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这里的两人,是一个女子和一个孩子。

兰珏道:“粗看床桌衣物,都是寻常样式。”

王砚俯身捻起一撮粉末:“这东西像是夜明珠磨成的粉。”

那女子就是拿这个混在胶中,在墙上涂画。

兰珏叹道:“从外到内这些画作耗费,得多少颗珠子才能磨出,这般做为,远胜一掷千金。”

王砚呵道:“该不会和王墓中贵重的陪葬,就是这堆夜明珠罢。这般被磨粉画着玩了,一点都没给盗墓贼剩下。案犯忒不识货,剩下这点还给洒了。嗯,看地上痕迹,或许是失手,又扫拢走了一些。”

张屏不声不响钻到桌子下,捡起了几根笔杆。

案犯显然连笔杆内都要检查有没有藏东西,几支笔的笔头全被薅下了。

张屏寻觅角落,从各个旮旯里摸出笔头。

兰珏同王砚走到箱子边,捡起几件小衣衫。

“这女子的孩子,是个男孩。”

衣衫不多,布料也大都是棉布,唯有两块半新不旧与一块尚算崭新的小肚兜是缎子的,但做工都很精细,其中不少是婴儿或一两岁的孩子穿戴的大小。这女子将孩子用过的东西,都细心地保留着。

王砚挥手命捕快过来收拾。

张屏亦起身走了过来,掌中托着两枚他刚捡起的笔头。

“大人请看。”

王砚凝目端详,兰珏心中一缩,笔头沾了灰尘,但显然之前是崭新的,所用毛发,更非羊毫狼毫。

“这是,胎发笔。”

兰徽亦有一支。

王砚看了看兰珏,转而再望向张屏:“此乃要紧证物,收好。从进门到此刻,又添许多物证。那案犯,还用等你在京城找的证据回来再拿么?”

张屏肃然道:“下官觉得,今晚便可缉拿。”

第147章

兰徽感到自己的脸在被重重拍打。

他皱了皱眉,一股辛辣诡异的味道灌入鼻子。他打了个喷嚏,猛咳两声,睁开双眼,只听身边道:“好啦,他醒了,没事。”

是苋苋的声音。

兰徽努力眨眼,天空、树叶,在眼前清晰起来,又听启檀的声音道:“他要是有事我不会放过你们,我说到做到。”

苋苋嗤了一声,扶起兰徽,让他靠在树干上,将一只水壶送到他嘴边:“喝两口水。”

兰徽头很晕,嘴里又干又苦,咽下凉水让他有点恶心,苋苋又倒出点水拍拍他的脸:“连着两回可能药力有点大了,再过一时就好了。”

兰徽转动眼珠。这里是一处荒凉的空地,周围地势微高,都是乱石和大树,显得很阴森,再远一些的地方,是一座山。启檀被绑在离他不远的大树上,他的脑袋上,竟然顶着一对抓髻。

另一侧不远处停着那辆板车,驴子被栓在稍高一些的坡上,慢慢嚼草。驴旁坐着的一个熟悉的身影让兰徽心中一紧。

黄稚娘对他微微一笑,从石头上站起,向他走来。

兰徽向后缩了缩,黄稚娘将手伸进袖中,兰徽惊恐地睁大眼,黄稚娘从袖中抽出的却是一把梳子。她蹲身打开他的头发,细细梳理。

兰徽的呼吸不由得变得沉重,他下意识地再四下张望,视线定在启檀身上。

启檀回瞪着他,哼了一声:“别笑,等一时你也这样了。”

兰徽眨眨眼,启檀头上的抓髻还绑着鲜红的绸带,确实很好笑,不过他却笑不出来。

天快黑了,她们带他和浪无名到这片荒凉的空地里,到底要做什么?

黄稚娘用梳子分开他的头发,也梳了两个抓髻,用翠绿的绸带绑住,启檀瞅着兰徽,想呵呵一声,亦笑不出来,只用力扯了一下嘴角。

苋苋捧来一双绿色的布鞋,脱下兰徽的鞋子,套在他脚上,欣喜道:“没想到我这双鞋他穿正合适。”

黄稚娘又微微一笑:“此乃上天安排,怎会不合适。”

兰徽盯着鞋面上绣的小花哆嗦了一下:“为什么给我穿女子服饰?”

苋苋叹了口气:“没办法,一时做不出新的。你们两个只能穿我跟我娘的鞋子,不过……”

黄稚娘起身:“苋苋,休要再啰嗦,我去预备,你先替他二人沐浴吧。”

苋苋愣了一下:“娘,这里离山还有段路,不再往前去一去了?”

黄稚娘淡淡道:“此时那边必然杂人众多,唯独此处清静,就在这里罢。远些无所谓,心到神知。”

兰徽咽咽唾沫:“你们要做什么?”

没人回答他。苋苋脱下兰徽脚上的绿布鞋:“娘,这俩小崽子太臭了,让他试一下,鞋里就都是味儿,只怕打水冲不干净,不然就直接下河吧。”

启檀神色一变:“毒妇,村姑,你二人想淹死我们兄弟?”

苋苋挑眉:“你不通水性?”

启檀晃了晃头:“通又如何,不通又如何?”

苋苋呵了一声:“只在河边浅水里,淹不死你。淹了你们两个,拿什么献给姥姥?”

兰徽哆嗦了一下,献?

黄稚娘不耐烦道:“也罢,看住他们,带上香油,沐浴后便更衣。”

天快黑了。

天一黑,便可举火。

越早献上祭品,姥姥便越早息怒,越快结束罪责。

迟了,则会万劫不复。

苋苋取下车把上挂的一个小包袱,将方才给兰徽试的鞋子放进其中,扯起兰徽。黄稚娘抽出一把刀子,横在启檀颈上,让苋苋解开他的绑缚。

启檀又扯扯嘴角:“为何只对我动刀。”

黄稚娘温声道:“你弟弟比你乖。你也要学学他。”挟持他往前走,苋苋紧紧扣住兰徽的手臂在后。经过几棵树,一道水便在眼前。

启檀道:“就在这里洗?那我脱了。”立刻开始解腰带,黄稚娘收回刀子,后退了数步。

兰徽偷眼打量,左右两边,都是略高的土岗,几乎是垂直的,唯独站立的这里,仿佛一个口袋的出口一样,有一小块空地,通向河面。近水最宽阔处,可并立两人。狭窄处单人便能堵住。

苋苋把包袱放在水边的一块石头上,打开,露出一红一绿两块布,两双鞋。

“不用看了,想从这里出去,只能穿过我们方才在的地方,翻过那个矮坡。你们跑不了,死心吧。”

兰徽默默地转身,暮色余晖中粼粼水波荡漾,沿水向左望,圆墩墩的山矗立在最后几缕流霞萦绕的灰蓝天幕下。

启檀三两下甩了靴袜,脱下外袍内衫,黄稚娘微微背转身,苋苋也闭了闭眼,又猛地睁开:“喂,你做什么?!”

启檀蹲在包袱旁,拎起一块红布,怪叫一声:“肚兜?让我们兄弟穿这个玩意儿?!”

黄稚娘举起刀子,温柔一笑:“休要不敬。”

启檀立刻道:“不敢不敢。”转而面向河,解开裤子。

兰徽再暗暗打了个冷战,刚才,启檀蹲下身前,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一句“拖住,等我” 。

他也迅速脱下鞋袜衣袍。启檀褪下裤子,露出锦绸亵裤,黄稚娘与苋苋又别开脸,启檀忽回身闪电般抓起石头上的红布鞋,飞奔进河中,将鞋挂在抓髻上,奋力向对岸游去。

身后传来苋苋母女的呼喝声与水声,启檀用力刨水,这条小河不算宽,渐近河心,另一划水声紧随身后,启檀回头一望,气一松差点呛水——

游在他身后的竟是兰徽,与他一样一边抓髻上挂着一只鞋。

无名兄,吾也会游水。

启檀转回头继续前游:“别说话,莫松气,跟着我,游不动就喊!”

兰徽短促嗯了一声。

傍晚的河水甚凉,万幸这条小河很窄,恐惧的力量促使他拼命划动双臂。

河岸近了,又近了再近了……

胳膊很酸,腿也不想动了,身体越来越沉重,眼前渐渐模糊……突然手臂被扯住,兰徽打了个激灵,启檀拖了他两步:“站起来,淹不着你了。”

兰徽才发现自己的脚已经能够到水底,他跟着启檀半跑半扑腾上了岸。启檀喘了两口气,取下挂在抓髻上的鞋子:“想不到小影子你居然会水。”

兰徽正色:“吾之游水术乃家严所授,今日颠簸至体虚,故游的不好。”

初学跟练手多半都是在别庄的温泉里,不过,在王伯父府中的池塘里他也游过,不惧冷水,此番最后略失手肯定是因为有点饿了。

启檀道:“我不知道你会游水,所以让你等着,她们要做的事,应该需要你我都在,少了我一个,不会立刻对你下手。各处肯定都是找寻你我的官兵,遇见人,就能搬到救兵。不是不讲义气要丢下你,更不会不管你。”

兰徽点点头:“我知道。无名兄那般决断,甚对。”

启檀嘿道:“你懂就好。你其实不错啦,游过来了,就是气没掌握好。回头我教你。我会游也是父皇让学的。不过教我的是兵部的程柏,都说他高明,我看也就那么回事。没想到你爹那样子也会游水。”

父皇,儿臣已是庶民了,从此,浪迹天涯,漂泊无名。

父皇让儿臣学游水,便是注定了儿臣要在江湖中沉浮吧。

兰徽肃然:“家严从小在河边长大,记事就会游……”

启檀站起身打断他:“毒妇母女不在对岸了,这附近说不定有桥,咱们得赶快继续跑!”

兰徽将有些潮湿的绿鞋套到脚上:“我觉得,那个苋苋像故意放了咱们。”

他跟在启檀之后抢鞋冲进河中时,苋苋看似向他扑来,伸出的手却没有抓住他,黄稚娘也被她的身体挡住了。

启檀拍拍他肩膀:“嗯,此村姑有可能折服于你我兄弟的凌然侠气。不过她那个娘太凶残,她们有驴,快。”

兰徽跟着启檀,迈开沉重的腿:“咱们去哪?”

启檀向着山的方向飞奔:“毒妇本想带我们去山里,肯定想不到我们往这边跑,快快快!”

可是……

望着前方浪无名脚下的红色绣花鞋和头顶随奔跑舞动的红绸带,感受着吹拂湿透裤衩的沉暮晚风,兰徽觉得,很凉。

第148章

王砚兰珏张屏一行出了石室,继续向前。未走两步,又是一间石室,侍卫再惊喜报:“禀诸位大人,门前又有脚印。”

众人径直进去,外面一间空空荡荡,只有一些凌乱灰尘,内里一间却有火燎过的痕迹,烧得焦黑的木块残骸堆在上首被燎黑的石墙边,还有些瓷碎片、布片与粉末。

王砚和张屏各捻起些许,是香灰。

侍卫在残骸中翻找片刻,捧出一块木板,奉与王砚:“大人,这似乎是个牌位,上有字迹。”

王砚接过木板,取手巾擦拭了一下:“不错,是牌位。”

上面残余的字迹模糊能看出最上面是个先字,中间有个定字,阳上处小字第一个字是不,下方可辨一个,再往下又残存些笔画。

王砚双眼一亮:“定,难道是蒲定?”将牌位递给兰珏,“佩之你瞧瞧。”

兰珏端详片刻:“左下方残余笔画,像是两个离字与一个敬字。离离二字,应为女子闺名。但隔壁石室内的小儿衣衫与胎发笔,皆是男童之物。分辨笔迹,与隔壁墙上题字似出于一人之笔,因此兰某大胆揣测,立牌位之人,是那位女子。”

张屏道:“下官觉得,她是蒲定的女儿,名叫蒲离离。”

兰珏道:“如此,牌位上的字原本应是‘先考某公讳定神位,不肖女离离敬立’。”

王砚笑道:“佩之到我们刑部来吧。”

兰珏道:“近香染衣,见笑见笑。”

王砚再正起神情:“但寻常牌位上写的都是孝子贤孙,不肖女三字有些怪。”

兰珏微摇头:“我只是根据笔划推测。这般写确实不合情理,或有隐情罢。”

张屏道:“下官觉得,因为她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

王砚和兰珏一起看向他,王砚道:“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本部院真感到了一丝莫名的奇异。”

张屏面无表情地眨了眨眼。

兰珏将牌位递还与王砚:“张知县的推断确实能对上蒲氏女题在隔壁墙上的字句。她自比河边蒲苇。句中山上苍柏,或是关键。”

王砚看看张屏,张屏掀了掀眼皮,继续不语。

兰珏未再多问,只又轻叹了一声:“离离水上蒲,结水散为珠。蒲氏女之名便如诗意,美且薄。”

王砚道:“我只知道白居易之句,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很是奋发。佩之作的这句水上蒲,确实听来更合那女子身世。”

张屏没吱声。兰珏道:“墨闻兄抬爱了,我如何做得出这般的句子,此乃南朝谢朓之诗《咏蒲》中的前两句。离离水上蒲,结水散为珠;间厕秋菡萏,出入春鳬雏。初萌实雕俎,暮蕋杂椒涂;所悲塘上曲,遂铄黄金躯。白乐天离离原上草之句,应是化仿离离水上蒲而得。但白乐天之诗朗朗通达,欣荣勃发,多为人传诵。《咏蒲》意悲清冷,世人虽皆如李太白一般称颂‘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然小谢此诗,咏诵者却不多矣。”

王砚露齿:“又在佩之面前露怯了。确实谁都喜欢喜庆点的。曲高和寡,得佩之这样的来做他的知己。”再看看手中牌位,“不过,这也算个例子。行文不可冷僻,起名务必吉利。尤其不能摘那些苦哈哈的诗句里的词当名字。”

旁侧王砚的随从立刻道:“大人说得太对了。卑职得以聆听,受益匪浅!”

王砚呵呵一笑,将牌位丢与侍卫,继续查看。

石室中除却这些,再无其他,众人便再出门向前,途径的石室又都一无所有了。走了不多时,甬道便到尽头,前方一堵石壁,张屏上前摸了摸,石壁与古井地宫八卦圆厅下一层封上的石门石料相同,是同一块石。

王砚亦观察了一下石壁:“张屏推测得不错。原本过了这扇门,就能从那口井出去了。可惜封上了,咱们还得走回头路。”

众人转身折返,张屏与前方的王砚兰珏稍拉开了些距离,无昧趁机凑到他身边,压低声音道:“阿屏,我心里头有个疑惑。地上面那些村民盖屋子地基浅,挖不到这里情有可原。但家家户户总得吃水吧,地底下有这个地宫在,打井怎么能打出水?挖井的时候怎么也没发现什么?”

张屏道:“这里的地上,本朝之前是处高岗。都是农田。地陷之后,才住了人。”

县志及户籍典册记载,慈寿村地界本朝之前,以往除了蒲氏的宅子外,并无人家。地动之后,地面凹陷易积水,不适合耕种,大约是有人觉得太祖皇帝的那个大碗传说很吉利,便迁居过来。

但……

“我暂时也不知道为什么能打井吃水。”

无昧不曾想会得到这个回答,震惊地望着张屏。

张屏真诚地看看他,他确实现在还很疑惑。

塌陷之后,地下应该堆积着残砖碎石,挖动都会困难,更不用说打井了。

往深处挖,必然会挖出东西。这样的话,地宫应该早就被发现了。

难道慈寿村和四叶三果案中的辜家庄一样,整个村都是楚朝遗民,共同守护着和王地宫的秘密?

不可能,如果是这样,就不会有这件案子,这些悲剧,以及那些贪婪狠毒的案犯了。

兰珏略放缓脚步,下属言谈,本该闻当未闻,出声言语更是有失仪体,在行走时转头接话更又是全无尊卑了,但他还是微微侧回身。

“这间地宫,必然还有许多未曾发现的玄妙。”

张屏略停步躬身:“下官亦觉得,谜底应该就在地宫中。”

所以他才一定要看看地宫。

王砚不耐烦地回头:“这地方十天半个月也细看不完。其他乱七八糟的暂无需理会。缉拿案犯才是当务之急。”

话虽如此,但出了甬道,王砚还是先去看了看侍卫禀报的另一个盗洞口。

那洞口在另一甬道内的坍塌处,已被封住,抹了灰泥,侍卫查看时将灰泥刮开了些许,露出一块木板。王砚命衙役们将灰泥彻底砸开,撬下木板,木板下,却是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