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砚用小刀刮了刮表面,只刮下些许碎屑。

无昧踮起脚打量:“这是用浇注的法子堵上的吧。”

王砚挑眉瞥了他一眼:“你竟懂这个?”

无昧忙称罪:“小道无状失言,请大人责罚。小道出身的小县地处西北,风沙大,墙得结实,常有人家用石砂拌黏土浇注地基,凝成块后上面再加砖,更结实,或是直接垒个模子浇墙,故而小道识得。”

王砚点点头:“看来这个打洞进来的是个好工匠,比挖上一个洞的人强。”再瞧向张屏,“你怎么看。”

张屏躬身:“此洞挖出的时间在上一个洞之前。浇注手法粗糙,与本地土木之法殊异,堵洞者,非本地人士。佐证案情的证据,又多了一个。”

侍卫又报:“禀大人,那边的坍塌处也有异常,看墙壁,似乎……”

王砚一摆手:“这些容后再议,时辰不早,速速拿下案犯要紧。”

众人从原路返回地面,踏阶而上,正迎着落入洞口的暮色余光,王砚眯了眯眼:“天竟还未黑。”

随从禀告,刚接到飞鸽传来的紧急密函。兰珏心中一紧,王砚接过呈上的竹筒,打开封蜡,取出密函,匆匆扫视,片刻后,看向张屏:“京城的消息。你想查的那两处。”

难怪这小子说晚上拿人。

张屏的双眼亮了,躬身接过密函。

苗掌书询问了珠摇楼的老婢,接到王砚飞鸽传令的刑部捕快查了楼中记录,珠摇楼中,几十年前有位头牌歌伎连珠本姓姚,后被一客商赎身,赎身文契上,客商签下的姓名是卜栋,但还按了个指印。

刑部捕快去了上化观,一无所获。柳桐倚将从上化观处住持处访得的消息交给苗掌书借刑部的信鸽一同传回——

慈寿观的住持虚真,确实曾是上化观的道人。疑被蒲定所杀的道人准真,是他的师兄。

柳树下竖插棺上的钉子是法器,名曰封魂钉。上化观的住持称,这钉子不是上化观之物。上化观道人修道不修术,缘于本朝开国时,上化观的一位祖师偶知一个秘密,献于太祖皇帝,然太祖皇帝不为此所动,那位祖师亦顿悟自己竟执迷于尘世杂浊,遂彻底摒俗清修,道观因而也更名为上化观。从那之后,观中道人便唯清修参道,所以没有这样的法器。住持年少时,曾在挂单的云游道士处见过这类法器,他记得那云游道士未住多久,便被观中起单了……

张屏在浓重暮色中折起信纸,向王砚施礼:“下官叩请大人钧令,即刻缉拿案犯。”

王砚正色:“准。”

第149章

兰徽和启檀在林中飞奔。

地面高低坑洼,稍不留神就绊个踉跄踢到脚趾。一团黑影从草丛中蹿出。兰徽吓了一大跳,不由得停下,黑影闪电般蹿进另一丛草里,启檀亦停步回身:“是野兔子,你没打过猎?”

兰徽硬声道:“天色昏暗,未能看清。”

启檀嗤了一声,弯腰捡起根树棍拨了拨草丛:“可惜,若本侠有弓箭在手,你我兄弟的晚膳便有着落了。嗯,眼下也没工夫做晚膳,快,那疯婆娘说不定就在附近!”

兰徽狠狠地抹了一把清水鼻涕,跟着启檀继续开跑。

脚上的鞋有点大,老有小土块小石子跳进鞋帮,跑出一段,兰徽不得不再停下,倒倒鞋子。启檀不耐烦地催他快快,也把脚从略小的红鞋里松出来一回儿。

树丛中有人踩出的小路,暮色愈重,渐渐看不分明。

山,又近了一点。

兰徽呼哧呼哧喘着气,又有黑影噌地从草丛奔出。

兔子?狐狸?狼?蛇?

那黑影的太快,他来不及分辨,绕过一个乱石堆,启檀突然大叫一声。

兰徽一抬眼,也不禁失声——

前方的树下,是蔡婶!

兰徽几乎是本能地跟着启檀调头奔向斜侧方。

启檀的声音穿过他擂鼓一样的心跳和重重呼吸声:“上坡!往高处跑,她的驴不好上!”

斜前方的乱石堆确实连着一个高坡,兰徽不顾一切地踩着石块向上攀爬。快了,就要上去了!他手脚并用,终于爬上土坡。启檀亦趴上了坡沿,却感到一只手抓住了自己的脚。

启檀心中一凉,一块石头擦身而过,下方闷哼一声,他趁机另一只脚狠狠一踩,脚再一甩开被抓住的鞋子,翻身上坡。

兰徽又朝妇人丢了一块石头,这次未能砸中,启檀拽着他朝前冲,前方没有路,如被切断的发糕一样的断层下方是……

河!

孤影侠和浪无名同时蹬掉了鞋子,呀的一声跳了下去。

扑通!

冰冷的河水没过头顶,灌进耳朵嘴巴,兰徽呛了一下,拼命扒水。

寒凉的水好像永远也扒不开,扒不完……

……山谨只觉得纷纭千花齐放,琳琅万宝出海。想他刀山上过,十八层黄泉也算下了,却因为一个少女的容貌,平生第一遭怔怔愣愣,懵懵难言。

少女嫣然一笑,碧绿眼眸盈然流波:“你就是山谨?看来也没什么了不得嘛。”

山谨稍一敛神:“山某本一寻常野夫,姑娘见笑。”

旁侧双鬟女童不悦呵斥:“好没规矩,见了殿下,竟不施礼。”

山谨再又一愣,她就是国主的女儿,统王子的妹妹?龙生九子,其形各异,不想这句话在地下也好用上。

他忙忙见礼:“山某无状,唐突公主殿下。”

只听公主道:“闻得山侠士打赢我王兄时说,大桶的妹妹想来是个罐子。你便平身瞧一瞧,我蜜蜜儿可是个蜜罐儿?”

山谨微赧,竟不能言,平日里的机智应对,似都扑通扑通掉进了那无尽火潭中,呼啦啦化为了青烟。

公主袖中,又垂下一条五彩丝绦:“另外,我亦想试一试,山侠士的剑,是否当真那么快。”

…………

他在油灯下翻过书页。

《乱世侠盗》这部书,他反反复复读过无数遍。这一回这一段,更是能倒背如流。

然而,他还是会反复地看。

他在黯淡的油灯光中微微眯着眼,破旧书页上的字迹,他其实已看不清。连封皮上乱世侠盗那四个字,他看来都不甚清晰。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

手指滑过那些字句,一幕幕情景便会清晰浮现在眼前,譬如现在。

他闭上眼,细细欣赏,如品醇酒。

看得清字的人,看到的只是字罢了。

纸上写的种种,只供他们这些不相干的人眼中得见。

他们不知道真正的故事。

灯芯噼啵,他合上了书,缓缓抚摸。墨蓝封皮久经摩挲,柔腻仿佛人肤。

像她的肌肤。

在这样的夜里微微带着凉意,但摸的久了,还是会暖。

他深深地呼吸,嗅着她发间的芬芳。

窗外有嘈杂声。

是衙门的人?

他们已经在暗处待了一阵子了。这两天他都装作看不见,照常地进出。

他们可能想不到,他其实在等着他们。

他想,他活了这么多年,可能就是为了这一天。

她让他留在人世间,告诉这些爱看传奇的人真正的传奇。

真正的山谨,真正的黄泉公主。

他与她的传奇。

离离,我们一直在一起,不是吗?

他再抚摸了一遍书册,将它放回小案上,自摇椅上站起,蹒跚打开门。

“诸位差爷,深夜到此何事?”

第150章

站在衙役前方的人一袭绿色官服在火光中格外醒目,乌纱帽下的面孔似曾相识。

“你可是刘长杉?”

他眯起双眼:“小老儿正是。”

左右喝道:“大胆,知县大人面前怎的踞而不拜?!”

老者作势一惊:“我道这位衣帽怎的不同于诸位差爷,竟是知县大人亲临!”连称恕罪,颤巍巍跪下。

张屏盯着他银白的头顶:“数日前,在寿念山顶,你我曾见过。”

老者微欠身抬头:“请大人恕老汉眼拙。山顶香客众多,小门脸人来人往,当时不识大人尊身,此刻更难记前日福缘。大人夜半驾临,想来不是欲与老汉叙旧。”

张屏面无表情:“本县乃为山顶柳树下的女尸而来。”

他的脊背微微起伏了一下,却未答话。

“此尸经仵作验看,推测与慈寿观初建时日等同。工房典册记录,你是建慈寿观的工匠之一,之后在慈寿观做了道人。”

他盯着地面,微微笑了笑:“小老儿早年的确做过木匠,那时修建慈寿观的许多人,而今还活着的,怕只剩下我这把老骨头了。小老儿亦从此便留在了山上,当时观中无人,小老儿便挂了个道人的名号,并无牒册,亦不住在观中,只是每日做些洒扫杂务而已。前几年此前的知县大人重修道观,找了外来的法师掌观念经,承蒙官府恩典,赏一间门脸做买卖,可供养老。这些大人应该也能从册子里查到。”

张屏点点头,视线越过他望进屋中。旁侧衙役又喝道:“夜深风寒,怎的却让大人站在屋外?!”

老者立刻再作揖:“恕罪恕罪,寒舍简陋,恐污大人足底。若大人不弃,肯移驾屋内,实乃老汉三生之幸。”颤巍巍起身,让到一旁。

张屏迈进门槛,兰珏与捕快随后进了厅,张屏走到屋角,从小几上拿起了那本《乱世侠盗》。

兰珏脸上略浮出一丝讶色:“老丈竟看此书?”

老者哑声道:“小老儿略识几个字,行将就木之人,老眼昏花,难看清字迹,只是闲来无事,睡前扫两眼罢了,这位大人见笑。”

兰珏拱拱手:“不敢不敢,老丈折杀晚辈了。某一介布衣,乃一随行闲人尔,怎能当此尊称。老丈只当没在下这个人在场便是。”

捕快从张屏手中接过《乱世侠盗》,捧给兰珏,兰珏翻开书页,又微诧异并惊喜道:“甚巧,正是这一卷。张大人可记得傍晚时某曾道,掘得地宫之事,无需不才拙笔录之,只拿《乱世侠盗》的黄泉国一段做传即可。就是此卷的内容。请大人抽空看一看,其中黄泉国描述,当真与刚挖出的地宫相似。多年前的传奇,却竟能恰好应了多年后之事,西山红叶生之才,着实令吾等后辈叹服。”

才?恰好?呵呵……

他不禁在心中一笑。

张屏并未再看兰珏手中书册,只面无表情望着老者:“刘叟,寿念山顶,柳树下女尸,你是否知情?”

老者悠然回望张屏:“大人此话,是垂问,还是审问?草民不解所指,还请明示。”

张屏双眉微皱,转向衙役:“搜查屋内。”

老者从容退到一旁,任凭众捕快涌进屋中,张屏又道:“切勿损坏器物。”

黄口小儿拿捏作态。

他在心中一哂,扫视仍在翻书的兰珏。

“公子气度雍华,定是贵人。方才谈及对此书的见识,更是不俗。”

兰珏自书上移开视线:“老丈谬赞了。某不才,也写过几篇传奇。此番本是应而今的县丞谢大人之邀前来,拙笔忝叙贵县神异。不想连日变故突起,但将刑部侍郎大人与知县大人合力除平假神道之事录下,更是足能流传千古的逸事。不才或可托福,令千百年后之人亦记得吾名,真大幸也。”

原来如此。

他又在心中轻嗤了一声。

“那老汉要恭喜公子了。世间凡夫如老汉者,即时死,即刻灭,自家养的狗,都眨眼摇着尾巴舔旁人裤脚,更别说还有谁能记得了。比不得公子这般的才子。”

兰珏含笑:“老丈抬举。某只是前生积德,今生恰有此幸。当要拜谢侍郎大人与知县大人。万不敢说全因为自己。对了,某鄙号幽谷子,拙作《青山豪侠》略担了些许虚名,常被人拿来与《乱世侠盗》相较,贵县书坊中应当有。老丈既读此书,或也看过拙作?”

老者呵呵道:“老汉孤陋寡闻,公子的雅号与大作,皆不曾听说过。”

兰珏哦了一声,捧着书行向往内室去的张屏。

“大人,就是这一段。请看。”

张屏停步:“此书,我看过。只是有个地下之国而已,跟方才挖出的地宫,并无相同之处。”

兰珏挑眉:“大人难道不觉得,地宫中一间间暗室,恰似此书中黄泉国里的人家?”

张屏垂下眼皮:“不是很像。”

兰珏道:“书中情节必然远强过真实。若非大人已断定地宫及那树下女尸都远早过《乱世侠盗》成书的年代,学生几乎要推测,地宫与树下女尸,乃是模仿本书了。”

他又在心里一笑。

张屏摇头:“树下女尸,残发银白,必是老妪。”

兰珏叹了口气:“是啊,地宫在,惜无黄泉公主,仅见老妇枯尸;更不曾有飞天侠士,唯凶手待拿。叹哉!”

他再冷冷一笑。

“大人与这位公子不必如此婉转,二位想来是发现最近查到的东西与这本书中的情节相似,又见老朽家中有此书,故出言探问。其实直接垂问便可。此书在老朽看来,扯诞得狠,方才公子所言,老朽更有很多不能赞同。世事乃天意所定,世间文士,得知一星半点,东诌西扯出的文章岂能比拟?”

黄泉国?蜜蜜儿?

这恶俗的名字,怎配与你有牵连,离离。

“大人与这位公子无非是想知道,写这本书的人,是否与此案有关。不错,这人以前应该来过本县。若没记错,老朽见过他。”

十几年前那个午后,牵马在荒野中转悠的小书生,年岁比这个小知县还轻些罢。

那时他也是一时兴起,或是因为那小娃的一句话。

「晚辈总觉得,这方土地之下,另有故事。非送子合婚的神迹,而是不为世人所知的传奇。」

他便情不自禁道:「老夫不知道什么传奇。传说故事确是有。」

一个因相逢而生的故事。

许多许多年前,有一个少年,遇见了一位公主。

“老朽当年给他讲了一段故事,却不曾想,竟成了书里的这段。”

更不曾想,还写成了这样。

兰珏温声道:“这书中情节,与老丈说给他的故事一样?”

他不屑:“当然不一样。老朽方才已经说过,文人之笔,怎能写出天命真情?”

张屏点点头:“书里的黄泉公主蜜蜜儿,眼是绿的,名字像番邦女子。此地,不会有番子。”

“番子是什么东西!”他陡然色变,“她岂会与蛮夷相干!书里是那小子胡诌,但若老朽没记错,黄泉公主乃幽冥之体,故相貌名字与常人不同,并非附会异族。”

张屏又点了点头:“她,是谁?”

他淡漠地站着,不语。

张屏盯着他:“蒲离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