相护,竟要……”

张屏打断他:“本县只查案犯,但,你是番邦人。你的同伙,官府不会放过。”

丁威再哈哈大笑,口称可笑冤枉,张屏转身走出了牢室。

王砚仍站在外面厅堂中,负手看他:“审出了什么?”

张屏道:“从他回答下官的话来看,此犯仍有同党,他的假户籍身份,并不是临时伪造。”

王砚点点头:“你怎么审的?”

张屏道:“下官告知他饮食破绽与取书之人等证据。”

王砚挑眉:“可你并不只是想问这些,明明还有话要问,对么?”

张屏垂眼看着地面:“下官想等京城的证据。”

王砚又瞧了瞧他,大步走向另一间牢室:“跟上本部院。”

侍卫打开了另一间牢室的大门,提灯入内,粮贩被五花大绑在一把椅上,椅子四脚都被钉在地上,口中仍严严实实塞着布团。

王砚慢慢踱进门:“你这塔赤国的番子,可肯招了么?”

粮贩猛地睁开眼,神色静止。

王砚呵呵一笑:“怎么,被本部院说穿来历,又假装不承认?”

一旁的侍卫道:“番贼,难道不曾听说我们侍郎大人的威名?在我们大人面前,休要再弄花枪,乖乖从实招来!”

粮贩又闭上了双眼。

一个侍卫看向王砚:“大人,用刑吧!”

王砚抬手:“无需啰唣,把东西端上来。”

张屏默默站在一旁,只见侍卫领命飞奔而去,稍后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

另一名刑部捕快蒙上面巾,拿起托盘上的一根香,点燃放到粮贩鼻下,粮贩睁开双眼,再一名捕快拿起托盘上一个小瓶,掏出他口中布团,捏住下颚,将瓶中液体灌进他喉咙。

粮贩两眼一翻,顿时陷入黑暗。

许久之后,他自无尽虚无中挣扎出一丝意识,颤动眼皮,一抹光亮袭入黑暗,渐渐清晰的眼前,赫然一袭红色官袍。

王砚坐着木桌边,品着茶看向他:“醒了?”

粮贩僵硬转动眼珠,张屏面无表情站在木桌旁,如同另一根铁柱。

王砚端着茶盏摇了摇头:“噫呜呼,你竟不是塔赤国人。东真国,本部院真是第一回 听说。”

粮贩的心狠狠地一缩。

王砚站起身:“尔等明行杀人偷盗,阴图的却是复你们那小邦的大业,呼噜呼噜,当真意外。”

粮贩脖颈血管暴起,双目猛睁。

王砚一笑:“不过,告知了本部院你同党的秘密,当要记你一功,或可因此饶你一条狗命!”

粮贩喉咙中凄厉咯咯两声:“王子乃天帝之子,天下将臣服于他,哈哈……他早已料到……哈——”

他的声音猛止,然而牙齿尚未碰到舌头,一旁侍卫已捉住他下颚,将布团又塞回他口中。

王砚看也不再看他,甩袖出门。

待出了牢室的大门,王砚方才回首瞥了一眼一直不吭声跟随的张屏。

张屏抬起眼皮看了看他,又垂下视线。

王砚挑眉,再看了看他,一旁侍卫道:“大人方才审案简直绝了!卑职佩服得五体投地。”

王砚一挑唇角:“小招数尔。”眼角视线再一扫张屏,“你如何看?”

第126章

张屏道:“下官以为,眼下最大的疑惑是,谁是王子,他们到底在找什么。”

此案缘由其实很简单,归结起来就四个字——财宝,贪求。

东真国、蒲氏、石棺中的女子、那两个死去多年姓名未知的道人、姚老拐、无辜遇害的姚丛,以及,真凶……

甚至可能包括和王。

这一串串的案子,新血与旧血,其实都是因为贪心与执念,生出的恶。

“若要让案子彻底了结,唯有找到他们一直在找的东西。”

王砚嗯了一声:“东真国找的,应该就是佩之所说,楚朝和王从东真国夺来的宝物。”

张屏点点头:“他们必是怀疑宝物藏在和王的墓中。传说和王葬在并州,丁威的假身份是并州人士,他自称祖上三代清清白白,东真国细作潜伏在并州已多年。”

王砚挑唇:“但丁威被你瞧出破绽,即是没去过并州,只是用了那个户籍。看来东真国余孽在并州没找到什么。这群番子挺会做买卖,弄个假户籍,子子孙孙一串儿用,划算。而今,他们着重查的,一是京城的和王墓,二是丰乐。”

张屏道:“下官以为,一直都是丰乐。和王如果葬在楚朝皇陵,葬仪必由官员打理,不好在墓里藏东西。”

王砚颔首:“不错,本部院此处没你考虑得细致。”

张屏双眉紧锁,没吱声。

东真国的人来丰乐寻宝,是这些凶案的开端。

案子的真相,已大略现出了轮廓,可要完全清晰,还需要等京城的线索。

王砚对他连句“大人谬赞,下官万不敢当”都没有也不在意,只道:“那番子所谓的王子,十有八九也在丰乐县。这群番子在我朝潜伏活动许久,这一次务必一网打尽。另外的凶手,你那里已经有名字了吧,先报与本部院,立刻拿住,免得跑了。”

张屏躬身:“下官觉得,证据和线索都不足,还是暂不要拿人。下官想求大人一件事。”

王砚微扬眉。

这小子真拿冯邰的话当圣旨了?

不过这件案子确实牵连甚大,经历少,放不开,也算正常。

王砚负手,简洁道:“说。”

向王砚告退后,张屏又直奔卷宗库。

他还有一件事没有想通。

姚家的《青乌经》中,隐藏着什么?

《青乌经》相传是彭祖弟子青乌公所作,以四字歌诀晓风水堪舆之道理,只有一册。

张屏去和王砚审案时,谢赋等人又验看了一下姚家的《青乌经》。书页无缺漏。是京城瀚广书局至圣元年刊印,还有一枚品墨斋的戳印。

谢赋道:“品墨斋是本县一书坊,原来在东市大街上,十几年前就关张了。幸而本县生的几位同僚还记得。”

张屏点点头,翻动书页。

『盘古浑沦,气萌太朴;分阴分阳、为清为浊。生老病死、谁实主之?』

……

『福厚之地,雍容不迫。四合周顾,辨其主客。山欲其凝,水欲其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