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人请这里坐,这些虽是府尹大人随行带的,但其他人也使过,大人尽管用无妨。”

张屏便坐下,随从又取来一个矮灯架,点亮灯笼。

“大人请自便,若有吩咐,再唤小的。”

张屏道谢毕,展纸研墨,头顶忽有振翅声,一只野兔啪嗒掉在他脚边,挣扎着扑腾了两下,挺直不动。继而,那只白鹰一个俯冲,落到了附近杆上。

一道人影奔来,却是王砚的小厮,捡起那只野兔。

“大人莫惊。此隼乃我们大公子的盐球少爷,是我们大公子最心爱的雪将军的儿子,才刚一岁,还不甚稳重,常爱淘气。它见大人坐下了,就以为想同它玩哩。”

另一名王砚的随行抬起戴了皮套的手臂,雪隼落到他臂上,随行为它戴上眼罩。

王砚的小厮再笑向张屏道:“鹰隼的眼,轻易望不得。盐球少爷算随和的,若是雪将军,知道我们大公子在这里,断不会让我们这些人碰,一定要大公子亲自放它。”

张屏不由再看了看暮色中被随行带远的雪隼。王砚的小厮将手中野兔放到一旁,上前替他铺平纸张。

“大人断案,真是奇才。这一回可是又查着紧要线索了。那瓷片儿,必是案情关键!是了,大人可知这蔡氏之前是做什么的?”

张屏停下笔:“不知。”

王砚的小厮搓了搓手:“据小的听闻,蔡府的老爷,当年曾是两江督造副使,专管九江一带的御瓷造办事务。”

张屏呼吸一顿。

王砚的小厮一叹:“这蔡老爷后来好像犯了什么事儿,先回了京里,再又卸了任。听说就是卸任后没几年,这座宅子失火,蔡老爷及妻儿老小十几口子,连同所有宅子里的下人,都不幸了。”

张屏问:“全无幸存者?”

王砚的小厮摇头:“小的是听说,当夜在那宅子里的,都没了。只有几个到外地办差的下人活着。据说,当时衙门查出是遭了匪寇,但京兆府这一带哪是寻常的地方,巡防这么严,多大胆的悍匪敢犯这案子?一直有人议论另有内情,什么蔡府的仇家云云。总之,后来案子是结了。如今再查……就待我们大公子与英明如府尹大人,聪慧如张大人一道平冤,非小的所能议论了。”

张屏凝眉沉吟。

帐篷中,王砚目光灼灼,盯着案上的瓷片。

“老冯,方才你训导下属,是你们京兆府的内务,我便未插话。但你说这瓷是南边造的,可能确定?年份你瞧着是什么时候?”

冯邰冷冷道:“本府不精于瓷器,尚不能定论。”

王砚道:“先把你瞧出来的都说说,不确定的先做参详也好。”

冯邰目不斜视:“本府只能瞧出其形似南瓷,其余不知。再者,为甚么要与你参详!”

王砚一啧摇头:“罢了,冯大人总不肯与我们刑部好好携手,罔顾我之诚意。”

冯邰冷笑不语。

王砚踱到门帘前,自缝隙处远眺唏嘘:“若佩之在就好了。”

正在案前批改兰徽今日所作咏游诗的兰珏,忽感到一缕阴寒之气袭上后背,不由抬首。随侍道:“老爷,晚风清凉,可要拢上窗?”

兰珏道:“不必了。成日碌碌,难得清风涤心。”便搁笔起身推门而出,头顶星子已现,明月半升,风里两三分幽香,草间四五声虫鸣。

乡野之地,真怡然也。几将暂忘凡俗事……

“爹爹。”

沐浴完毕的兰徽自回廊处奔来,灯下一脸的红包赫然。

兰珏问:“还疼么?”

兰徽正色:“请爹爹放心,早已不疼了。”

兰珏沉声道:“临睡前擦药,今日晚膳单与你做,莫要吃发物。”

兰徽嗯了一声。

兰珏在心里叹了口气,凡尘俗事,真是暂忘不了。怎么能暂忘?

就在圣旨下来的前一日,玳王带着兰徽捅了个蚂蜂窝,两人都被叮了一头包。

兰珏本以为,玳王经过一场惊险,怎么也能消停两日,没想到睡了一天一夜后这位祖宗就跟泡足了水的鱿鱼一般,又饱满了起来。

当时有怀王殿下在,谁也不敢管玳王。小小行馆,自然难以容纳玳王的尊驾。只待了半日,玳王就嚷着闷,要找地方逛逛。冯邰与兰珏一起劝阻,出了那般的事情,不能再让玳王乱逛。

怀王叹息曰,孩子都这样了,还不让他耍耍?

冯邰只得命张屏找个地方供玳王耍,张屏说他觉得行馆的后院就足够让玳王耍了。冯邰这厢正骂着张屏,那厢云太傅的儿子过来恭请怀王殿下到云太傅一位门生在丰乐的别府中赏花。

怀王殿下带着玳王欣然前去,谁知道玳王非指名要兰徽同行。

兰珏当真不想让兰徽去那种地方,寻借口推脱,怀王又含笑道:“兰卿放心,小王虽荒唐,但断不会让小孩子见着什么乌七八糟的事情。只是那家园景甚好,孩子们受了一番惊吓,需要散心缓一缓。”

兰珏只得咬牙谢恩。这才体会到了太后天天哭诉怀王惯孩子的心情。

去了约两个时辰,玳王和兰徽带着一头包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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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原来那座别府久无人住,这次云太傅的公子过来暂住,下人匆匆收拾,园子的旮旯里漏了一个大蜂窝。

启檀跟兰徽不知怎么就甩开了左右,逛到了那个旮旯里,启檀指着蜂窝问兰徽:“认识这个不?”

兰徽并未见过蜂窝,但看数只大蜂或栖息其上,或盘旋左右,想起书中读过,便大气地说:“蜂巢啊,谁不认得?”

启檀举起手里刚刚折下的树棍:“我小时候常捅这个玩儿,你捅过么?”

兰徽顿了顿,道:“为什么要捅它?”

启檀哈了一声:“小屁孩,连这都没玩过。”

兰徽涨红脸:“我是觉得没什么好玩的。”

启檀抡起棍子,作势刺向蜂窝:“你捅一下,就知道有多好玩了。想将它一击而下,须得好棍法。”棍花一挽,瞥向兰徽,“是了,这个有点高,你可能够不着。”

兰徽一把接过棍子,猛向上一跃,短喝一声,朝着蜂窝洒脱刺去!

嗡——

待下人赶到时,启檀与兰徽已满头满手蜇痕。群蜂直追着他们出了园子,兰徽的衣袖宽大,略能护住头,甩开蜂,只是额头与脖子被蜇了数处。启檀穿了件窄袖胡袍,为显英武,还曾挺身迎击蜂群,头脸双手惨不忍睹,右眼皮与鼻子各被蜇了一下,高高肿起。

可怜那府邸主人本请得怀王与玳王驾临,正欢喜不胜,一下直坠地狱,忙请大夫看治。

待启檀与兰徽被抬回行馆,兰珏看着两个糊了一头药膏的娃,不知道该气该笑还是该心疼。

兰徽眼泪汪汪地坚强道:“爹爹,儿一点不疼。”

兰珏缓声道:“这下你可知道爹往日为何与你说,轻易勿伤飞禽走兽,勿毁巢穴,勿损胎破卵。此非教你有妇人之仁。只是人凡处事,事皆不可做尽,不可逼对方到绝处。野蜂尾后针,连着它的肠子,蜇了你,它也活不了。一个蜂巢,要许多蜂费得许多工夫才筑成,乃群蜂安身之处,被你无故捣去,它无家可归,退无可退,岂不要拿命与你拼?”

兰徽吸吸鼻子,不敢眨眼。

兰珏假意侧身,向窗外望去。听得窸窸窣窣,是兰徽飞快抹了一把泪,哑声说:“爹爹,儿知道错了。”

兰珏嗯了一声,回身揉揉他头顶:“有些事情,玳王殿下做得,然你不行。因殿下是先皇之子,圣上之弟。普天之下,莫非皇土。敬生惜幼,宽和仁善,殿下施之,乃恩德。你行之,乃必须,是为人之本份。”

兰徽又吸吸鼻子,重重点头。

启檀却不肯安生,闹腾让人再把兰徽抬来说话解闷,又嚷着心燥嘴苦,要吃冰过的百花百果露,脸上糊着膏药闷,要开窗吹风听戏。

左右按不住这位祖宗,唯怀王暂能镇得。云太傅的儿子即刻献来了几个小戏子,唱耍为玳王添趣,怀王又问冯邰能不能寻两个年纪小的丫鬟过来。

冯邰坚决回道,委实没有。

怀王含笑道:“冯卿放心,孤只为借他人之手警醒一下堂侄儿,绝无他意。望能相助。”

冯邰没奈何,这种事指望不上张屏,他只得吩咐谢赋从私宅里唤两个小丫鬟过来,应怀王殿下嘱咐,一定要年纪小的。

谢赋便献出了两个谢老夫人贴身使唤的小婢,年纪都才十岁上下,平日里在老夫人房中只做些拿拿枕垫,捧捧针线盒的差使,从未见过世面。刚刚听完老夫人的严厉嘱咐,脑子还翻滚着一些平日里听的皇宫里的诡奇故事,譬如宫女们一句话说错就会被塞进水井,夜晚的时候那些鬼魂就排着队爬出井飘来飘去等等,待进了玳王殿下房中,手都不知道如何放,一径瑟瑟发抖。

启檀粗声道:“抖个甚么,哪里来的蠢丫头!孤又不会吃人!”

胆子略小的一个丫鬟便偷偷哭了,另一个胆大些的,悄悄抬眼,瞄见启檀和兰徽的模样,愣了愣,不禁低头憋笑,用胳膊肘撞撞哭了的那个,示意她也瞧。

启檀一脸不屑,兰徽试图向两个小丫鬟笑一下,胆大的那个看见他咧嘴的模样,扑哧一声,又赶紧低下头。

小内宦将两个小丫鬟带下,怀王自屏风后转出,向启檀道:“瞧见了罢,若不忌口,乱挠伤处,再吹吹风,熬熬夜,作下一脸疤坑,从今往后,美人见了你,就是方才那样。便敬你是英雄,也等来世做牛做马再与你相见,这辈子是不想跟你打交道了。”

启檀哼了一声:“跟我多稀罕她们似的!”却不再闹腾了。

等众人都退下后,兰徽低声向启檀道:“我觉得并非人人都会以貌取人。”

启檀铿锵有力道:“不错,小影子,你要记得,将来娶媳妇,一定不要找这等庸俗愚妇!”

兰徽嗯了一声:“我若是娶妻,一定要娶像我娘那样仙子一般的人。”

启檀奇道:“你娘不是死得早么,你记得她?”

兰徽低头:“不记得了,不过我爹爹画过很多母亲的像,母亲临终前,还给我留下了书信,我知道她一定比仙女还美。”

启檀叹气:“我母妃也美,旁人都说她比杨贵妃还漂亮。不过我就不娶母妃那样的女子了。母妃什么都要用最好的,珠宝要最大颗,衣裙料子要最软最轻薄,父皇说他都有些招架不住。我如今一无所有,只是庶人,还是善解人意又温柔的女人好,当然也不能太丑。嗯,大丈夫心怀天下,小儿女之情,不当记挂。”

前来接兰徽回去的兰珏在廊下听得这番对话,不由失笑。

从柔逝前,强撑病体,写了一部《寄子书》留给兰徽,起自最浅显的三字句,往后渐深,行行篇篇,都是她对兰徽的谆谆嘱咐。

这叠书稿放在盒中,初时兰珏都不敢碰,待到兰徽认字的时候,兰珏方才终于能启开锦盒,从柔魂魄,仿佛自纸上字句汇起,把着兰徽的小手,盈盈微笑,细细叮嘱。

「愿我子,长平安;食适度,知冷暖。书多念,字常习;勤早起,莫晚寝。动勿过,静省思……」

兰徽第一次读,脸上多有懵懂,抬眼拉住兰珏的衣角,稚声道:“爹爹,能否再与儿说说娘亲?”

这时之他,心中只有好奇。阴阳两隔之痛,舐犊情深之重,只能等他长大后,成家立业时方能体悟。

这次兰珏带兰徽归乡扫祭,兰徽作了两首怀念祖母的诗。兰珏读后,又不免叹息。

其实单就诗而论,于兰徽这个年纪,加上一头包的情形来说,尚可。

遣词造句虽稚嫩,隐已可见灵动。

只是诗里的怀念之情,全然造作。

从未谋面,自无多少情感。

晚膳时,兰徽一面扒饭,一面偷瞄兰珏盘中的菜。

平时他也未必就馋了这些菜,但现在,忌口,吃不得,这些看起来就格外诱惑。

兰珏淡然用饭,假装没留意兰徽垂涎的视线。

须得让这崽记得些教训。

他没告诉兰徽,其实捅马蜂窝这事儿,你爹我小时候也做过。

只是他当时捣蜂窝,不单是为了淘气。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啦,抱歉一直更新速度没保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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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那时兰珏比现下的兰徽还小些,家里穷,买不起糖。过年时偶尔吃两块麦芽糖,都觉得是无上的美味。

有一回他病了,嚷着嘴苦,娘替人家做针线,没要工钱,换了一些蜂蜜,给他做了一碗蜜糖水。他惊诧世上竟有这么好吃的东西,病也很快好了。

但爹因无钱买酒,大骂娘是个败家娘们儿,下雨天将娘推出门外。

于是娘也病了,总咳嗽。

邻居阿婆说,拿蜂蜜水炖梨子,吃一吃就好了。

梨子市集里可以捡得别人嫌干瘪或烂些了就丢了的,但蜂蜜定然捡不到,兰珏去店里头问价,伙计把他往外轰——

“滚滚滚,不是你能吃的东西!”

兰珏打听到,蜂蜜是从蜂窝里割取出来的,他立刻提了个大罐子,到城外找蜂窝。没走多远就发现了一个大蜂窝,他特别欢喜,心想割出一罐蜜,一半给娘做蜂蜜炖梨子,另一半拿去卖了。爹这两天总不会再发疯了。

说不定还能剩下几文钱,去他瞧了又瞧的书摊上,把那本带图画的书买了。

那蜂窝挂得挺高,兰珏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爬到树杈上,举起手中的棍子,向蜂窝一捣。

下场可想而知。

兰珏被叮得摔下了树杈,还好没摔出什么好歹,一边忍着剧痛,一边还想把那些野蜂扑打开,捡起那个蜂窝。

幸亏有一对贩柴的老夫妇路过,驱开蜂群,把他拦下。

那两个老人家十分心善,赶着小驴板车把他送回家。

“你这个崽好胆大。蜂子叮人可不得了,蜂刺有毒的,能把你叮死你晓得么?小小年纪一个人跑到外面来,还弄成这样,你爹娘得多心疼!”

“那是马蜂窝,里面没有蜜。有蜜的是蜜蜂,蜜蜂都是人家养的,哪里能有野蜂蜜让你割?随随便便能割到,蜜还能卖这么贵么?你这个娃娃太有趣了!”

娘看见他满头包的模样,哭了。他也哭,哭着说要把那些蜂子都打死。

娘取水给他擦脸,轻声道:“那针长在蜂子的尾巴后面,叮了你,它们肠子也跟着出来了,活不了了。蜂窝,就是蜂的家,咱们人有个家不容易,蜂有个窝也不容易。你以为它们的家里有蜜,就去毁它们的窝,它们岂能不同你拼命?要是人家来砸咱们的家,你气不气?以后切莫这样了。”

就寝前,兰珏取药膏,亲自替兰徽补涂,兰徽又眨巴眼看他。

“爹爹,儿今日作的诗怎样?”

兰珏道:“尚可。”

兰徽扭动了一下:“儿想再作一篇文,思忆祖母大人。爹爹可能再告诉儿一些祖母大人的事?”

兰珏手微顿:“好。”

兰徽再动了动:“那,祖父大人的事迹,爹可否也告诉儿一些?”

兰珏收回手,将药膏放进小厮手中的托盘:“时辰不早了,你先睡吧。你的祖母,乃慈爱至善之人。她的事,爹明日与你说些。”

你的祖母,乃慈爱至善之人。

常行善举,怜幼惜弱。

瘦到像芦苇一般,捡到被风雨打下的雏鸟,受伤的野兔,也救治放生,而不是红烧清炖。

救下跳河的犯官之子,嫁为其妻,十几年供养着这个废人一般的酒鬼。

然娘仍常常笑,常常说,珏儿啊,你又拿水灌那蚂蚁窝做什么?它们又没有碍着你。它们那么小,你那么大,不要欺负它们。

那鸟蛋,放回窝里吧。不吃,咱们也饿不死。老鸟的孩子没了,多伤心。

人有个家不容易,蜂有个窝也不容易。

娘少有的一次生气,是兰珏说,要是娘你没救这个酒桶,也没生我,你就能过上好日子了,这世上就清净了!

娘一直很珍惜这个他觉得实在没什么必要存在的家。

终于有一天,酒桶喝了太多,再也没起来,世间突然静寂了。

娘伏在床边,身体无声地颤抖,他问:“娘,哭他做什么?这样,他也觉得正好。谁都正好。”

娘猛地扑打了他一掌,这才嘶声哭出:“这是你爹啊!他走了啊!他怎么就走了!你怎么就走了!你再不好也不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