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这场议事,六房之中,唯独刑房除了今晨大人家菜窖里冒出的那具奇尸外,别无大事。苗泛列席,也就是个喝喝闲茶,说几句不痛不痒话的陪衬,然却被大人亲自指派,微服查案,变成了他忙得没工夫参与议事,顿显其重。凸现别样的恩宠。

张大人方才凝视苗泛的眼神,与苗泛的那个微笑,深深印进了其余五房掌书的心。

大人,户房/工房/吏房/兵房/礼房才是本县至重!

谢赋超然地观赏着争名逐利的浑噩众生,淡然向上首道:“大人,各房皆有要务,便由兵房先禀?”

张屏点点头,兵房掌书徐鼎起身:“禀大人,县中防备周全。京师巡防营处发来公函,商定寿念山、念勤乡两处防守事务,请大人批复。另外,两日后殿下与兰侍郎移驾念勤乡,工部的大人前来寿念山,沿途如何布置,也待批示。”

京兆府辖下各县的军备防务,统一由京兆府及京师巡防营调派,县衙兵房仅负责城门城墙岗哨及城中日常巡防而已,知县无调兵之权,唯以兵房行公函来往承应事。

冯府尹临行前,着重交代张屏,挖掘地宫与玳王这边不能再出丝毫差池,张屏必须配合做好防卫布置,尤其牢记配合二字。怎么防卫,由京师巡防营的李副将主持,冯府尹与郭将军督管,张屏绝不能自作主张搞任何小动作。

刘主簿含蓄地提醒:“大人若要与副将大人商谈,卑职或掌书可去传达。”

李副将品阶远在张屏之上,理当张屏去拜见。

张屏道:“好。”又问,“城门防卫,我还有一事想问。若没有文牒,能否进出城内?”

徐兵书满脸愧疚:“进出城中,皆要验看文牒,但卑职前段时间疏于职守,城防或有懒惰,查看不严,使得许多贼人混进城内。兰侍郎、王侍郎驾临,县中也毫无察觉,竟还唐突冒犯兰大人,着实罪该万死。请大人责罚。以后城门防卫定会加强,绝不敢再有懈怠。”

张屏微颔首,他初次来丰乐县时,掏出文牒晃了一下守卫就摆手让过了。守卫只对异域相貌的人查看较为严格。

谢赋亦站起身:“此也与下官有关。请大人一并责罚。”

张屏道:“守卫以后注意些,即可。”继而望向户书,“今年的夏赋……”

户书林举忙起身:“大人,今年夏赋及丁役卑职已呈书上报……”

张屏道:“我看了。夏赋,很难交齐,对吧。”

堂内其余人神色都变得沉重。户书满脸艰辛,谢赋又躬身:“这也是下官的过错。下官一直着力修建寿念山,使得许多百姓不事耕种,田亩多有荒废。”

张屏道:“你这样做,是为了丰乐县好。”他看过历年典册,丰乐县在京郊数县中,考较民生,本是年年垫底,自从谢赋到任后,年年上升,至今已是数一数二。

提升的收入,一半来自寿念山,另一半是商贸税收。

丰乐县的土地并不太适合种庄稼,最好的一块被圈出成了念勤乡,属于皇田,年年所收直送皇宫,县中还要维护修缮,若皇上驾临,更须接驾。贴钱甚多。

寿念山往年的香火钱都进了私人兜里,谢赋修整后,直接由县衙管理,收入陡然提升,几条大街及各个大商号开启,衙门税收也越来越多,年年向京兆府上缴的赋税提升,又抵扣了许多百姓应交的田赋。

谢赋苦涩一笑:“可下官弄巧成拙。当时也是为了政绩。下官初到此县时,发现丰乐县粮产平平,亦无特产。京城几县,九和酿酒,顺安产茶,昌山有矿,唯独丰乐,除了一个村子葫芦种得好,其他的一无所有。这才想到修那山头,只图一时之利,不曾深思淫祀之患,最终祸害百姓。”

林户书与刘主簿都叹息劝慰。

“大人不必太多自责……”

“岂是大人一人的过错?

张屏嗯道:“自责,也没用了。”

谢赋心中剧烈一痛:“若今年夏赋交不足,下官愿变卖所有家产,补足此数!”

林举与刘主簿忙又劝。

“大人万不要如此!”

“定能想出办法!”

张屏道:“你变卖家产,根本不够,不是办法。”

他看了账册,数日前寿念山拜姥姥大法会捞的那一票尚不足以弥补接驾太后仪仗、重修寿念山顶的亏空。

“乡里许多田亩,种的都不是麦子。”

谢赋哑声道:“是,是下官当日劝百姓,麦子水稻亩产不高,不如改种一些新奇蔬果,一些可直供给京城,另一些许多路过的客商,尤其西域客商喜欢。”

“还有几个乡,只种核桃葫芦之类。”

谢赋闭了闭眼:“是,大葫芦乡,葫芦直供京城。京里时兴盘玩核桃,下官命人试种,发现县中土壤十分适宜栽培,下官依照大葫芦乡的样式,命一个乡全部改种,此乡今年的夏赋也无法交上……”

张屏道:“盘玩的核桃非吃食类,无须占用太多田亩。”

谢赋凄然一呵。

“此乡靠近寿念山脚下,环绕方圆数里的田亩,下官为其起名曰福田,由衙门从百姓手里租来。零碎边角转租给有钱的香客自种,剩下的县里统一种稻米或瓜果,称为福米福果,其价约是寻常的两倍有余。现在肯定是没人买了……租田的香客已有不少要退。”

张屏问:“稻也来不及在缴夏赋时收吧?”

谢赋道:“是。稻才刚插秧,且也不敢拿这个缴粮……”

他索性不待张屏再问,继续交代。

“还有些空余土地,下官本预备改建成小宅样式,租赁与游人做休养之用,尚未完工……眼下这项也直接要废弃了。”

往年丰乐县要缴的粮大都是直接用银钱抵,或是从别处买来。而今县衙库银不足,都不知道够不够接驾工部来的大人和玳王这一摊。

若直接搜刮百姓,他谢赋就是千古罪人。

呵呵,当初跳下去,确实一了百了,但留下这一摊烂事,岂是他一命所能抵得?所以,活着,才是对的,必须活着,消账赎罪。

“请大人放心,下官性命立誓,定会解决夏赋之事。就算下官把自己剁了卖了,也不会让衙门和百姓为难。”

张屏道:“别这么说,有我。”

虽然他不像谢赋这么会赚钱,但钱,总能筹到。

其余人唯恐谢赋脸上挂不住,赶紧插话圆场。

“谢大人宽心,既有张大人的英明治理,卑职等无能,也会竭尽全力,夏赋之事,定能解决!”

“是啊,如今尚有许多富余时日,总有办法。”

谢赋涩然道:“诸公不必宽慰。县中许多店铺,原是做纸扎香油生意,而今都要关张,银庄客栈,亦会客人越来越少。日后会越来越明显,集市一现萧条,店铺愈少,客商绕路,则境况更难矣!”

张屏道:“想这么多,没用。把眼下做好。”

谢赋努力咽下喉中苦涩腥甜:“下官受教,感激大人提点。”

张屏蔼声道:“不必客气。”

堂内其余诸人瑟瑟,大气也不敢多出。

张屏再将视线投向工房掌书郑声:“地宫挖掘,由工部来的大人主持,但所用人丁,还需县中出。这些是额外差役,能否让百姓择选,或拿工钱,或以此抵赋税?”

郑工书一怔:“大人英明!只是这工钱……工房这里,委实没有款项银子了。”

张屏道:“当然不是衙门发,应该工部出。”

郑工书再怔了怔:“大人,工部恐怕……”工部不让县衙侍奉就算了,让他们出钱?

刘主簿咳嗽一声:“大人英明!”

郑工书忙也称颂:“大人英明。”

张屏再问:“谢大人盖的那些院子,盖到哪一步了?”

郑工书道:“有不少差一点就盖好了。”

张屏道:“正好,慈寿村因地宫挖掘,须全部迁出,那些院子,可给他们暂住。”

郑工书与刘主簿又齐齐露出惊喜神情。

“大人着实英明!”

“一下便两全其美!”

谢赋瞥见林户书似乎也不打算说些什么,便又慨然开口:“大人,下官第一批建的那些院落估计只能安顿十余户,远不够一村之数。”

张屏道:“慈寿山脚下的一些店铺,不能开了,也可暂改为住所。县中街道上关张的店铺亦是。”

这……林户书与郑工书悄悄看了看谢赋,丰乐县重新规划甚是齐整,居住之处跟买卖街道绝不混淆。

算了,天都变了,还计较这个?

两人也立刻露出茅塞顿开神情:“大人此举绝妙!”

张屏道:“只是暂时。后续村落还需规划。”

众人又齐齐称赞,一片欢欣鼓舞中,礼房掌书郝仁趁机递上本子。

“大人,慈航观太后娘娘新赐的匾额之恭迎悬挂事宜,玳王殿下前往念勤乡的安置及每日供奉,还有接工部大人的仪仗,下官都已拟好。请大人批阅。”

张屏接过,翻了几翻,抬眼。

“这些银子,为什么都要县衙出?”

郝礼书一噎。

刘主簿低声道:“大人,这些须得县衙出。”

张屏沉默,眼中闪过一抹坚定,谢赋突然有种风雨欲来之感。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啦,最近去拔智齿,更新速度又慢了,惭愧……

这章主要是开会剧情,屏屛的第一届县衙领导班子会议……较枯燥,各位大大凑合看哈

周末快乐

☆、第六章

议事暂告一段落,时近午时。

众人步下台阶,都觉得阳光有些烫头。

张屏唤住谢赋:“谢县丞,且请留步。我想请教,丰乐县,是否从未种过茶?”

谢赋木然道:“下官曾想过,但丰乐土地,不适合种茶。”

张屏皱眉:“方才你说,顺安县产茶?”

谢赋无奈:“禀大人,顺安县与丰乐地势不同,多丘陵连绵,地势高而草木密便又多雨水,适宜种茶。”

张屏再问:“临近这些县,只有顺安产茶?”

谢赋道:“不错,虽然这几县离得近,尤其顺安紧邻丰乐,但真是一方地界一方水土,就他那里养得好茶。”

张屏道了声谢,与谢赋先后走出后堂,廊下苗泛与吴寒神采奕奕地候着。

苗泛先让吴寒上前禀告。

“大人,卑职等查了通达客栈,他们说,绝对是验看了死者的文牒才让他住的店。但文牒的确没找到。卑职等还又得到了新线索,死者到客栈,一直是住二楼最中央的丙字号房,如今已又住过好几拨客人了,卑职等再进去搜过,也没查到什么。”

张屏问:“客栈能否随意出入?”

吴寒道:“此客栈多是客商住,规矩甚多,客人须有房牌才上得了楼,楼上廊内时刻有两到三人守卫,门锁只有客人自己有钥匙,伙计打扫客房都是客人在房中才过去。因此卑职询问掌柜为何死者文牒不见了,掌柜的还直喊冤枉,说他们客栈绝对丢不了东西。”

张屏再问:“客房窗外的景色,房门位置,房间布置,有什么特别?”

吴寒呆了呆,立刻告罪:“卑职疏忽,只记得客房窗子正对着大街。客栈说,死者住店就是要求窗户一定对着大街。卑职这就再去查过。”

苗泛补充:“记得绘下图样给大人。”

吴寒连声应着,继而又禀:“卑职等也暗暗打听了一下一壶酒楼厨子的来历。这人卑职等原也认得,姓古,就是丰乐人士,他爹以前在京里当过厨子。他倒是一直住在县里,老伴梁氏,有三个儿子,一个娶了娃娃陈的闺女,一个娶了卖猪肉关四的闺女,一个娶了馄饨楼的皮儿梁的闺女,就是她老伴的亲侄女儿。都学不来他爹的手艺。还有两个闺女,大的嫁给了一壶酒楼贺老板的侄儿,小的嫁给了老板娘的外甥。”

张屏道:“他的夫人,还有亲家们,也都是本县人?”

吴寒道:“禀大人,俱是本县的老门老户。他还有七个孙子,三个外孙。都还小,最大的今年八岁。”

张屏若有所思地看向地面,苗泛上前一步,捧出那片碎瓷:“大人,卑职也向几间瓷器店请教过了。这片碎瓷,竟不是一般的瓷器。据瓷器店的人说,这瓷胎薄高白,叩之清脆,乃是上等好瓷,上面的连枝花纹笔法及色料也不一般,或是件官器,依形状来断,原器应是一只碗或一件花樽。”

张屏道:“不必避讳我的名字,是碗或瓶,对么?”

苗泛躬身:“是。几位老掌柜还说,这般精致的连枝纹,碗上用得较少。”

十有八九,是瓶。

苗泛再微微抬头:“一位老掌柜跟卑职提了,只有上好的瓷料与釉,才能烧得这般细瓷,卑职忽然想起尸身中的土,便折返衙门擅自取了一些给他验看,他说那土是瓷粉混了釉土。”

张屏沉吟片刻,再问:“一壶酒楼的小伙计不认识死者,发现死者后,死者的名字应该是从客栈处问得,去客栈的捕快有哪几位?”

吴寒思考了一下:“送尸体回衙门的是我、黄乔和陈久,后来我们仨去查问过酒楼和街道上,另有一拨去查的,应该是查了酒楼那边,是肖科、皮率、裘真吧……”跟着咧了咧嘴,“大人有所不知,这仨小子因为姓得古怪,所以回回都让他们仨一起出去,一起念就是小皮球。”

张屏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眼中没有一丝笑意。

吴寒瑟缩了一下,苗泛温声道:“捕房的册子里应有记录,让吴副捕头取来即可。”

张屏道:“还有这几天衙门各处的巡守,我也想看看。”

吴寒应喏,飞奔而去。

张屏紧缩眉头立在廊下,礼房掌书郝仁又满怀希望地挪了过来:“大人,隔壁的殿下……”

张屏硬声道:“那边最近的花销,都记下了吧?待会儿,把账本拿给我。”

郝仁擦了擦汗,颤声道:“卑职遵命。可殿下目前,十分暴躁。”

张屏道:“尽量让他少弄坏些东西。”

郝仁已知,让张大人移步隔壁当下是没有希望了,遂哀怨告退。过不多久吴寒取来了册子,张屏翻看数页,抬起眼:“捕快裘真,是否在衙门?”

吴寒脸上闪过一丝惊讶:“禀大人,裘真没过来。卑职觉得大人可能会传召他们三人,刚刚过去时顺便先问了问,肖科和皮率都在……”

张屏打断他的话:“速去他家,带他来衙门。”

吴寒再度领命飞奔到捕房,点了几个捕快,赶去裘真家。

裘真家中空无一人,正堂屋的桌面上,摆着几片碎瓷。

瓷薄且白,上绘着连枝花纹。

吴寒战战兢兢和手下们带着瓷片赶回衙门。

他们与裘真共事数年,常一起吃酒玩乐,除了裘真一直没讨娘子,自己一个过外,他们从未觉得裘真有任何异常。

而且裘真住的房子还是吴寒亲戚家的,吴寒的娘子还想帮裘真说媒,裘真说,他当年受尽老婆气,数年前丧妻后,再也不想续弦了。

“裘真小时候就在这县里街面上长大的,后来跟他一个堂伯去南边做生意,十来年前回来了,衙门招捕快,他就选上了。论资格,他还长过卑职,卑职无能,当真从未发现他有问题。”

张屏听罢吴寒禀报,站起身:“继续寻找他的下落。替我备马。”

旁听的谢赋随之起身:“大人公务繁忙,有事可吩咐属下。”

张屏神色肃然:“我得亲自去见府尹大人,把殿下的账册、工部的开销估算都拿来。”

作者有话要说:第六章,更新!

抱歉更新速度依然没有恢复。

今天更得比较晚,各位大大早点休息,晚安安

☆、第七章

谢赋的双唇不由得一抽搐。

“大人,府尹大人……”

府尹大人一定会一把摔了文书斥问丰乐县可是交不上夏赋了你才来本府这里胡搅蛮缠如若这些事还要来找本府朝廷留尔等何用身为一县长官连夏赋都不知该如何交全你这就摘下乌纱自行向朝廷请罪不要再出现在本府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