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瞳孔一缩。

张屏平板地继续:“几十年前,村夫焦二自古井中掘得石棺,后附会灵异,运送上山,立庙供奉,享数十年香火。以上种种,与《乱世侠盗》中的情节,无一丝相同。你讲给西山红叶生的故事,从何而来?”

呵,兀这小知县,自以为套出了话,一副洋洋得志模样。

其实我早已看出了你这小小伎俩,只是有意为之罢了。

我本也未曾遮掩,是你们太蠢尔。

“田埂地头,姑且妄言,何来根底供大人追究?”

张屏从袖中摸出了一只刻着‘顺’字的葫芦。

“这只葫芦是当日我从你铺中所买。当时我便觉得,这葫芦上的刻迹,与寻常刻刀有些不同。”

不错,他已经记起来了。那天的头一笔买卖,那个问东问西的后生,原来就是这小知县。

“小老儿眼花手抖,雕的物件儿粗陋,蒙大人不弃。”

左右衙役捧过方才从案头盒中拿到的一把锥子。

“那时在铺子里,老丈拿着刻葫芦的,应就是此物。”

锥子的木柄光滑老旧,锥头微有些秃了,但仍是玄黑色,丝毫未见锈痕。

张屏示意捕快将锥子放在地上,拿过一把小斧,猛砍上锥柄。

喀!木柄粉碎,露出被包裹着的钉头。

这锥子,竟是由一根大钉加了一个木柄做成!

张屏捡起钉子,拂去钉头上的残屑。符文依旧清晰,与柳树下棺木上的一模一样。

老者仍是神色自若:“大人可是要问小老儿,这把锥子从何处买得?”

张屏未吭声,走向内间卧房。

卧房陈设简单,一床一几一椅,几个木箱并一个大柜而已。

床上铺着粗布单子,被褥枕头摆放整齐,都十分旧了。

但,都过于整洁。

没有人睡过的痕迹与味道,像只是摆在这里。

屋内的大小与之前在外面打量整体时估算的一致,没有夹层。

床下是空的。

木箱都能挪动。

剩下能让一个木匠改造成简单机关的地方,就只有——

张屏示意衙役捕快们都让开,自走到内室门边,蹲身打量片刻,将门框下方看似固定之用的一块铁片一推,再按门框,门前地上露出一道槽。衙役取过立在墙边的扁担一撬,伪装成地面的木板抬起,露出一道台阶。

张屏提着灯笼走下台阶。

方正暗室内,朱漆大床悬挂罗帐,朱色箱柜摆放墙边,床头墙边,还有一张梳妆台案,铜镜明亮。

一切摆设,皆一尘不染。

床上似有人卧着,捕快掀开帐子,却见两只枕头并排摆放,内里一卷被筒,前段搭在里面那只枕头上。床外侧却是空荡荡的,如在虚待良人。张屏掀开被筒,里面有一件薄薄的罗衫,应是女子贴身所穿,已破旧不堪。

张屏再让捕快打开箱盖,内里皆是女子衣衫。

梳妆台上的妆匣中,胭脂盒内早已干涸,粉盒中还余半盒,已泛灰色,全无香味。盒上描花皆已被磨得不见了,匣中精美的小手镜,镜身的有些雕花也平了。

张屏走回地上屋内。

“这间暗室中的床柜摆放,与地宫之中蒲离离曾住过的屋子一致。暗室内的女子衣饰等物品,皆是陈旧之物。需再细查验。加上锥中钉子及《乱世侠盗》佐证。乡叟刘长杉,你乃蒲氏一案疑凶,本县要拿你回县衙审问。”

老者神色仍旧平静,任由捕快捆缚,唯目光锋利地望向张屏。

张屏走向兰珏,躬身施礼:“下官谢过大人。方才让大人……”

兰珏微笑:“查案而已,假作之时,一切皆当不得真。无需赔罪。平身罢。”

第151章

被押向门外的老者挣扎停下,咧嘴笑了笑:“这位大人果然是位贵人,老夫未曾看走眼。呵呵,要劳烦一位大老爷和知县大人合伙唱戏赚老夫口供,老夫真是当不起。”

兰珏与他对视片刻,卷起那本《乱世侠盗》:“汝之眼神确实不错。本部院非掌刑司者,只是归乡休省时,听闻有此案,前来旁观。方才自称,并不算诓汝。”

老者胡须下扯动:“大人一派斯文,想来是司文史的。”

兰珏颔首:“汝虽未言中,差不多矣。但,方才有一样,确实是假。其实张知县才是将《乱世侠盗》中黄泉国一段对应上了新挖出的地宫,推测这段情节就是取材自此处的那个人。本部院不赞同他之论断。故才到此。”

老者道:“哦?”

捕快呵斥无礼,兰珏示意无妨,接着道:“《乱世侠盗》一书,据本部院所知,是借了数十年前的两个大盗岳肃、邵奉的事迹。山谨这个名字,显然就是化用自岳肃之名。众所周知,西山红叶生此人好写名士名川。其书中所涉及地方,若非杜撰,或塞北大漠、或江南、或京城,必是千古诗文唱诵的风流之地。其所书之人,更是恣意洒脱,必少年成名,且名动天下。”

老者再呵呵一声:“大人的意思是,这位不可能拿这乡旮旯里糟老头子的事写成书,对么?”

张屏的眼皮动了动,像有话要说,兰珏未让他开口,已又向老者道:“本部院并无此意。只想告知你,你虽自述多年前曾与一位书生说过一些事,但并无证据证明,那书生的确就是《乱世侠盗》的著者。这些年,路过此地,和你说过话的书生,多如繁星。年岁长久,记忆也可能出错。更无法证明,书中这段地宫里的事,与此地的任何人或事有关。传奇小说中,侠盗飞天遁地,闯机关,探奇洞,下地宫,都再寻常不过。”

老者眯起眼:“大人的意思小老儿真是越来越不明白了,晕得很。”

兰珏温声道:“张知县从你这里查到的证据,算另一回事,本部院干预不得。但方才你的一些言语,乃是本部院与张知县假作戏时,一句接一句引出。或许你当时并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也或许只是一时话赶话,赶了出来而已。”

老者道:“老夫虽是朽敝苟延之躯,但还担得起自己说的话。大人放心。”

兰珏继续和蔼地看着老者:“公堂之上,须有实证。因此张知县不能仅凭方才的只言片语,就判断这本书与你有关。除非西山红叶生死而复生,亲口作证,否则不管你方才说了什么,公堂之上,都能翻供。”

张屏生硬接话:“法理公正,望尔自觉认罪,供出同党。”

这是激将?

仍在套话?

还是……

他对着兰珏亲切的目光与张屏面无表情的脸默不语,任由众捕快拖拽出门。

夜,无风。

囚车跟随在兰珏与张屏的马车后启行。

护卫在左右的衙役们高举火把,屠捕头纵马来回巡视,行至一段荒野,囚车旁侧的一名护卫手突然抖了一下,火把跌翻在地。屠捕头拍马上前:“怎么回事!”斜刺里忽冒出两人,扣住了他的手。

屠捕头一惊,抓住他的两人身着衙役服饰,但帽下竟是两张陌生面孔。

“你们……”

那两人熟练地点住他穴位,将他手臂一扭,扒开袖口,露出他左腕贴肉绑着一个小小皮套,其中一人自皮套内捉出两枚小镖。

周遭众衙役与前方的马车都停下了。屠捕头面如死灰,眼睁睁看着张屏在火光中行来。

拿住屠捕头的其中一人亦将两枚小镖呈上。另有一人从囚车边的草地上捡起一物,奉于张屏。亦是一枚一模一样的小镖,镖身形若柳叶,薄如蝉翼,迎光闪着泛青蓝的寒光。

拿住屠捕头的那人道:“大人小心验看,镖身上应该淬了毒。”

屠捕头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大人,小人乃是一时糊涂!小人……大人既然早已怀疑小人,应该知道,小人只是因为害怕刘长杉供出家祖,小人当真是鬼迷心窍!”

其余真正的县衙衙役皆惊愕不已,似还没弄明白眼前的状况。

张屏面无表情俯视着他:“先押上,回县衙。”

三更的梆子响起。

丰乐县衙的鼓声同时咚咚大作。

升堂!

众衙役排序侍列,张屏跟随在王砚兰珏之后,正要进入堂中,王砚忽回身看向他:“这一段案情,确实是你推出,人也是你拿的。这一堂,你来审罢。”

张屏躬身领命,整衣入堂。咚咚鼓响,衙役齐喝威武。王砚和兰珏各在左右上首坐下,谢赋与县衙诸吏旁侧站定,张屏上堂,端坐案后,平生第一次拿起惊堂木,一拍。

“带嫌犯。”

捕快押着满头银发的老者进堂。旁立的县衙诸吏不少心中都翻涌着唏嘘。在慈寿山顶做小买卖的这位刘叟,县里几乎人人认识。其与半山腰看泉水的尹叟耄耋之年仍硬朗矍铄,常被当做供奉姥姥可得福报的实例备受赞叹。生于本县的小吏衙役们,更都是被他看着长大的。其中许多人还穿过用他的旧衣布片缝成的百纳衫。

为什么,刑部侍郎大人和知县大人抓的人是此翁?

老者在各色视线中慢吞吞跪下。已换回刑部服色的两名捕快又押着屠捕头入内。

县衙众人心中更有唏嘘,各自猜测。屠捕头在刘叟旁侧跪倒。张屏又道:“取证物。”捕快们再捧着两个漆盘送至案前。门外又有一个衙役施礼道:“禀大人,生员姚岐、姚庐已带到。”

张屏点点头:“传。”

衙役引着姚氏兄弟入内,两人看见堂中的刘叟和屠捕头,都微微一怔,见礼毕,姚庐道:“不知大人深夜传唤学生兄弟,所为何事?”

王砚双眉微微一挑,姚岐忙作揖:“舍弟年幼,不知礼数,堂上无礼,望大人恕罪。”

张屏道:“你二人先暂候旁侧。”姚岐立刻领命,拉着姚庐退到下首侧旁。

屠捕头叩首不迭:“大人,小人什么都招!求大人勿要动刑,留小人一条全尸!小人并非要杀刘长杉,大人不信可验看那镖上的毒。那是前年小人抓得一票拐子收缴来的。上面的毒物只能让他痴傻,不至于要他的命,小人只是想让他说不出话,求大人明鉴!”

张屏道:“你为何要害刘长杉?”

屠捕头似乎正等着张屏问这句,立刻再叩首:“回大人话。小人的祖父,几十年前就在这衙门里当差,与小人一般职务。三十多年前,先祖快离世时,总发呓语,常说什么冤魂索命,什么女鬼,什么和王之类。家人都不知为什么,只以为先祖是当差时手中有冤案。这些天小人跟着大人办案,那树下女尸及地宫之事,却能印上先祖的呓语。小人心中惶恐,自知这事恐怕脱不了干系……”

张屏道:“依本朝律法,祖或父杀人,子孙不知情者,绝无牵连。”

屠捕头伏地:“小人身为捕头,当然明白。只是……只是……依小人的先祖与先父的月俸,的确置办不出如今的家业。那些钱,那些钱,小人当真不知来历……小人年前方才又娶了个老婆,小人就是鬼迷心窍了!”又是连连称罪。

“但先祖当年做过的事,小人当真是不详细,只是他在世时,从不让先母带小的去姥姥庙烧香。先父应该也不知道。否则也不可能在家祖死后,就让先母带我去烧香了。”

张屏颔首,命先把屠捕头也带到下首一旁跪着。

堂中正对公案而跪的,只剩下了刘叟,他抬起头看看张屏:“大人,可轮到老朽了么?”

衙役喝道:“大胆,竟如此失礼唐突!”

张屏点点头:“轮到了。”

刘叟再道:“老朽年纪大了,跪久了恐怕难以支持,能否站起来回话?”

张屏抬手制止又要呵斥的衙役。

“刘长杉,蒲氏女离离的尸首,是否就是被你埋在了柳树下?”

刘叟笑了笑。

想起她,他总忍不住会露出笑容,心中感到温暖。

“是,离离就是她的闺名。”

你们这群污浊之人,本不配知道她的名字。

“她喜欢山崖高处的风景,所以我选了那里。那棵柳树,也是我亲手为她种的。这样我每天在山上,都能看着她,伴着她。她也能看着我,伴着我。”

堂中一片静默,张屏望着老者噙着微笑的双目。

“你应当种青杉松柏,为什么种了柳树?”

第152章

他温声答:“我与她约下,要时时处处在一起。”

我就在山上,何须再种青杉。

他的脸上溢满了甜蜜与温柔。

张屏皱眉:“传道人无昧。”

久候在屏风后的无昧立刻转到堂中。

“据贫道看来,柳树下的女尸被封在红漆的柳木棺中,棺上所钉的十八根钉乃旁门左道所用封魂的法器。埋棺的位置,还有那棵柳树,恰与山顶布置成了一个风水局。此局……”

他正要吐出上天不能下地不得等话,忽然想起太后娘娘的忌讳,赶紧咽下。

“此局……极其……。”

张屏点点头,又看向堂下刘叟。

“你乃慈寿村人士,本姓佟,名杉。自幼失怙,十三岁从从县中木匠习木匠手艺,入慈寿观后更名为刘长杉。”

他淡淡道:“并非俗姓的刘,而是留住之留。老夫虽未入册,毕竟几十年里也算半个道人,得有个道名。估计一向众人都闻音而生了歧义,谢县丞来做知县时,整改县里山上,又将老夫录回俗籍,小文吏不晓事,将留长杉写成了刘长杉,老夫眼花没细看,就此错了罢。”

留。听得这个字,尔这小小县令,难道还不明究竟?

张屏道:“亦未有你年少时,未入慈寿观前,曾修习过风水术数的记录。是否也属疏漏?”

老者慢条斯理道:“大人这就忒,老夫这般的草民,户籍册子里录个名罢了,哪会有什么事迹记录。我知大人为何会问这个问题。但,除却我,其他人均已做鬼多年,大人这般追问,又是何必?”

张屏亦缓缓道:“真相无论生死。将尸首封进柳木棺,埋在柳树下,可是你一人所为?”

他喉咙中呵了一声:“的确不是。

那天夜里,几个人都在。

“她的棺木是我亲手所造。”

可惜做得不好。

“布这个局的人,是谁?”

他哼道:“大人岂会连这个都想不到?还能有谁,自然是虚真。”

“为何如此做?”

“他们以为她回来,是为了别的事。可我知道,她只是不想独自一人。虚真说的也对,那石棺并非她的,她住的不安心。”

石棺里的她,还是那么美。与那日他为她梳妆后,放进石棺中时,几乎没有变化。

其实你还是舍不得我吧。

当时那样的狠绝,但又后悔了?

“虚真说,和王的石棺,还是有些邪性,说不定有锁魂的功效。所以她才没有什么变化。我当时也不与他争辩,她是公主,冰肌玉骨,岂会消融于泥土?但那石棺纵然是她先人之物,终归是别的男人的。不能让她在里面。”

张屏道:“你是为了不让蒲氏女的魂魄离开,才从了虚真之法,将蒲氏女的尸身挪进木棺中,钉封在柳树下?”

他哑声道:“谁都不能带她走,我们永远在一处。”

堂上县衙诸人脊背都有些发凉。

他们从小到大与此叟抬头不见低头见,却从未见过他露出此刻这副面孔。不禁毛骨悚然。

无昧同情地看了看他:“无量天尊。但……据贫道所知,这个局,当真不是什么好局,也不能让你与那女施主的魂魄长相厮守。就是让她……不能成仙,也不能转生。不能动不能言,永远不能翻身的意思。并且,对她后人也不好。你有情于这位女施主,怎能忍心这般对她和她的孩子。”

老叟陡然大喝:“胡说!你是何处野人,敢冒充道人!她冰清玉洁,哪来的孽种!我与她自有连引!待功德圆满,自双双超脱三界外,逍遥寰宇!”

无昧向后缩了缩:“施主,你被骗了。那钉叫封魂钉,只是偏门咒术所用。诓你的那虚真道长出身自上化观,上化观的住持已亲证了此物的用法。贫道浅薄,也从未听过有钉钉成仙的法门。”

老叟猛地扑向无昧,被衙役按住。

王砚呵呵道:“神道愚人之术,真是千奇百怪,拿着大铁钉子就能飞升,那市集里岂不是遍地跑着太乙金仙?跟个疯子扯什么闲诞,审正题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