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昧闪退到旁侧,张屏再问老叟:“你与蒲氏女,当真相识?”

老叟赤红的双目霍然盯向他,继而冷笑。

是了,这小小知县,只是为达目的,装腔作势罢了。

怎能中他圈套?

他慢慢慢慢稳住心绪,淡然不语。

张屏再道:“你方才所言,与事实相去甚远。业已查证,蒲离离乃古井屋主蒲定与村民姚存善之妹姚连珠所生。父为商贾,母为歌伎,外祖家世代务农。”

老叟的面孔再陡现厉色,姚岐姚庐兄弟亦双双变色。姚岐失声脱口:“大人说的可是真的?!”

“一派胡言!”老者猛蹿起身,被衙役牢牢按住,双目几欲迸出利刃,剜向张屏。

“离离乃楚朝公主,尔等敢以贱民娼妓辱她身份,该当碎尸万段!”

王砚一嗤:“你这疯老儿才该碎尸万段。楚朝已亡数百年,中间还夹了一顺朝。今我大雍天下。哪里钻出个野路子公主?当怀乱贼子论,你全家碎尸万段都不够。”

姚氏兄弟再又变色,姚岐哆嗦了一下。

老者不屑地嘶嘶:“蠢鄙凡夫,眼里只见得地上俗物,岂知这浩瀚寰宇,别有天地,自有所主!你们这些污浊之人,怎配知她!”

王砚施施然叩了叩座椅扶手:“这女子的确本部院原本不应见到。只是几十年前她不幸被你见了,几十年后才又有冤屈遗骸,现于本部院等面前,待由我等解这桩陈案,令尔等丧心病狂的凶徒伏法。”

老叟厉声咆哮,又有两个衙役上前将他按住。

张屏又道:“你因什么以为,蒲离离是公主?”

老叟暂时顿住了挣扎:“看见她,自然就能知道。”

尔等竟敢辱没她的杂碎,必遭天罚!

“尔等杂碎,尽可辱我,但不可辱她!你们就算等上十辈子,也不可能睹她真容!”

张屏点点头:“你,见到了。”

他挺直身体:“我也是偶然。这是老天赐于我的缘分,注定我与她当要相逢。她并非那什么生书中瞎扯的一般。她只是嫌地上污浊,不是只能待在宫中。她喜欢地上的花儿,尤其河边的花。”

张屏皱眉:“你初次见她,是在河边?”

他看向虚空中,那一刻的情形,刻在他的骨缝中,时刻想起,便又回到眼前。

“我乘船顺水而下,便见她站在芦苇丛中,即便画中仙子,也及不上她。”

张屏道:“她也看见了你?”

他哑声道:“当然。我当时方才十九岁。”

一直沉默旁观的兰珏温声开口:“风华正茂。”

老叟一瞥他,王砚接话:“想来也不是什么好德性。”

老叟不屑地冷冷傲然一笑。

“那时只是匆匆一瞥,却不想,其后我闲来行走,又遇见了她。我本也与尔等一样,以为她是那宅院人家的女子,又诧异为何会这般不染凡尘。她亦羞涩不肯吐露真情。后来才终于被我发现秘密。”

张屏盯着他:“你看见她下了那口井?”

老叟未理会他的话,仍继续望着虚空。

“她真正的居处,本是我们凡人无法去得的。还常有邪魔企图滋扰。”

王砚精神一振:“虚真?屠捕头的爷爷?还有其他的邪魔否?一共几只?”

老叟依旧不理会。

“我年轻时武艺不精,不能除去那魔,让她平安。我为见她,欲闯地宫,或与那魔斗,皆被伤过。但只要她看着我,便不觉得疼痛。”

张屏道:“那宅院的原本有主,屋主当时不在?”

老叟自虚空中收回些许视线:“那户宅子,原本是有主,屋主当时已经死了,他没死时也不怎么在。”

张屏再问:“屋主因何而死?与道人有关?”

老叟不耐烦地皱眉:“好像是害过几个道人。然后道人又来把他杀了。大人与屠老袋几个方才知道和王墓的事。虚真也是这么找来的。”

公堂中其余人鸦雀无声,录案的书令奋笔疾书。

王砚做不解状:“但屋主的尸首跟那几个道人的尸首都埋在了屋子旁边。你埋的?”

老叟神色又一凛:“他们怎配躺在那里?屠老袋几个埋的吧。”他的胡须轻颤,“这些人当真该早死,大人他们或许就不会……”

王砚道:“就不会发现地宫?发现她?”

老叟猛地又从虚空中收回视线,厌恶地一瞥王砚,立刻移开。

张屏继续盯着他:“她究竟为何而死?”

老叟陡然失去表情:“她是被邪魔所害!”

张屏取过一叠纸:“验尸所得,蒲氏女乃因吞服水银致死。古井地宫中证据可证,她是在阴阳池机关附近饮下了水银。那时,你可在地宫中?”

他浑身颤抖,关节咯咯作响:“她,她被魔所惑,已不可救,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看着她……”

张屏翻过一页纸:“自蒲氏女尸骨上验得伤痕,系她死前曾被人绑缚拷打,且她乃一妙龄女子,鬓发却是白色。”

“正是那邪魔所为!” 他嘶了一声,指尖抠进肉中,“公羊大人,屠老袋,确实是有私心,可虚真,当真,当真也是为了替她驱那魔。可是,可是……”

虚真为她作法时她的眼神,她的神情,她是被魔惑去了心智才会这样的……

“我怕公羊大人屠老袋他们是为了和王的宝物,所以驱邪都是我按照虚真说的亲自来。是会有一点点苦痛……”

他也告诉她了,忍着一点,一下就会好。可是……

“缚妖锁、通神水、驱邪鞭、震孽杵……这些全都不管用……”

她竟那样看着他,那样的字眼竟会从她的口中喊出!

他知道,那些都是因为魔,那恶毒的字眼,都是魔在作祟!

“可她还是魔障着!符水,药,七天七夜做法,三十六天罡刺、十八星宿灯……后来,后来她好像好了。肯好好地和我说话了。她还让我与她到她的宫中去……”

然而,那魔却又……

他扑倒在地,狠狠抓着地面。

“虚真说,地宫里的阴气太重,与那阴阳池的缘故!她这样,也未尝不是一种解脱,她,她……”

张屏猛一拍惊堂木:“一派妄诞胡言!佟杉,几十年前你是一木匠,偶尔遇见蒲氏女离离,继而尾随窥视。据你方才招供,当时的丰乐知县公羊逊,捕头屠某与上化观道人虚真等人,得知了蒲氏守护和王地宫的秘密。你等便抓住蒲离离,拷打逼供。蒲离离将你们带入地宫,自饮水银而死。”

“她不是自己喝了水银!”他厉声大喝,“是那魔……是那该千刀万剐的魔!是他一直缠着离离!他该死!离离心中爱的是我!有那墙上的诗为证。她将自己比做河边蒲,我是东山上的松柏,她想要永生永世与我在一起!”

张屏面无表情:“佟杉,你将自己的名字附会为东山上的松柏,但是蒲离离诗中的苍柏在东山,所指并不是你。东,意指东真国。真正与她有情的男子,是名东真国遗族。”

第153章

“一派胡言!”老者再厉声大吼,“是魔!是那邪魔魇了她害了她!”

起初他只模糊看到过影子,在他与她初相遇不久。

“那时,我还以为,她是住在蒲家那宅子里,但我就知道,她必不是这世间的寻常女子。且有什么东西在跟着她。渐渐我又发现,她竟在与什么言语,终于有一日,那邪物被我抓了个正着!”

那魔物甚是吃惊,他扑上去与之缠斗,力迨不敌。

“当时我险些被他生噬,幸而关键的时候离离清醒了过来,她施了法,命那魔停手,那邪物方才遁去。”

张屏道:“你偷窥时见到了这东真男子,被其抓住,是蒲离离让他放过了你。”

老者猛一抖:“胡说,是魔!那厮虽化成了人的模样,可我看得分明,他的眼珠与豺狼一般,是绿的!”

王砚点点头:“听来确实是个番子了。不是说东真国与我朝人相貌相近么。”

兰珏道:“史上东真国从父族姓,其国在时,国主后妃便多是番族。亡国多年,想又混杂不少番血,如此瞳色,不足为奇。”

那厢老者又厉嘶连连,宛若野兽。张屏命人取来半盆微温清水,对其当头泼下,老者方才喘着粗气略略平静,张屏道:“于是你就将此事报到了县衙?”

老者任由捕快擦去他脸上水渍。

“若是这样,岂不是要被世人知道她的仙迹?我怎会如此?可能是她那时为我阻止了魔,损耗了法力,魔物遁去后,她也不见了。”

他找寻许久,十分忧伤,不得不假装浑浑噩噩地继续行走在这俗世中。

“失去她的踪迹,我食难知味,辨不出是醒是醉还是梦,唯日日夜夜徘徊于那几间空屋,终于,苍天佑我,又使我再见着了她!”

张屏道:“这其间相隔,可是有三年?”

老者不耐烦道:“我那时懒得计算凡间俗日,中间确实过过几回年罢。”

她的容颜当然丝毫未变,不,还是略略有些苍白。

他还记得当时她再看见他时,惊喜睁大的双眼。

“那时我们两两相望,彼此无言。”

王砚道:“废话。她难道还跟你聊么?然后她转身逃走时,你抓了她?”

老者冷冷道:“她那时确实有些躲着我。我当时未曾想到,她竟住在地下,终于还是有一日,被我发现。然而……”

老者的瞳孔一缩。

“那邪魔也回来了!”

“我仍不是那邪魔的对手,还是她驱走了那魔。我怕她法力损耗,又会因此不见。恰好虚真为了寻找他师兄,到了此地,我便向他询问有无驱魔之法。”

可恨虚真道行有限。

最后她还是,还是……

老者再又发出痛苦的嘶吟。王砚向堂上道:“此案大概已经明了。张知县,你便将案情始末从头捋一捋罢。”

张屏肃然颔首。

“此案源头在楚朝末年。楚朝和王死后,所葬陵墓位置未有准确记载。传闻番邦东真国的秘宝随葬在和王墓中。几百年来,东真国遗族及许多想着宝藏的人皆在找寻和王之墓。”

堂中一片沉寂。跪在旁侧的屠捕头一哆嗦,膝行两步,连连叩首。

“大人,小的及全家确实不知祖父当年做下的事跟前朝王爷的坟有关!求大人明鉴,求大人明鉴!!!”

王砚微皱眉,两名刑部捕快箭步上前,将其再拖回一旁,塞住了嘴。王砚向张屏抬抬手:“继续。”

张屏平板板地缓声道:“本朝开国时,现慈寿村所在因地动塌陷,便有人觉得,那里就是和王地宫所在。一道人易阳子绘制了找寻和王墓葬的图纸进献给太祖皇帝,却被太祖皇帝拒退。易阳子便也未再寻找和王墓,一生在上化观修道。”

兰珏起身向京城方向遥遥一拜:“太祖皇帝圣明仁德令心怀贪欲者返归大道,微臣等闻之,叹服涕零。”

众人皆跟着遥拜赞颂。坐下后,张屏再接着道:“慈寿村地下,确实有个地宫,被当做慈寿姥姥供奉的女子蒲离离与其父蒲定,皆是和王仆从的后人,以‘仆’为姓,隐姓埋名于村中,看守地宫。有觊觎和王宝藏的,或是东真国人,皆被蒲氏所杀,剪其发供奉于地宫和王像前。”

堂中丰乐县衙众人再度内心激浪翻腾。

户房掌书出列:“大人,除却蒲氏,慈寿村其余村民皆是老实本分,来历可考,更有许多是开国时跟随太祖皇帝打天下立过战功的兵士后代,应与楚朝无干。乞请明鉴!”

张屏点点头:“本县知道。”

王砚摆手:“朝廷办事,刑部查案,向来论事实,辨清浊。清清白白者,自不会冤枉,不清白的,也绝不可能漏网,放心罢。”

户房掌书兢兢退下。张屏继续道:“淳和十二年,上化观中的道人准真得知了慈寿村可能有和王墓一事,与另一名道人同来寻宝,二人皆被人所杀。前日从蒲氏旧宅附近掘出三具尸首,其中两具埋在一处,皆穿道人服饰,一具尸骨上残存的饰物已交由上化观辨认过,应是准真之物。准真久久未归,上化观报道人失踪,据刑房记录来看,当时的知县推断这道人可能被蒲离离之父蒲定所杀。”

此事疑点一,来了两个道人,上化观只报了一个失踪。另一个是谁?

疑点二,为什么断定是蒲定,而后又更改?

“另一具尸骨身上已无证物可考,衣服布料质地与准真相同,发簪与配饰不同,两具尸骨埋在一处,都是被人从背后偷袭致死,故推测两人应是结伴而来,同遭暗算。另一道人或许是上化观中挂单的云游道人。看其骨骼,比准真高大许多,颅骨足骨亦略异于常人,或许身有番邦血统,但仅是可能,无证据能确实证明。”

王砚放下茶盏:“就先当他是罢。接着说,这两人像不像是蒲定所杀?”

张屏道:“回大人话,下官推断,这两人应非蒲定所杀。”

众人再愕然,王砚的目光意味深长地落在屠捕头身上,屠捕头再打了几个冷战,可惜正被牢牢按住,只能呜呜两声,连连点头做叩首求饶状。

堂上张屏继续道:“从地宫中的断发证据来看,蒲氏杀人,定会剪去其发。地宫中有许多头发,却难寻尸首,应是蒲氏有特殊的毁尸灭迹方法。”

但是准真和另一道人的发髻都是完好的。

“蒲氏守护和王地宫数百年未被发现,行事十分谨慎缜密,杀完人后埋在自己家附近,并非明智之举。无名道人是被人从背后敲碎颅骨致死,他的身形十分高大,他被杀时,应是坐着的,凶手是他熟悉之人,他不曾防备。而准真臂骨脊骨皆有伤,应是被击倒后再被利器杀死。准真和无名道人并非两人来寻宝,他们当时还有一个同伴。”

这个人,是谁?

老者哼了一声:“淳和十二年,老夫只有几岁。”

王砚道:“这一段没你什么事。其实在整个大案子中,汝不过一小卒尔。”

老者猛一抖,怨毒的目光扎向王砚。

张屏掀开了又一个证物托盘上覆盖的白布。

“准真与无名道人的袜子皆由一种特殊的油布所制,无名道人足上的靴子是皮的,外有一层油胶,鞋中垫了硬革,可防水防虫,应是为下墓穴而备。在土中埋了数十年,竟腐烂不多。但准真脚上,却是一双屐,屐面和袢绳已腐,唯残余些许麻丝。”

丰乐县衙众人都疑惑地看向案上。

谢赋忍不住向堂上一施礼:“下官斗胆插话一句,大人推断无名道人可能是番人,与东真国有关,鞋不像袜般容易缝制,两人袜相同,而无名道人穿皮靴,准真穿了屐亦有可能。”

张屏肃然用一双筷子似的木棍夹起一片木。

因袜的缘故,准真的尸骨腐烂时,并未污到鞋,屐面虽已朽坏,屐的内衬及屐底的木片保留了下来。

“此乃准真脚上的屐残留的木底,可看出这双屐与寻常不同——此屐分左右脚,屐下无齿,但又加了一层布,左边的木底较薄,而右边的较厚。与足相接的内底磨损部位也不同。这双屐的主人是个跛子。”

但不论是准真的腿骨,还是上化观住持的证词,都证明准真不是跛子。

“是凶手把自己的屐换给了准真,穿走了准真的鞋子。”

谢赋怔了怔:“凶手为什么要这么做。”

张屏道:“凶手和准真的脚大小相近,他喜欢准真的鞋。”

这种制法的皮靴确实少见,凶手不由得怦然心动了。

谢赋愕然:“可……杀人后拿走死者身上的物品甚是容易被抓。”

张屏点点头:“凶手没有大心计,他杀准真和无名道人也是临时起意。”

依凶手的身体状况及附近的情况,不方便搬运两个壮年男子的尸首,埋着准真和无名道人尸首的地方,应该就是他们被杀的地方。

“他发现准真和无名道人要找的地方和蒲定有关,这才杀了他们。”

贪小便宜,狠毒且无大谋,又是个跛子,凶手是谁,显而易见。

“种种证据,皆能证明,杀死准真与无名道人的,是姚存善。”

姚氏兄弟又陡然变色。

姚庐大声道:“大人这是何意?先祖怎会是杀人凶手!”

姚岐疾步转到堂中跪下:“事关先祖声誉,请大人务必解释清楚。”

张屏望向闭目做打瞌睡状的老者。

“佟杉,你等后来进入了蒲离离所住之处,打翻器物,留下了脚印,其中一人的足迹与旁人不同。当时的几人,除了你、公羊逊、捕头屠某之外,是否还有姚存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