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屏抓过一张县境图。

『百年幻化,离形归真;精神入门,骨骸反根;吉气感应,鬼神及人。』

……

『水流不行,外狭内阔。大地平洋,杳茫莫测;』

张屏再从怀中取出柳桐倚暂留下的那块画着慈寿村地形写有“易阳子绘”的素帛,扫视上面的的卦象标注。

坤、震、离、巽、艮。

没有乾和坎。

乾为天,坎为水。

『天光下临,百川同归,真龙所泊,孰辨玄微?』

张屏抬起头:“有没有前朝本县的县境图?最好是楚朝的。”

谢赋及其余人都怔了怔,而后谢赋道:“有。”带着司卷宗库的老吏等几人去旁侧小屋翻找,不多时捧着一个卷轴回来。

张屏展开卷轴,皱眉,略一思量,抬头看谢赋:“谢大人,能否,单独谈谈?”

屋内其他人立刻都要告退,张屏制止,与谢赋一道来到院中,左右再无旁人,张屏道:“谢大人为什么要重绘楚朝的县境图?”

谢赋望着张屏的双目,平静地道:“因为和王淳于旷。”

兰徽开始觉得,浪无名不是个闯荡江湖的好搭档。

说好了是做并肩同行的伙伴,浪无名还是玳王架子十足,对他呼来喝去,一时嫌他走得慢,一时嫌他没见识,动辄说他蠢。

但兰徽身上没有干粮,吃饭喝水都得仰仗浪无名,浪无名把水壶口袋都丢给他背着,怎么走也是浪无名说了算。

启檀的干粮已经吃完了。水也要没了。兰徽很懊悔,未能有先见之明,如果知道从此便踏上江湖路了,怎样也该把攒的那些钱都带上,再带两包果点,一壶百蜜露,还有王伯父送的匕首,桐表哥给的那个可以骑马用的皮袋。

如果知道了,肯定得给爹爹留封信吧。

爹爹……

兰徽吸吸鼻子,男儿既已入江湖,便从此无家。

爹,儿会给你写信的。

启檀站在前方,对他勾手指:“小影子,快点,来。”

兰徽加快步子赶过去:“吾乃孤影侠,无名兄可称我孤影弟,但莫要叫我小影子。”

启檀啧了一声:“一个名字,有什么好计较的,麻烦。多少人磕头求我这么叫哩。”

兰徽道:“无名兄若执意如此,我就叫你小浪儿。”

启檀一撇嘴:“行吧,孤影贤弟,你看看前面,愚兄觉得,那边有人家。”

兰徽看了看远处屋顶和袅袅上升的白烟,点点头:“弟亦觉得是。”

启檀环起双臂:“要不要过去,看看能不能弄点吃的?”

兰徽犹豫,他和启檀尝试过打野味,一包弹丸都打光了,也没有猎到一只小鸟。一路走来,树上也没有发现野果。他还尝了两口野草,实在太难吃,咽不下去。

“会不会被人发现你我踪迹?”

启檀嗤道:“你我欲成大事,不要这么瞻前顾后。小心些便是。”

兰徽又道:“那我们怎么弄吃的?本侠士行走江湖,绝不做鸡鸣狗盗之事。”

启檀道:“谁让你偷了。”

其实他也不知道具体怎么弄,书里但凡到这种情节,侠士尚未走到村口,便会听见细草沙沙,树枝摇晃,侠士向那声响处一扫,朗声道:“哪位朋友,请出来一见!”

四周先是一寂。而后,树后缓缓走出的,竟是一位倾城倾国的少女,羞涩地垂下眼帘。

“侠士请随奴家来。”

启檀知道,事情不一定跟书里写的一样,但一位侠士,不会被这样的事难倒。

他便淡淡向兰徽道:“随机应变这四个字你该懂罢。到时候咱们找个窗户,你跳进去,我帮你把风。你能拿多少拿多少,然后给他们留块银子,写上你我名号便是。”

兰徽问:“为什么是我进?”

启檀惊讶:“怎么你连钻窗都不会?你竟一点轻功都不懂?”

兰徽咽咽唾沫,硬声道:“好,我进去。”

启檀一笑:“就这么定了。”

浪无名和孤影侠顺着田埂谨慎前行,房屋越来越近,前方的细草突然沙沙作响,灌木树叶摇晃。

浪无名停步站定,视线向那声响处一扫,朗声道:“哪位朋友,请出来一见!”

一条黄狗蹿了出来。

第127章

浪无名和孤影侠都呆了。

而他二人的双腿,却在这电光火石的刹那,自发迅捷地做出了反应——

浪无名和孤影侠几乎同时调头就跑。

兰徽感到地面在脚下飞移。

他有种自己真的像书里的侠士那样,身负绝世轻功,正掠风踏云的感觉。

他喘着粗气,周遭一切都在颠簸,最清晰的是前方离他越来越远的浪无名。

兰徽双腿的速度其实已经不可思议了,绝不比玳王慢,只是长短差距太残酷,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浪无名的背影愈远愈远愈远……

“哈~哈~呜~呜——”

喘息声越来越重,不是他自己的,是狗的。

兰徽咬牙,闭眼,小腿肚感受到了寒意。

那畜生逼近了,拱起脊背,正准备对他的小腿来个飞扑……

兰徽大叫一声,先飞了起来。

是一块凸起的地面绊住了他的右脚,兰徽一个腾空,再重重趴落地面。

黄狗猝不及防,愣住了。

奔跑中的浪无名也闻声回头。

兰徽眼前一黑,继而金星闪烁,双耳嗡嗡作响,但他的身体又迅速动起来。

愣完的黄狗正准备再扑,兰徽咬牙爬起身和前面停步回身的启檀又让它产生了犹豫——

爬起来的这个会不会在捡石头?

往这里看的那个是不是手里有棍子?

黄狗谨慎地后退一步,呜呜呲牙。

兰徽站起身,双腿打颤,他想抬腿,麻木的右脚一阵刺痛,他倒吸一口冷气,盯着黄狗。

他跑不动了。

远处的浪无名大吼一声:“蠢材,快接着跑!”

兰徽颤了一下。

黄狗也抖了一下。

启檀再吼:“跑!拿你的弹弓打它!”

黄狗听得懂这个打字,兰徽又一摇晃,它警惕地一拱背,将尾巴放在两腿间,大声狂吠。

启檀一把抡起路边一根枯树杈,猛冲了过来:“孽畜,吃本侠一棍!”

黄狗厉吠一声,就在这时,旁边的灌木丛突一阵窸窣。

树荫里冒出一条人影。

“喂,你们两个小贼是做什么的?”

兰徽、启檀和黄狗又都愣了。

和王,淳于旷。

张屏双眉皱起,盯着谢赋的眼珠。

“谢大人为何会因和王而绘制楚朝县境图?”

谢赋淡淡道:“下官想挖掘一些旧事。”

张屏道:“什么事?”

谢赋在心里轻轻一笑:“大人可要将下官捆进公堂再审?”

张屏肃然:“此或是破案关键,还请谢大人速详细告知。我只是询问,并未怀疑谢大人。”

谢赋不禁深深地看了看他:“张大人为何屡屡说相信下官?”

张屏道:“因为种种证据。谢大人,此事至关重要,望详细告知。”

谢赋叹了一口气:“下官多谢大人信任。下官当日是想证明楚朝和王淳于旷当日的王府及行踪常在处,都在本县,而非九和县内。下官这么做,是顾虑到慈寿姥姥庙的将来。”

张屏紧紧盯着谢赋。

谢赋又叹了口气:“下官说句实话,当初刚到此县任上时,确实怀了一颗急进之心,力图政绩。这丰乐县未有特产,也没有什么名人胜地,下官方才铺张修那姥姥庙,又着力扶持商户。确实也见着利了,姥姥庙给县里拉了不少人。但下官也清楚,那慈寿姥姥确实是个假仙……”

历朝历代,这种硬造的神庙都往往难久长。此时香火鼎盛,财源滚滚,换了一任官员,或哪里有人借装神弄鬼生事,朝廷下令整治民间乱拜神道,推倒金身,平了庙观都是眨眼的事。

那时县里当要如何?

“于是下官就想着,不能只有一座慈寿山,多弄几处,没有这里有那里,一则能更繁盛,二则亦有保障。下官当时想了好几处……”

挖出石棺的大碗村有太祖皇帝顺天命的传说,但涉及太祖皇帝,须被层层监管,若一丝一毫出错,都会招来灭顶大祸。不敢碰。

念勤乡,又是太祖皇帝圣明的典范,那里等于已从丰乐县提出,由礼部与京兆府共辖,县衙根本就管不到。

“下官那时也是搜来刮去,亦恰好有人提点,才想到了和王淳于旷。”

楚朝在本朝不算禁忌,和王淳于旷,好修道,死因成谜,经历传奇。旁边的九和县虽然用了和王的王衔,却一点也没有好好挖掘一下这位传奇王爷的意思。

“下官查了史料,和王府所在及和王清修的别邸都可考据到我县境内。建一建造一造,发掘一些传说,整出一个像八公山似的地方来,应该不难……实不相瞒,姚员外之子失踪时,下官在京城,除述职之外,亦打算就此事先问问上面的意思。下官……”

张屏打断谢赋的话:“谢大人将这个打算报给了谁?”

谢赋顿了一下:“下官本打算向府尹大人请示,但尚未述职完毕,不能提及他事。”

张屏目光灼灼:“那谁还知道此事?谢大人所说,对你提起和王淳于旷的人,又是谁?”

第128章

兰珏没想到自己竟真的能睡着。

睁开眼时,天已尽黑,屋角一盏小灯幽幽燃着,兰珏猛地掀被坐起,服侍的小厮惶恐在床边跪下。

兰珏定了定神,示意众小厮起身,缓缓下床:“入更了?”

小厮上前替兰珏更衣:“回老爷话,快了,差一两刻钟。”顿了一顿,又道,“冯大人那边,尚无消息。”

兰珏点了点头。

打更的梆子响时,兰珏屏退小厮,独自踱到院中。行馆房间不够,且兰珏仍在休省假中,入住亦有不便,故还是歇在了张屏的知县小宅内。

兰珏在树下站了一时,突然听见有嘈杂声响,他跨过月门,转过屋角,却见一片灯火中,张屏正拽着无昧往大门方向去。侍从发现兰珏,立刻行礼,张屏松开无昧的袖口,躬身:“下官见过大人。”

兰珏道了声免礼,张屏稍直起身,抬眼看了看兰珏:“大人没休息?”

兰珏道:“刚醒。”

张屏再看看他:“大人可吃过了?”

兰珏道:“没什么胃口,暂先不必用晚膳。你还在忙公务,无需招呼本部院。”

张屏道:“大人还是用一些晚饭为好。”

兰珏微颔首:“稍晚些再用。”

张屏又抬眼看看兰珏,兰珏再道:“你这般匆匆,想来又是要查什么线索,快些去罢。”

张屏嗯了一声,再又看看兰珏,垂下眼皮:“下官,先告退了。大人好好休息。”

兰珏看着他的表情:“你查的案子与本部院算有些牵连,若你那里有需求,可直接来找本部院。”

张屏又抬起了眼:“下官确实有事,想请大人赐教。”

兰珏瞧着他双瞳中的灯火:“要本部院同你过去么?”

无昧偷偷在后面一扯张屏袍子,张屏道:“下官先随大人去用晚膳。”

兰珏道:“不必,本部院眼下没胃口,走罢。”

等待无用,多想亦是无用,先做些别的事定一定心也好。

张屏再一躬身:“大人这边请。”

京城,鸿胪寺礼宾署的厅内,塔赤国领使温木里在来回踱步。

一听闻玳王遇刺,他立刻感到事情大大不妙。

其实,玳王被贬时,温木里就有些后悔了。王子在这件事上,发挥确实有些太过。这些日子使团的人能明显感受到周遭的反感与鄙夷。

温木里派人收集京城民间的议论,大多是惊诧皇上怎会为了一个芥末小番国的番子如此处罚玳王,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能把一条三十岁的壮汉怎样,就算怎样了又怎样,灭了那小番国不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么云云。

不少人甚至暗讽隐刺朝廷软骨,大叹倘若太祖爷同光爷在世,必先杀番使,再平番国。对察布察里克王子,对塔赤国的辱骂更如四海汇聚,浩瀚无边,温木里都不忍听。最近塔赤的商人在街上走动,皆不敢自报来历,甚至谎称自己是别国人,否则连碗水都买不到。

别国,尤其是与塔赤国相邻的几国在京城的使臣和细作这段时日格外活跃。

温木里很忐忑,夜夜向八方天诸神祷告,千万别让玳王在这节骨眼上再出意外。

然,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探子来报信的时候,温木里正在读一本近日风靡坊间的禁书,书中写某朝某代一王爷春王,荒淫好色,不拘阴阳,府中两座秘苑,一名花醉,一名南秋。有一北漠小番国楼红国将被灭国,其国王子抹布,闻得王爷喜好,便涂脂抹粉,埋伏在春王去山寺赏花的路上,假装邂逅,意图献身。

书中道,那春王轿子一停,抹布便啊呀一声从树后跌出,做个雨打娇花状,匍匐在地,身上那件水绸衫儿刺啦崩开了线,襟怀大开,两只绿头小蝇从浓浓胸毛中嘤咛飞出。抹布刚横眼波,正启朱唇,轿里春王大叫一声:“这是个甚么东西!快,宣法师,把这个偷了面粉的马猴给孤劈了!”

跟着便是下一回的章目——【降马猴番抹布玉殒法螺寺 逢奇侠淫春王倒挂戏楼钟】

温木里正要一把将那书扯烂,探子如被火燎般蹿进来,禀报玳王遇刺了。

而后温木里便直蹿出门。

有靴声响起,温木里急忙回头,礼宾署丞汪希跨进门内,向他歉然拱手:“薛大人从府中过来须些时候,领使请先稍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