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所谓帝玉,或许是……”

“是什么,兰卿?”怀王端着茶盏,目光灼灼。陪坐旁侧的王砚、冯邰,杵在下首的张屏,亦都一副屏息聆听的神情。

兰珏打叠精神,毕恭毕敬道:“回禀殿下,夷贼妄称公孙氏,所言帝玉,可能是传闻中的黄帝玉。嫘祖为黄帝生二子,相传黄帝将一块宝玉赐予长子玄嚣。黄帝崩,次子昌意之子高阳即位,为帝颛顼。颛顼有六子,长子穷蝉为夺位谋害其弟魍魉,魍魉避居雷泽。颛顼崩,六子皆未继位,帝位由玄嚣之孙高辛袭,即帝喾。帝喾有五子,伊祁侯陈锋氏女庆都为帝喾生子放勋。放勋诞时,帝喾母逝,放勋随母在外祖家长至十岁才回帝喾膝下,姓亦随外祖为伊祁。传闻曰放勋回归时,帝喾怜此子自幼不在身边长大,便将随身佩戴的黄帝宝玉相赐。帝喾崩,长子挚即位,放勋为唐侯。然挚治国不善,在帝位九年后被众诸侯废,诸侯拥立放勋为帝,即帝尧。”

怀王呷了一口茶:“听着有几分得此玉者得天下的意思。”

兰珏道:“野史传闻之灵异物件,大多依史实如斯附会编纂尔。”

怀王点点头:“兰卿见解甚妙。那故事里宝玉后来如何?当真流落到蛮荒之地去了?”

兰珏道:“传闻曰,尧将黄帝宝玉镶于冠上,以示恭敬追思之意。尧居帝位七十载后,择穷蝉后人舜为继任。尧嫁二女娥皇女英于舜,并把镶有黄帝宝玉的冠冕赐予舜。此冠由舜传至禹,禹又传启,启开夏朝,此冠便藏于夏国库之内。夏桀亡国,成汤立商。下臣自夏宫中发现此冠,献予成汤。成汤先祖乃帝喾次妃有娀氏简狄所生子契。神话中又说,简狄吞燕卵而生契。而黄帝宝玉乃帝喾亲赐予尧,尧得帝位。故成汤不喜此玉,命人将冠埋于豳地。豳地时为姬氏辖之,其先祖为帝喾元妃有邰氏姜嫄所生嫡子弃,在尧时为农师,即后稷。其子不窋亦司掌农职,太康失国,后羿代夏时,不窋避于庆阳。其孙公刘,亦擅农耕,率民众迁于豳,公刘子庆节便在豳地建国。”

怀王哈哈一笑:“那埋着的黄帝宝玉冠看来就被他们刨地的时候挖着了。”

兰珏含笑道:“故事里是说,成汤埋冠于豳地,并命豳公守之。伊尹劝其曰,陛下先祖,帝喾次妃所出。豳公先祖弃之母,帝喾元妻有邰氏也,袭帝喾姬姓。今陛下再命其看守黄帝宝玉冠,恐姬氏将生不臣之心。成汤却不以为意,曰,予受命于天,三千诸侯,万方百姓,听予一人诰,岂惮疑一农夫尔?商立朝后,天下大治,姬氏一直安居于豳,冠与黄帝宝玉之事,便被淡忘。直至武乙时,亶父因戎狄之乱,率民由豳地迁居至岐山之阳周原,临行前仍不忘成汤之命,遂携黄帝宝玉冠至西岐。以周原之名而定号为周。”

怀王再一哂:“后稷之孙,实维大王。居岐之阳,实始翦商。至于文武,缵大王之绪。致天之届,于牧之野。这回姬周天下也能跟这玉编上了,扯的够长。”

兰珏一揖:“山乡野话,让殿下见笑。这故事到此仍未结束。众所周知,亶父有三子。幼子季历最贤,长子太伯与次子仲雍纹身断发,让位于季历。史载太伯三让天下,后与仲雍避居荆蛮,在梅里凿河耕种,筑城名曰句吴,吴地始兴。故太伯又称吴太伯。太伯无子,身逝后将吴主之位传与仲雍。季历继周位,其子为文王姬昌。时商纣暴虐,民心向周。故事曰,这时商王因西岐繁盛,又想起黄帝宝玉冠之事,先害死季历,又囚禁姬昌。姬昌本欲将冠献给纣王,被臣下劝阻。纣王囚文王,杀伯邑考,文王归国,武王伐纣这些,臣就不多赘述了。后来周得天下,周武王封仲雍后人周章为吴君。”

怀王轻叩盏盖:“看来故事要落到吴国处。”

兰珏又一揖:“殿下英明,一眼便看穿窠臼。那故事至此便跳到周幽王时,幽王宠褒姒,废王后申氏及嫡子宜臼太子之位。立褒姒为后,褒姒所生儿子伯服为太子。烽火戏诸侯,尽失人心。申氏设法窃得密室中的黄帝宝玉冠,令宜臼携之逃去申国,向申后之父申侯求助。申侯遂借鄫国及西夷犬戎之兵攻打镐京,幽王被犬戎弑于骊山。申侯扶宜臼为天子,即周平王,迁都洛邑,东周始。因平王之位乃弑父所得,难以服众,自此侯争霸,不尊天子。

“至周简王时,吴侯寿梦袭位,到洛邑朝拜简王,简王大喜,与寿梦共叙同宗之情。当时晋楚两国争雄,简王欲扶吴遏制晋楚,将寿梦由吴侯改封吴王。寿梦练兵习车,先伐郯,又攻楚、巢、徐,尤其数番胜楚,会盟诸侯。那传言故事,到这里又分两版,一是说,简王见寿梦时,将黄帝宝玉冠赐给了他,并道,此冠本当是太伯之冠,今还归吴君。二说,简王确实赐黄帝宝玉冠与寿梦,但寿梦坚辞不受,简王深深感动。但其余诸侯都误以为吴王得了黄帝宝玉冠,尤其楚国,十分嫉恨。

“周简王之后,又历灵王、景王二帝,至景王驾崩,景王庶子王子朝欲得帝位而举兵作乱,周悼王被王子朝逼出洛邑,来不及带走黄帝宝玉冠,冠遂被王子朝所得。然悼王又得晋国等诸侯相助,攻回洛邑,王子朝败退,携黄帝宝玉冠退出洛邑,因冠太大,不便携带,便将玉从冠上摘下。摘取时,不慎将玉磕出一道伤痕。之后王子朝连连败退,带残部逃至楚,楚王向王子朝索取黄帝宝玉,王子朝不得以献出,却被令尹子常截下,用来栽赃政敌郤宛。郤宛被杀,其子伯嚭携黄帝宝玉投奔吴国。自此,吴国愈盛,吴王阖闾破楚伐越,成一代霸业。但伐越时,被越大夫灵姑浮斩去脚趾,伤重而崩。”

怀王点头:“由此对应玉上磕伤,套路。”

兰珏躬身:“天下人若都有殿下一二分英明,则野史话本无可存也。”

怀王微笑:“兰卿太抬举小王,小王平生最喜欢野史故事,不然也不会劳烦兰卿讲述。兰卿先喝些水润润喉,再请继续道来。”

兰珏便谢恩抿了些茶水,再接着道:“这故事就一直镶嵌附会史实。阖闾崩后,夫差灭越国,俘虏越王勾践为囚。越国谋士范蠡文种贿赂伯嚭,又献西施、郑旦等数位美女迷惑夫差。范蠡欲让人窃黄帝宝玉,散吴国气数,文种却道,此玉,姬朝与楚得之皆无善果,恐有灵性,会择主,不能驭其者反被其克,不如设法毁之。于是,某美人,一般野史中附会的是郑旦,便假意赏玩宝玉,向夫差求为耳坠。夫差服食越国所献丹药,昏晕之际,竟就答应,命工匠把宝玉劈成两半。群臣苦劝,工匠泣而不从,夫差怒而杀数匠,终有一位工匠惜命从之,甫将玉放置轮盘上,天上忽阴云密布,降下落雷,宝玉自行粉碎成尘。郑旦夜梦一赤龙吐雷击己,不久即暴病而亡。夫差尤执迷不悟,还将宝玉唯一残损稍整的碎片放入郑旦口中,随其入葬。后吴国终被越破。范蠡携西施远遁,文种不得善终。”

怀王挑眉:“这故事就算结束了?那所谓黄帝宝玉就是被毁了,番贼又叨叨个什么?”

王砚道:“可能是当年那边的番子到边塞做买卖,顺手在旧书摊上买了本传奇野话,书不全,只有上册。就当真了,且以为这东西还在。”

怀王点头:“有道理。番子们都怪憨的。”

冯邰哼道:“夷贼妄自附会,以为假借个公孙之姓便可攀连,华夏之正统,岂是他们能解尔?”

王砚看看一言不发的张屏,兰珏再道:“凡写此传说的书册,大都还给按个小尾巴。譬如秦一统六国后,曾寻得此玉,秦亡后又不知所终。汉武帝得一玉片,着东方朔鉴之,东方朔曰,此,黄帝宝玉残片,因陛下乃天下圣主,自来归之。诸如此类……”

冯邰咳嗽了一声,冷冷道:“真老套尔。”

王砚笑道:“所以说,番子还是书没看全,不然该思量思量,是不是得了这个没福气拿的东西,亡国了。”

冯邰向怀王一揖:“殿下,臣以为,这等野话,不当多言。”

怀王放下茶盏,含笑道:“孤与几位爱卿也就是偷闲喝盏茶聊聊天罢了,自不能当公务论。”

王砚又一扫归座的冯邰与张屏:“此案确实牵扯太多旧时人物琐碎杂谈,卷宗内如何陈述,上禀皇上,臣还在思量。”

冯邰道:“自然是据实上禀。”

王砚正色:“身为臣下,岂可欺君。若有丝毫隐瞒藏掖,顿时就要头颅落地,怎敢为之。冯大人可不要开这种玩笑。只是王某着实不擅长笔墨,唯恐奏折中陈述不能详尽罢了。不过我们刑部只管结案即可。冯大人还要处置那山那庙那坟的后续,及太后娘娘那里的回复,真是辛苦了。”

冯邰面无表情道:“多谢王侍郎替京兆府操心。”

兰珏退回座位上,也瞥了一眼张屏,张屏微微掀了掀眼皮,又顺下目光。

第174章

张屏在船上先拉扯玳王,又捡起了什么东西。这事兰珏问了兰徽。兰徽支支吾吾,只说不知道,没什么。儿子不会撒谎,又替旁人守秘密,兰珏十分欣慰。

张屏当时的举动,王砚与怀王肯定更看得一清二楚。再观冯邰和张屏此时形容,一望即知是张屏把东西交给了冯邰,冯邰嘱咐他不要跟旁人说起,准备秘密上报皇上。

玳王补觉醒来后,冯邰立刻求见,带着张屏与玳王三人在屏退左右的静室内约莫待了一刻钟。当时下水带船回岸的几名侍卫这两天都没露面,必也是被冯邰命令,不准提及看到的事,暂不出现,防止被怀王和王砚逮到盘问。

王砚不痛快,与怀王来来回回敲打冯邰和张屏。兰珏趁机偷一小空,喝喝茶。

玳王从和王墓中带出的,定然是一片玉。

公孙兆说帝玉之用心,与王砚说公孙兆身世的用心相同。只是玳王也进了和王墓,还真带出了一片玉,令此事着实变得棘手。

若是被最爱从这类事情上往外想象的太后得知,就更棘手了。

兰珏能理解冯邰的慎重。

这事与他无关,他只能详细讲讲黄帝宝玉的传说,由冯邰自去思量发挥。

其实,古往今来,这样的神器故事,多如牛毛。若每个物件都要附会计较,除皇帝之外的所有人,就什么都用不得了。

世事哪,本应当简单一点。

兰珏慢慢品茶。王砚又道:“可惜那和王墓,又封实了。没想到那墓竟是在山内做了机关,想挖出它,只能把整座山刨开。”

冯邰冷冷道:“此事当由皇上与朝廷定夺。本府以为,大动干戈挖一座前朝坟墓,实在劳民伤财。当时山体震动甚剧,墓室或已坍塌,挖之也只是碎砖瓦了。”

怀王一叹:“那就太可惜了。孤听启檀与这……是姓张罢?张知县,所言,那洞府,着实奇妙,竟让孤也生出避隐山林之念。孤死后,若也有一如此洞府可存残骨,当无憾也。”

冯邰起身一揖:“前朝末代王侯,如何能与今时之殿下并论。请殿下万勿道此不吉之言!”

怀王啊呀一声:“是小王失言了。错甚罪甚。多谢冯卿提点。”

兰珏将手中茶盏放回案上:“殿下,臣忽而想起一事,当要禀奏。臣闻张知县及犬子讲述……”

兰珏听兰徽、张屏讲述掉进洞府后的种种见闻,心中一直叹息无奈。

所谓石头雕的松树竹子花草,实则应乃传说中的仙树——碧瑰、琅玕、沙棠。

《淮南子》中云:禹乃以息土填洪水以为名山,掘昆仑虚以下地,中有增城九重,其高万一千里百一十四步二尺六寸。上有木禾,其修五寻,珠树、玉树、琁树、不死树在其西,沙棠、琅玕在其东,绛树在其南,碧树、瑶树在其北。旁有四百四十门,门间四里,里间九纯,纯丈五尺。旁有九井玉横,维其西北之隅,北门开以内不周之风,倾宫、旋室、县圃、凉风、樊桐在昆仑阊阖之中,是其疏圃。疏圃之池,浸之黄水,黄水三周复其原,是谓丹水,饮之不死……

碧瑰类松若桐,琅玕似竹,结实如珠,凤凰来栖。

而今所谓凤凰食竹实之类的传说,就是把琅玕直接说成了竹子。

由此可推,和王墓每寸每厘当都是依经卷而建,一砖一缝皆有典故。

还有石壁上镶嵌的明珠,案上的宝剑,兰珏听描述仿佛是传说中的……

唉!可叹张屏带着两个傻孩子,就像三头掉进瑶池的野猪,一路蹚过琼花宝树,只觉得这地方所有东西都不好吃,连盆麦糠都没有太荒芜。

不过,也正是因为不识不得珍宝,什么都没乱动,他们才能平安从和王墓中出来。又可庆幸也。

这些,兰珏自然只在心里感叹感叹,不与任何人谈及。

“臣闻张知县及犬子讲述,和王骨坛前祭文,撰文者为高曙、徐祝。”

和王挑挑眉:“哦,怎了?”

兰珏躬身:“禀殿下,这高曙,在史书叛佞传中有名。史载,其与徐祝共镇守边关,然二人不合。徐祝得高曙通敌证据,上禀朝廷。高曙连夜叛逃,投自东真国国师李历德帐下。”

张屏抬起头,怀王皱眉:“李历德这个名字,怎么听着耳熟。”

冯邰揖道:“殿下,臣先前曾禀过,围攻金州,从和王师兄处得到《虚元秘卷》者,就是李历德。”

怀王一脸恍然:“啊,是了,孤记性不好一时忘了。这,值得寻味啊。两人既然不合,怎么会一起写祭文?”

兰珏道:“殿下英明。臣正是因此才困惑。且高曙叛投东真时,和王还在世。”

高曙助李历德连取数城。后李历德势大,为东真国王所忌,不予援兵粮草,被和王收贡州城时斩杀。高曙却在李历德将失势时即投靠了东真国二王子公孙布。

“史书记载,高曙相貌俊伟,体修长,美胜潘安。投到二王子身边不久后,即有传闻,他与二王子的王妃阿莎丽娜有私。二王子得知大怒,欲杀王妃与高曙。那王妃是娄然国的公主,带着几个婢女逃回了娘家。而高曙转又投靠三王子公孙嵘。”

这时二王子又欲夺位,三王子与大王子一同杀了二王子。高曙居功甚伟,三王子重赏了他,还让他当了自己儿子的老师。

王砚摇头:“番子们的确憨,竟不弄死他,还赏他。”

兰珏接着道:“和王死后,大王子派三王子攻楚,高曙随行,领东真夷军攻打黄岩城。镇守黄岩的,正是徐祝。东真军破城门,高曙在城门内斩杀徐祝。两年余后,徐祝之子徐烽夺白城,射杀高曙,唾鞭其尸,挫骨扬灰。”

厅中一时沉默,兰珏略一顿后又道:“与高曙有关的,还有一件奇事。那个传闻和他有私情的阿莎丽娜王妃,逃回娄然国后生了个儿子,后来还做了女王。那孩子长大后继承王位,番名古禄吉利,汉名高济。”

多年后东真国内乱,曾拜高曙为师的那个小王子领兵夺位未果,逃到娄然。古禄吉利助他回国,杀了东真国主和几个王子,做了国王。东真割让三座城池给娄然做答谢。小王子原本都没资格排进王位继承人中,东真许多贵族都不服他。东真内乱不断,由此渐衰。

“东真亡国后,疆土被其他几国瓜分,娄然分了最多。至今,娄然国王族起汉名仍用高姓。”

王砚唏嘘一声:“真奇事也。”

怀王一叹:“奇哉,忠哉,真义士哉!”

冯邰道:“臣以为,这就称其为忠义,略武断。史实诸多事迹,缘由因果,不可随意推测。”

王砚啧道:“老冯啊,这不是一听就明白的事嘛。要连这都不算反间计,我跟你姓算了。”

冯邰冷然道:“王侍郎在怀王殿下面前说此戏言太不合体统。冯家宗祠里,也搁不下王侍郎这块大匾。殿下,高曙、徐祝二人合署名于祭文,只是张知县口述,无实物笔迹核对,证据太少。只凭这些便臆测纷纷,贸然驳正史记录,为高某翻案。臣以为,不妥。”

王砚再啧啧两声:“老冯你太较真了,只是感慨感慨,又不是真要去修史书,你这么着急做什么?”

冯邰冷笑:“身为朝廷命官,言行岂可肆意?掌断刑案,更不能差缪一丝一毫。”

怀王叩了叩扶手,截断冯邰话尾:“二卿各有道理。史实真相,确实已无法彻底查证,小王与诸位仅是闲话尔。忠烈之士,舍身报国,又岂在乎身后虚名,他人评说?”

冯邰和王砚各一施礼,兰珏亦起身,歉然一揖:“都是臣乱言赘述野史传闻,耽误公务。请殿下及二位大人恕罪。”

怀王立刻道:“兰卿博通经籍,谦雅慧明,助解此案种种疑惑,功甚高也,小王当重谢兰卿。若卿再称罪,小王无地自容。”再又一叹,“但,如方才冯卿所说,和王及其师兄部下,虽可钦可叹,但牵扯前朝,极易被人借机生事,亦缺少实证,恐怕不能为他们题文建祠了。”

冯邰躬身:“殿下英明。正如殿下评判,忠烈奇士,证道取义,不计身后虚名。”

兰珏与王砚颔首附议,张屏默默看着地面。怀王又道:“还有山上的那个庙,姚连珠、蒲离离,皆奇女子,受得起香火,然也牵扯到一些易生事端的地方……唉,世事哪,就是这般复杂无奈。依小王的愚见,就改慈寿为慈航,供奉观音罢。”

冯邰、王砚、兰珏、张屏告退走出静室,斜刺里立刻便闪出一个衙役,在阶下跪倒。

“禀府尹大人,侍郎大人,知县大人,那要犯黄稚娘,在牢中暴毙了。”

冯邰与王砚神色均一沉,匆匆赶往前院。

第175章

黄稚娘的尸身被抬入公堂,黄苋苋跪在旁侧,泣不成声。

看守禀报,黄稚娘一直被单独关押在小牢房内,把守严密。除却看守及送三餐的狱卒,绝无任何人接触她。黄稚娘起初喊骂不绝口,又用头撞墙,他们怕她寻死觅活,一直都绑着她。黄稚娘整天又哭又笑,又骂又唱,累了就睡,睡醒了接着闹。今天没有动静时,他们还以为是黄稚娘又累了睡着了。没想到送饭时,一开门,发现她直挺挺地躺着,已经没气了。

冯邰端坐公案后,脸色铁青。

他着仵作详细验看过尸首,确实无中毒等被谋害迹象。系心竭力衰而亡。

黄稚娘有疯病,大喜大怒,癫厥而亡,也算合理。

冯邰的视线掠过上首端坐的怀王,怀王身侧的云毓,落到堂中。

“案犯黄苋苋,你母虽已身死,但绑掳谋害皇子及兰侍郎公子,罪尚未偿,你身为从犯,更需承罪。”

黄苋苋哽咽匍匐,堂外突然响起一个声音:“她不是从犯。”

冯邰一顿,启檀跨进公堂,兰徽在门槛外犹豫了一下,也跟了进来。

堂中一时寂静,黄苋苋抬起布满泪痕的脸,望向启檀。启檀却不看她,径直走到大堂正当中,昂然站定。

“她不是从犯。她当时带我们两个去她家,并不知道她娘会害人。后来因为她帮忙,我们两个才能逃掉。她身上的伤还是因为帮我们两个,被她娘打的。”

兰徽跟着点头。

冯邰拧眉:“可……”怀王含笑侧身:“冯卿啊,既然有证词,这小姑娘不但无罪,还有救驾之功,就放了她吧。”

冯邰端坐回案后,又一拍惊堂木:“带顺安县北坝乡乡长巩邺夫妇。”

巩邺夫妇随衙役入堂跪下,冯邰俯视其头顶。

“十几年前,汝子奸污民妇黄氏,已被缉拿。你二人当问欺瞒协从之罪。本府念你二人年老,可免去牢狱,但令你二人将黄苋苋带回,好生抚养。”

巩邺夫妇连连叩首应承,黄苋苋却膝行两步,向堂上磕头:“禀府尹大老爷。民女愿替母承过,求大老爷判民女有罪,我愿为奴为婢,只求大老爷开恩,让我娘尸首入土!求大老爷开恩。”

冯邰厉色一喝:“大胆!公堂威严,岂能如市井集市,由你讨价还价?罪妇黄稚娘,绑掳谋害皇子,罪本当凌迟,身随死,罪不可脱!”

黄苋苋仍连连叩首。

冯邰又一击惊堂木:“退堂!”

衙役将哭求的黄苋苋拖出堂外,巩邺夫妇欲拉走她,哭扯成一团,启檀站在廊下,遥遥看了看那方,转向怀王:“皇叔,我被那疯妇抓着时,她也顶撞过我,不妨就把她调到哪个地方当奴婢,好好治一治。”

怀王一笑,揉揉他头顶:“这小姑娘去了祖父母家,确实过不上好日子。但公堂之断,不可擅改之。”

启檀鼓了鼓腮。

张屏退出公堂,抬眼见兰珏牵着兰徽立在不远处,兰徽向他行礼:“张先生!”

张屏正要迎上,身后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张知县。”

张屏回身,向冯邰施礼,冯邰简洁道:“来。”

张屏默默随冯邰到了后院务事厅,冯邰坐到桌后,挥手命随侍取过一本册子。

“案子已结,本府将整拟文书上禀朝廷。此一系案中,你不安职守,目无纲纪,擅断妄为,计犯九大过十四小过,共二十三条。本府会一一详细记录,并报于吏部,记入考功卷宗。当有何责罚,你这顶上乌纱该不该摘,待本府上禀后,由朝廷定夺。”

张屏低头:“下官,知道了。”

冯邰微微眯眼:“结果未出前,你便好好反省,勤恳务政。务必谨记,身居官位,需时时刻刻尽忠职守。你乃知县,而非刑房主事。心上要放的,是一县民生。考功核纪,看的是此县百姓是否安居乐业,而不是你扒拉出了几个案犯。”

张屏一揖:“下官,遵命。”

侍立在廊下的衙役同情地看着张屏退出务事厅,走到院中。

张屏回到前院看了看,听衙役说兰侍郎已随同怀王回行馆去了。县衙中大部分人也被传去了行馆侍奉。张屏穿过寂静的院落,独自回到侧厢看公文,门外人影一闪。

“阿屏,阿屏。”

张屏抬头,无昧贴着门框探进半个身子:“阿屏,我没打扰到你吧,这屋里我能进不?”

张屏立刻起身,拖过椅子:“师兄。”

无昧跨进门内:“嗳嗳,你别动,我自己搬凳子。”又向外面看了看,反手关上门,把手里的提盒放在桌上。

“你累了这么些天,觉也没补好,我给你带点吃的过来。”

张屏看看提盒:“公务之处,不能饮食。”

无昧啊了一声,立刻把食盒从桌上提起,尴尬地笑笑:“阿屏,你看师兄啥也不懂,给你添麻烦了。”

张屏拉开门,牵住无昧的衣袖:“走,师兄,咱们去这边。”

兰珏好不容易从怀王处脱身告退,便又折回县衙。

这几天各种杂事,他一直未能当面张屏就兰徽之事道谢。绕过屋角,遥遥却见张屏与无昧一道往后院去,兰珏停住脚步,唤住要去通报的衙役,微微笑道:“休告知张知县,本部院稍后再来。”

张屏带着无昧绕到县衙后院小花园的紫藤棚下。棚下有一张小石桌,几个木桩做的小凳。张屏吹吹桌面,从无昧手中接过食盒放在桌上。无昧四下看看:“阿屏,这地方有些像咱们道观后院的那个丝瓜棚子啊。”

张屏点点头:“嗯。”打开食盒,里面满满一大碗榆钱面鱼。

无昧嘿然搓搓手:“阿屏你还记得不,那时候我背粮袋弄到杂面,去树上够榆钱儿,咱俩就躲在瓜棚下,生火拿小缸子炖这个,差点把棚子烧了。也没搁油盐,吃的可香了。不知道你现在还爱吃不。你这边的榆钱可比咱们那边的大,官府宅邸里的东西就是不一样。”

张屏嗯了一声,他当然记得,小时候他个子矮又瘦,只能帮师父做跑腿的活。师兄个子高,能去粮店扛粮包挣补贴,兜里还常常装点粮包里漏下的杂粮回来。

张屏爱在跑腿的时候溜到茶楼窗户下头听说书,耽误了事就被师叔罚,不能吃饭还要劈柴。到了天黑,师兄就过来帮忙,带东西给他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