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修应喏,立刻翻开册子,桂淳极其自然地从他手中接过砚台,帮忙研墨,仿佛方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燕修僵了僵,冷着脸提笔记录。

他跟随冯邰查案数年,记录现场极其熟稔,转目若电,运笔如飞,精准快细。张屏缓缓绕坑踱步。

坑中土颜色很新,是刚挖不久。

看痕迹,用具是一把铁锨。

张屏在旁边的土地上刨了两下,土壤比较松软,但看铲痕,挖土者每一锨都挖得不深,用力不算大。

张屏摸了摸尸体的上臂。

这坑是死者自己挖的,还是另有其人?

张屏半跪在坑边沉思着,桂淳突然开口:“张大人,卑职斗胆,冒昧禀句拙见。这凶犯每每作案,似都要大人看见。”

张屏皱了皱眉。

燕修道:“张大人尚未验看尸身,桂捕快这就断言死者乃被同一凶手谋害,未免太急切。”

桂淳恭敬地道:“卑职是看了这枚瓷片儿就斗胆揣测了,张大人勿怪罪。若真是同一凶犯所为,此犯极其胆大凶残。且,如此行事,仿佛还有什么其他目的一样。大人恕罪,卑职觉得,好像故意想让大人看见。”

张屏盯着死者的双手:“或并非想让我看见。”

丰乐县衙的衙役低声道:“大人,郎中大人朝这里来了。”

张屏起身,拍了拍衣上的土,向何述迎了过去。

“大人,前方有尸首,请留步。”

何述顿住脚步,视线漠然掠过张屏。

“死者,生者之先也。既道途相逢,本司便来一会。”

“不能会,死者可能是被谋杀。”

旁侧随从喝道:“大胆!”

张屏一礼:“大人请恕下官冒犯之过,前方尸身及身侧证物所示线索,疑与一桩正在查的案子有关,捕快正在录绘尸身及周遭情形。下官等尚未勘查。不便观看。”

何述眼中掠过一丝不耐,绕过张屏,径自继续向前,张屏退步闪身,又拦在他面前:“大人,此乃案件现场,不便观看。”

何述的视线落向远方,几名侍从涌上,将张屏挡到一旁。

张屏略提高声音:“何大人,干涉县衙刑房公务,非律法所允。”

何述没听见一样,徐步走到树下,张屏绕开侍卫,又赶了过来:“何大人,请留步。”

燕修、桂淳与几名衙役齐齐施礼。

何述仍如他们都不存在一样,垂目看着尸体,抬袖一揖,继而正要转身,却瞥见燕修身边摊开的册子。

“这是什么?”

燕修道:“禀大人,是卑职所绘尸身情形图。”

何述仍看着册子:“亡者手中是甚?”

燕修道:“禀大人,是一片碎瓷。”

何述视线一敛,冷然徐步离去。

谢赋率领迎接仪仗在三里外的亭子里恭候何郎中在张知县的陪伴下驾临,却久候不至。

突然远处一匹马卷着尘烟而来,谢赋的右眼皮猛一抽搐,一股熟悉的不祥感破心田而出。

小衙役滚下马。

“大人,县境界碑那里突然出现一具尸首,知县大人命小的速速通报给刑房,让多几个捕快与闵仵作一起过来!”

谢赋一步跨到小衙役面前。

“郎中大人辕驾哪里?”

“郎中大人暂停在界碑那里哩。”

谢赋声音一紧:“你说的尸体……在咱们县这边,还是顺安县那边?”

“当,当然是咱们县这边……”小衙役瑟瑟,“所以知县大人才让小的……”

呵,呵呵……果然啊,上天,你让谢某苟活于世,是为了更多磨砺。

想是前生做过许多的孽罢。孽未了,则此生不能尽也……

谢赋望着斜阳,淡淡在心中一笑,抓过一匹马,翻身上鞍。

行辕仪仗遥遥可见时,暮风已更寒凉。

谢赋滚鞍下马,郝礼书如见了亲爹一般向他扑来。

“谢大人——”

“你怎的在此?”

“郎中大人不喜人多气浊,命卑职等不必侍候,滚一边待着。卑职就滚来这里待着了。”

“郎中大人在前方小憩?听说有具尸体,又在哪?”

“郎中大人在前边,尸体在那边。”

“张大人是在郎中大人那边,还是尸体那边?”

“尸体那边。”

谢赋闭了闭眼,又在心中淡淡一笑,取下纱帽,托在手中,朝何郎中的车轿方向行去。

一道身影从侧方快步而来,拦住了他。

“谢县丞。”

谢赋躬身:“张大人,下官疏忽,竟使郎中大人辕驾所经处出现尸首,罪责难逃,这便前去请罪。”

“此非你所能预料。”张屏肃然,“不必自责。但我有件事想要询问。谢县丞能否与我去旁边一叙。”

谢赋抬眼看了看张屏坚定的双目,随他走到一旁。

茸茸短草尚不能蔽覆黄褐的土地,于斜阳下散发着独特的淡香。

张屏在一处空地上站定。

方才燕修录记完毕后,他已让衙役们先将尸体抬出。

死者短须花白,看面容约六十余岁,双唇发乌,指甲青黑,是被毒死的。

然浑身却看不出绑缚、挣扎或其他击打所造成的伤痕。

仿佛他是自己喝下了毒/药,跪在了坑中。

可显然,又不是。

死者嘴角和鼻腔流出的血都被仔细擦拭干净了,启开口,才能看到牙缝与口腔内残留的血渍。

死者无法自己做到这些。

凶手仔细清理摆放尸体,似也在叮嘱查案的人——

不要想错了,他是我杀的。

张屏背向斜阳,凝望谢赋:“谢县丞熟悉裘真否?”

谢赋从容地道:“下官之前甚少直接吩咐捕快做事。或他熟悉下官。”

张屏再问:“裘真以前是否企图对你做过些反常的举动?”

谢赋道:“下官不记得有。”

张屏继续问:“谢县丞再请仔细想一想,当真从未见过被人摆放在菜窖中的死者散某?”

谢赋深吸了一口混着土味儿的绒草气息:“下官当真不记得见过死者散某。张大人若是怀疑什么,请直言。”

“据目前证据所示。”张屏声音与神情都没有起伏,“本案的疑凶,先陈散某尸体与地窖,再摆放尸首于此地,都是为了让某人看见。”

谢赋突然又想一声长笑:“当世青天神断府尹大人与王侍郎先后驾临,张大人亦声名远播,或那案犯是想引起诸位大人注意,卖弄能耐。”

“或,他另有意图。”

张屏依然维持着同一神情望着谢赋。

“谢县丞是南方人?家乡哪里?是否曾居于两江之地?”

谢赋浑身一颤,神色陡然寒厉。他扯了扯嘴角,哑声一呵:“张大人,你既已得知,就敞开了明说罢。”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啦

另,本章中有些对话中的荒谬见解,乃是为了表现何述这个角色的偏颇执迷,服务于剧情。绝不是我本人的看法。有冒犯之罪过,还请宽恕。

☆、第二十三章

张屏肃然地一拱手:“冒昧唐突,但我需请教谢大人的家世,才能继续查这个案子。”

谢赋讥诮厉笑一声:“多谢张大人如此看得起下官。谢某的确是歌伎之子,但若张大人欲扯些子虚乌有之事损辱家慈声誉,就请先杀了下官!”

张屏的脸上第一次闪过一丝诧异。

之前他接到冯大人赐赠的馓子,除却感动于大人的关爱,更也悟到了其中的另一层涵义。

府尹大人正以身作则地告诉他,本府十分关心你,了解你,连你喜欢吃馓子这样的事本府都知道。你又可有像本府一样关心县衙的同僚?

张屏也明白了冯大人教导他时痛心疾首的缘故。

根据种种线索显示,谢赋的身世中,必有与本案相关的重大线索。

张屏本应该知道,但因他并没有真的关心与了解谢赋,所以不曾发现。

大人,下官知错。

谢赋眼崩血光,满脸紫胀,死死盯着张屏。

张屏垂下眼皮,突然取下官帽,解带脱袍。

谢赋身体一晃:“你,你做甚么!”

张屏折叠官服,与官帽一起放于地上,跨步拦住转身欲走的谢赋,深深一揖。

谢赋脸上红紫更浓,喝道:“张大人到底想做甚!”

张屏再一揖:“张某的确不知谢兄家事,但为查案之故,必须询问,望请恕罪。”

谢赋摇头,亦拱手还揖:“张大人且不要再如此,真真折煞谢某。谢某乃为父族所弃之卑贱身,又屡犯大过待贬,怎能当张大人如此大礼?!”

张屏抬头:“目前在查之连环案的案犯,初次犯案,疑似为杀了散某,这一点尚待查证,盗走散某的文牒,已确定无疑。之后方才又盗走散某的尸体,陈于知县宅邸的菜窖中。”

谢赋冷笑:“张大人觉得谢某就是那案犯?!”

张屏道:“谢大人不是案犯。然案犯如此作案,是为了宣示与人。当时我尚未到任,王侍郎早已返回京城,凶手如此作为,针对者,只能是当时还住在知县宅邸中的人。”

谢赋道:“张大人的意思是,案犯是要杀人给谢某看?为什么?”

张屏望着他:“当下正是要查出为什么,否则,案犯可能会继续杀人。”

谢赋的眼神平静了些许:“谢某不记得与人结过大怨,或者有,但我不记得。”

张屏道:“案犯先在散某腹中填入瓷土,又屡屡留下瓷片,都是为了将案子与一位名叫曲泉石的制瓷名家相连。”

谢赋道:“下官不懂瓷器,家里也没人懂这个。”

张屏继续道:“案犯再一次杀人,是在丰乐县大牢中杀了黄稚娘。因为他忽然得知,当年顺安县蔡府遭火难时,黄稚娘在场。蔡府或是遭人蓄意灭门。蔡府家主蔡会,二三十年前,曾任两江督造副使,于九江一带督办御瓷烧制。”

谢赋凄然一叹:“我知道张大人在暗示什么。只是张大人既然有通天彻地洞悉古今的能耐,为何不从别处查访,要如此当面问谢某?即便向府尹大人请教也罢!再则,九江与江宁,虽皆属两江之地,但距离甚远。张大人又凭什么这般联想?那蔡府案,下官记得,十几年前就结案了吧!”

张屏的目光一敛。

谢赋的母亲,竟曾是江宁的歌伎?

两江督造,总管江南、江西、徽州三个州府的采买造办。

江宁乃江南州府所在,两江督造衙门也设在江宁。而九江在江西郡,蔡会虽然主管九江御瓷事务,但身为两江督造副使,应也经常在江宁。

脑中念头如闪电,张屏仍缓声陈述。

“十几年,刑部的确已将蔡府蒙难一事定为流寇所为,然府尹大人与王侍郎挖掘蔡府地下,已有重大发现。刑部关于此案卷宗,由前尚书窦方署名,但并非窦方所查,案情应另有隐情。”

谢赋一怔,片刻后再一声冷笑:“窦家不认谢某一事天下皆知,莫非还有窦家人的账要算到我头上来?!”

张屏又定住了。

“谢县丞与前任刑部尚书窦方,是亲戚?”

谢赋也定住了。

他与张屏大眼瞪小眼对视半晌,方才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地道:“张大人真的丝毫不知谢某的身世?”

何述盘膝坐在轿前的蒲团上,从小童手中接过茶盏,淡然远眺。

“那张知县与另一人,怎的脱了衣服聊起来了?”

随侍之人道:“看服色,另一个当是丰乐县的县丞。”

杜知县打了个哈哈:“许是张大人左右奔波,有些热了。下官这便去请张知县过来?”

何述半闭双目道:“不必,如斯袒裎,定有要事,不要打扰他们。”

杜知县只得躬身领命,与众人陪何郎中一起,静观远方。

张屏与谢赋浑然未觉远处的视线。谢赋静默半晌,闭了闭眼:“罢了,反正迟早张大人也会从别处得知,下官便如实禀报大人。下官本应姓窦。先严乃定州府窦氏嫡支长子,家慈是……是……”

是数十年前,秦淮河上,最有名的歌伎燕钗,一手琵琶动天阙,王孙公子,豪掷千金,难买一曲清歌。

“窦家本商人,做钱庄买卖,那通福号钱庄,原先就是窦家的。窦家向来嫡长承家业,幼子及旁支读书。前刑部尚书窦方就是旁支之子,算来是下官的堂叔,后来他断了冤案,带累得窦家生意也不好了,而今钱庄多半被人盘去。”

张屏肃然聆听。

谢赋继续面无表情道:“先严本应承继家业,然他年少时却喜欢读书,便离家去江南游历。不幸途遇水匪,盘缠尽被劫去,仆从皆亡,先严也险些一同蒙难。”

据说是那水匪头目的夫人,见这位公子白净漂亮,心生怜爱,趁夜将他放了。

“先严身无分文,走投无路,幸而被几个路过的僧人所救,便随僧人到了江宁府大宝相寺,某日他在寺中洒扫,遇见了前来上香的家慈。之后,下官就不细说了。”

落魄书生,风尘佳人,一见倾心,最老套不过的故事。

张屏嗯了一声。

谢赋继续道:“恰好朝廷下旨,于次年加开恩科,似先严这样的商贾之子,也可参加科举。家慈便伴先严入京,拿自己的积蓄,在京中置一小宅,供先严读书。在江宁时,先严便已娶家慈,家慈为先严日后功名着想,甘为侧室。但先严乃定州府人,需先回定州应试,入选后才能参加京试。”

张屏聚精会神地听着。

谢赋再顿了片刻,接着道:“张大人若爱听书看戏,随后之事也该猜得到。总之就是先严回定州之后,便再无音讯。家慈当时已有身孕,不便舟车劳顿,只能在京中苦等。后来辗转得知,先严过了州试,然始终不见先严回来。家慈苦等不过,便撑着临产之躯,在京试结束那日在试场外苦等,希望见先严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