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日头下山了,晚风吹拂,正是一天最凉快的时候,唐景玉拍拍身上尘土,慢慢往街上走。

小镇看起来还算富庶,主街两侧不少摆摊子的,每走两步就换一种小吃香气扑鼻而来,鸭血粉丝汤,馄饨小笼包……馋得唐景玉下午喝过的那些水都化成了口水,不停往外冒。但她知道这些汤水多的吃食根本讨不到,只能过过眼瘾。

街上行人不少,唐景玉识趣地走在最边上,碰到一个摊子就站一会儿,可怜巴巴地望着摊主,摊主视而不见或直接赶人,她就继续往前走,大家都省力气。

路过一家小饭馆,两个四五岁的娃子坐在店外翻绳玩呢,唐景玉情不自禁看了过去。大一点的女娃瞧见她,大概是受过长辈们叮嘱,警惕地站了起来,牵着弟弟去里面玩了。

唐景玉见怪不怪,正要往前走,目光一顿。

她看见斜对面不远处有一家客栈。

这种小镇子,有一家客栈已经很难得了,宋殊他们会不会就歇在了那里?

唐景玉突然有点兴奋。

而宋殊主仆正在客栈大堂里用饭。

宋殊寡言少语,钱进嫌干吃饭没趣,竖着耳朵听旁桌客人说话,听着听着门口传来一道略显耳熟的可怜哀求,钱进心神一动,扭头望去,果然在客栈门口看见了那个瘦弱少年,短短功夫不见,少年身上的衣裳好像更破了。

唐景玉假装没看见他,继续求客栈伙计给她点饭吃,伙计不耐烦地赶人,唐景玉不肯走,伙计就使劲儿推了她一把。唐景玉狼狈倒地,挣扎起身时目光终于跟钱进对上,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就那样一手撑地一手抹泪。

钱进心生不忍,也纳闷少年明明有钱怎么还要讨饭,只是看看目不斜视的掌柜,他没敢开口也没敢动弹。

“我先上去了。”宋殊放下筷子,起身离座,头也不回地上了二楼。

钱进一直目送他,等宋殊看不见人影了,立即抓起剩下的一个肉包子跑了出去,将唐景玉扶到一旁,一边把包子塞过去一边问她:“不是给你钱了吗?怎么还在讨饭?”

他不说还好,一说唐景玉就更委屈了,“我,我……”

钱进瞅瞅她快要被包子塞满的嘴,无奈地拍拍她肩膀:“你先吃,吃完再说。”

唐景玉感激地看看他,自觉吃相碍人眼,忙背转过身狼吞虎咽。

少年肩膀瘦弱,钱进盯着瞧了会儿,朝伙计打声招呼,让他再拿两个肉包子过来,不就是一顿晚饭吗,他请得起!

于是唐景玉连续吃了三个肉包子,终于有力气诉苦了,抓着钱进胳膊往来路走,“钱大哥你帮帮我吧,我刚进镇子就被两个乞丐拦住了,他们不但抢了大爷送我的盘缠帕子,连竹筒都抢了过去……钱大哥求求你了,他们有两个人,都比我高,我打不过他们,你帮我抢回来行不行?”

钱进一听,火冒三丈,领头就往前走:“连我们掌柜给的东西都敢抢,你领我去,看我不打死他们!”

唐景玉连连点头。

可惜他们赶过去的时候,两个乞丐早没影了。

钱进领着唐景玉找了一条街都没找着人,再看唐景玉可怜巴巴的样子,又气又头疼。还想继续找,唐景玉拽住他,低头叹气:“算了钱大哥,你快回去伺候你们掌柜吧,反正我明天就能见到亲戚了,今晚也吃饱了……只可惜白白辜负了你们一片好心。”说完转身要走。

掌柜自己在屋里待着,不需要人伺候,因此钱进并不着急回去,好奇问她:“你要去哪儿?”

唐景玉顿住脚步,指着镇子里面道:“找条巷子睡觉。”

风餐露宿,她早习惯了,说起来十分随意,钱进却莫名地不忍。换个素不相识的乞丐,他才懒得管对方睡哪儿,可这个少年跟他们走了一段路,人也乖巧懂事没有死皮赖脸地纠缠,又刚刚被抢,他就想多帮他一把。

“这样吧,今晚你跟我睡一屋。”钱进笑着道,“我跟我们掌柜定了两间房,一会儿上去你别出声,明天等我们走了你再走,别让掌柜瞧见就成。”

他五官周正,眼睛有点小,笑起来显得特别和善。唐景玉真的很感激他,但她现在也确实需要钱进帮忙,所以她不得不继续装可怜,边随钱进往回走边小声问道:“钱大哥,你身边有换洗衣裳吗?”

“有啊,你问这个做什么?”钱进诧异地问。

唐景玉挠挠脑袋,一头干草似的头发发出沙沙声:“我,我怕我这样找过去会被人看不起,钱大哥,你能先把衣裳借我穿穿吗?一会儿你把你家住哪儿告诉我,等我安顿下来,我把衣服给你还回去,要不我攒钱给你买身新的也成。对了,我是投奔我二舅去的,他姓秦,在城西……”

“行了行了,不用告诉我这些,好像我怕你赖账似的,一身衣裳而已,值不了几个钱。”钱进爽快地打断她,“大哥跟你投缘,这次就帮你帮到底,等你安顿下来,直接去宋家灯铺找我,问路时你说宋家灯铺,城里人都知道的。”

宋家灯铺?

再次道谢过后,唐景玉暗暗将这四个字记在心里,万一日后有急事,她也只能再次求助钱进了。

钱进的客房与宋殊的挨着,两人做贼一般进了屋。

钱进把那身换洗衣裳拿了出来,只是看看才到他肩膀的少年,他为难地啧了声,迟疑半晌还是把衣服放回去,低声对唐景玉道:“这个你穿着不合适,我去给你买身新的吧,你在这儿等着,我让伙计送水上来,你先洗洗。”

“钱大哥不用破费了!”唐景玉不好意思地劝道,“就这样挺好的。”

钱进笑笑:“那怎么成,你这一路挺不容易的,好不容易要见长辈了,当然要收拾整齐,不过我也没啥钱,只能给你买最便宜的……”

唐景玉连连摇头,低头道谢:“钱大哥对我真好,我会记住一辈子的。”

她听起来像是哭了,钱进不太习惯应付这种场景,安抚两句出门去了。

屋里只剩下自己,唐景玉长长地舒了口气。

天无绝人之路,这世上好人还是挺多的。

伙计很快就把水送过来了,正是那个赶唐景玉的伙计,因此推门进来看见一个脏兮兮的乞丐坐在桌子前也没有太奇怪,放好东西就走了。

屋子里有镜子,唐景玉朝镜子走了两步,快走到近前时又走开,决定明早洗完澡再照镜子。

屋里只有一张床,唐景玉走到窗子那边,倒地就睡。

吃饱喝足睡得就是香,钱进回来她都开始打呼了,迷迷糊糊听钱进劝她先洗洗,她没好气地拨开钱进胳膊,翻身继续睡。钱进挠挠脑袋,看看唐景玉身上脏兮兮的衣服,随她去了。

若是少年洗干净了换身衣裳,他愿意跟少年挤一晚,现在……

钱进将新买的青布衣裳放到桌子上,径自脱衣睡觉。

~

唐景玉很久没有好好睡过一觉了,这种久违的享受,舒服得她在钱进叮嘱她晌午就得退房时也没有醒,只在外面下楼的脚步声消失后,她噌地跳了起来把房门插上,转身跑到床上打算继续睡。

不过没能睡着。

屋子里摆了一个大大的浴桶,那是伙计昨晚抬上来的,旁边还有两小桶水。把窗子关严,唐景玉飞快褪了身上的破烂,先用巾子沾水将身上滴湿,狠狠搓了好几遍,冲掉泥球继续滴水继续搓,把两桶水都用完了,身上终于搓不掉泥头发也洗干净了,这才跨入浴桶。

水是凉的,可她一点都不嫌凉。

痛痛快快泡了会儿,唐景玉擦干身上,拿起剪刀坐到床上剪手脚指甲,剪完又去洗一遍,确定身上都干净了,开始穿衣裳。

钱进心还挺细的,里衣头巾都准备了,这一套行头加起来至少三十四文钱。

唐景玉习惯骗人了,但她也懂得知恩图报,等她攒了钱吃穿不愁时,一定会还钱进这份恩。

粗布短褐,黑面布鞋,只剩头发没梳了,唐景玉抓起头绳头巾,坐到了镜子前。

黄铜镜里多了张被晒得发黄的脸。

明明都不把自己当姑娘了,见到原本嫩豆腐似的脸弄成这样,唐景玉还是有点心酸。

父母容貌都很出众,不知为何把她生成了这样,算上父亲给她的这双桃花眼,容貌也只能算中上之姿。长得不好看,声音也不如其他姑娘那样婉转轻柔,没男的那么粗,但乍一听也难分辨男女,怪不得十岁离家后就没有人怀疑过她。

前两年唐景玉看着街上女人们的大胸脯,还担心自己胸脯鼓起来怎么办,后来……

唐景玉低头,目光在平平的胸口扫一圈,不由苦笑。

四年颠沛流离,饿得她都快瘦成皮包骨头了,哪有肉往那长啊。

不长就不长,当男人挺好的。

甩开那些纷杂念头,唐景玉熟练地给自己绑了个男人发髻。

街上渐渐热闹起来,她推开窗,还没探出头,明媚的晨光先照了进来,刺得她连忙后退一步。

人退了,嘴角却浮起笑容,唐景玉站在阴影里眺望嘉定县的方向,目光渐渐坚定起来。

两刻钟后,一个穿青色粗布衣裳的少年从棒子地钻了出来,脚步轻快地朝东而去。

☆、第4章

唐景玉运气不错,离开小镇不久便拦到一辆前往嘉定县的驴车。赶车的是个四旬左右的农家汉子,跟他媳妇拉了新做好的竹筐准备送到城里去,唐景玉一拦车,夫妻俩就痛快地停了下来。

“小兄弟是从外地来的吧?听你口音不像苏州人啊。”头戴草帽的大娘和善地问。

唐景玉就坐在大娘身边,苦笑着道:“大娘耳力真好,我是从山东来投奔亲戚的,路上被人抢了东西,我爹我娘都死了,我一路讨饭讨到这边。昨天有位大哥看我可怜,送了我这身衣裳穿,今天又遇到大娘肯搭我一程,苏州这边好人真多啊。”

她眉眼清秀言辞诚恳,被夸心善的大娘听了又同情又舒服,安抚两句,问她亲戚家住哪儿。

唐景玉跟昨天应付钱进一样,随便编了一个地方,说完小声求大娘:“大娘,你看我之前讨饭,进出城门都没事,现在这样,守城军爷肯定会问我要路引……”

“没事没事,小兄弟在车上坐着好了。”大娘没等唐景玉说完就插话道,“你在车上坐着,他们就当咱们是一伙的,让你叔跟军爷打交道去,咱们这边太平,查得不严的。”

唐景玉连连道谢。

驴车抵达嘉定县南城门时都快晌午了,日头毒辣辣的,几个守城官兵躲在阴影里纳凉,唐景玉一边扇凉一边看赶车大叔跳下驴车跑到一个军爷面前说了什么,交了进城铜钱后很快就跑回来了,继续上路。

进城不久,唐景玉感激地跟大娘夫妻告别。

江南富庶,城里百姓穿着比北方一些城镇好多了,唐景玉漫无目的地走了会儿,实在太渴,便寻了家茶寮。茶寮伙计请她去里面坐,唐景玉知道里面茶更贵,直接坐在了外面,跟两个布衣汉子拼一桌,两文钱就能喝一壶。

茶送了上来,唐景玉倒了满满一碗,咕嘟咕嘟一口气灌下,放下碗时满足地舒了口气。

坐在她旁边的高壮汉子看看她,好奇问道:“小兄弟刚进城吧?看你晒得满脸通红的。”

唐景玉点点头,跟他攀谈起来:“是啊,这天可真热,都快渴死了,大哥是城里人吧,怎么大晌午的出门来了?”

“替主家跑腿,主家有命,再热的天我也得跑啊。”高壮汉子也喝了口茶,瞅瞅她,试探问道:“看小兄弟年岁,莫非也来拜宋掌柜为师的?”月初宋掌柜传出消息要收徒,十岁以上十五以下能读会写的少年都可以报名,最近常常见远近村镇的百姓领孩子过来。

宋掌柜……

唐景玉心中一动:“你说的是宋殊宋掌柜?”

高壮汉子笑了:“可不就是他?整个苏州府提起宋掌柜,最先想到的都是我们嘉定的这位,难道小兄弟不是来拜师的?”

唐景玉挠挠头,尴尬笑道:“我爹让我来的,他老人家不知从哪听说宋掌柜要收徒,知道有前途就让我来了,其实宋掌柜到底干啥他也不知道,大哥你急着走不?不急我请你喝茶,大哥给我说说宋掌柜的事?”

高壮汉子并不急,一听有免费茶喝,耐心地介绍起来。

唐景玉一边喝茶一边听,越听越震惊。

她只知道宋殊是当年的新科状元,也知道他是新帝倚仗的宠臣,就这些也都是在街上听说的,其他的她不曾主动打听。如果不是宋殊生的太好,四年过去,她恐怕都认不出这个跟她没有半点关系的天之骄子。

原来宋家祖上是做灯笼的,做的还特别好。

所谓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凭着宋家祖祖辈辈钻研出来的好手艺,宋家灯笼在苏州府乃首屈一指,曾多次在元宵、中秋花灯会上夺魁。几十年前有任知府盛赞宋家灯笼巧夺天工,于次年元宵将一对儿灯笼作为贡品送入宫中。圣上听说有官员送灯笼做贡品,心中好奇,待见了宋家精心制作的灯笼,龙颜大悦,当场下旨,命宋家每年元宵都要上贡一对儿花灯。

自此,宋家一举成名,前来订做灯笼的达官贵人络绎不绝。

宋家并没有因此洋洋自得,依旧守在嘉定这个小县城,底下只雇四五个学徒做事,而宋家族人每月只做三对儿灯笼,做完了,谁来订做都得等到下个月,按顺序接单。学徒得宋家家主指点,手艺也属上乘,做灯笼并没有数量限制,一般富贵人家因为排的时间太长不愿意等,便退而求其次,在宋家灯铺选合心意的灯笼回去,反正拿出去说一声是在宋家做的,都很有体面。如此,宋家灯铺虽小,却生意兴隆。

到了宋殊这一代,他父亲早死,宋老太爷一手将两个孙子拉扯大。长孙宋启承接家业,次孙宋殊天赋聪颖,得拜本朝大儒南山书院院长庄寅为师,年方十八便连中三元,名扬天下,后又随驾亲征,大败胡人。然,就在宋殊凯旋归来即将加官封爵的当头,忽闻长兄暴病噩耗。宋殊当即向圣上辞官,言明回家替兄守孝,另承袭祖业。

承袭祖业,也就是做灯笼。

堂堂状元郎回家做灯笼,圣上不舍明珠蒙尘,再三挽留。宋殊则称朝廷人才济济,不缺他宋殊一人,但宋家制灯乃是祖传手艺,不该断绝在他手里,言辞恳切。圣上大赞其孝心,又因欣赏宋殊书画,便命宋殊学成后,宋家进贡灯笼均由宋殊来做,赐名“状元灯”。

宋殊辞官回乡,仅用一年便尽得祖父真传,呈上的第一对儿状元灯手工精湛又兼文人风雅,在宫里三年一次的花灯赛上一举得魁,圣上赞不绝口。宋殊名噪一时,虽为不入流的手艺工匠,因他貌若潘安才名远播又得圣心,不少名门闺秀都有意与之结为连理,更有不少人慕名拜师。

宋殊却扬言而立之前不谈婚事,一心制灯,委婉推拒了众多令旁人欣羡的好亲事。至于收徒,今年是他第一次传出话来,报名的人快把灯铺门槛踏平了,为显公允,宋殊决定安排三场比试,最后脱颖而出的才能拜师。

讲了一大串,高壮大汉口渴喝茶,拍拍唐景玉肩膀道:“我要走了,今天是报名的最后一天,小兄弟还是早点去吧,运气好被宋掌柜看上,一盏灯笼就能卖个十几二十两,一辈子都吃香喝辣啊。”

唐景玉呆呆地坐着。

她觉得宋殊脑子有问题,灯笼再值钱又如何,能比得上高官厚禄?他竟然为了所谓祖业放弃大好前程?换成她,说什么也不会回来卖灯笼啊。

不过,当宋殊徒弟一盏灯笼就能卖十几两银子,这么贵,难道宋家灯笼是银子做的?

唐景玉倒是真的想看看宋殊做的灯笼了。

不过在那之前,她还得去另一处看看。

付茶钱时,唐景玉跟茶寮伙计打听南山书院在何处,伙计很客气地给她指点,唐景玉道谢过后离去。

关于宋殊,还有一件事也挺让她意外的……宋殊竟然是她外祖父的弟子。

她跟钱进说的唯一真话,就是她确实有亲戚在嘉定县,但她不是来投奔亲戚的。

两刻钟后,唐景玉坐在一颗茂盛的樟树下,盯着对面白墙灰瓦的南山书院发怔。

江南多才子,庄家先祖更是才子辈出,乃是前朝大族之一。前朝被赵家占了江山时,庄家一位先祖正好任太子太师,太子被杀,那位先祖拒绝为新朝效命,回乡归隐著书立学,开设南山学院,并立下祖训禁止庄家子孙入仕当官。

庄家现任家主,唐景玉的外祖父庄寅学识渊博,桃李满天下,可惜子嗣艰难,妻子许氏嫁到庄家三年未孕,庄寅便纳了二房柳氏,柳氏一举得男,而原配许氏二十五岁才难产生了一个女儿,从此再未有孕。

那个女儿,也就是唐景玉的娘,嫁给了书院一个学子,后随夫进京……

母亲病逝时唐景玉才七岁,但她记得母亲,那是一个温柔娴静的江南女子,眉如远山貌若幽兰,她会抱着她给她讲童年趣事,也会亲手教她读书写字,轻声细语,是最好的娘亲。母亲去的时候再三叮嘱她,庄家派人过来送葬时,她一定要求他们带她回嘉定。

唐景玉不懂母亲为何这样说,她舍不得父亲,但她还是听母亲的话求了。庄家来送葬的是舅舅,二房生出来的舅舅,那个时候唐景玉不懂亲舅舅跟庶舅舅的区别,两者在她眼里是一样的,她求舅舅带她走,舅舅冷着脸告诉她她是唐家的女儿。

舅舅不肯带她,正好唐景玉也不是特别想去,就没有坚持。

父亲很快娶了上峰的女儿,继母不喜欢她,父亲对她的关心也越来越少,唐景玉渐渐发现家里没人喜欢她,她是多余的,于是她偷偷给外祖父写信。半年没有回信,她又写了一封,依然没有,然后因为不肯把母亲留给她的首饰送给继母的侄女,被父亲狠狠打了一巴掌。

就是那一巴掌,唐景玉愤然离家。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来嘉定,来问外祖父当年为何没去京城送女儿最后一程?问他后来没去接她是因为没收到信还是根本不想认她这个外孙女?

各种各样的问题,在她被人贩子抓起来后,都不重要了。她想尽办法逃命,混成乞丐一点一点往南走,为了一个馒头跟别的乞丐打架……这一切都让她知道,靠谁都不如靠自己。

所以即便庄家近在眼前,她也不想走进去求他们庇佑,她不想诉苦也不想求他们收留,这座宅子里面唯一让她惦记的,是她的外祖母,那个母亲常常跟她提起的女人。

或许,等她有钱了,等她可以养活自己了,再来串亲戚也不迟。

是串亲戚,而不是寄人篱下。

红日西斜,书院里面忽的传来人语,应该是学子们散学了。

唐景玉拍拍屁股站了起来,最后看一眼门前悬着的匾额,转身离去。

☆、第5章

宋家灯铺在城东万安街上,唐景玉满头大汗赶过去时,一眼瞧见一条长长的队伍,都快占了小半条街了。

她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不是说今日是最后一天报名吗,怎么还有这么多人排队?而且苏州这边百姓这么有钱,孩子们个个都读得起书?宋殊收徒要求可是能读会写啊!

唐景玉慢慢往前走,目光扫过那些穿粗布衣裳的农家夫妻还有孩子们消瘦的小脸。不是她看不起人,她也没有资格看不起人,混了四年乞丐,这世上随便拉出来一个人都比她这个无处安身的孤女强,只是读书可是耗银子的事,家里连饭都吃不上的,怎么可能有钱供孩子读书?就算江南富庶,应该也没这么多。

日头都快下山了,如果她乖乖排在队尾,就是等到天黑也轮不到她,唐景玉干脆走到最前面,打算先看看报名情形。

宋家灯铺有三间门面,两个伙计在左边那扇门前摆了一张桌子,一个坐在桌子前负责简单的考核登记,高个子的站在一旁约束队伍,不许有人捣乱喧哗,没有通过考核的马上赶走。

唐景玉扫一眼铺子里面,隐约可见各种灯笼,还有两个伙计并肩站在一起看热闹,并没有钱进的身影。

能跟随宋殊出门,钱进在这里大概也有些地位吧?

唐景玉默默收回视线,好奇地看向队伍最前面。

圆脸伙计先打量一眼报名的少年,估摸着年龄合适后,从桌子上拿起一本书随便翻了一页,指着一行字让那少年念。

少年低着脑袋看书,皱着眉头结结巴巴念了起来:“……且鸟,在河之……”

还没念完,圆脸伙计摆摆手示意他爹领着人走,在老汉拍了儿子后脑勺的同时歪头看向后面的队伍,声音洪亮:“后面的上来,我再说一遍,我们掌柜要的是能读会写的,不要求有考童生考秀才的本事,好歹字能认得七七八八,字迹工整,你们要是只认得十来个字或只会写自己名字的,趁天黑之前赶紧回家去吧,别耽误大家的功夫!”

话音一落,队伍里面爆发出一阵嘈杂,前面把方才情形看清楚的,掂量着自己儿子大概不行,再看看天色,垂头丧气领着孩子走了,但也有人虽然面现担忧却还是打算碰碰运气,至于后面啥也看不见的,就更不愿意走了,都觉得是那家孩子太笨,自己的孩子肯定能过关。

就这样,队伍慢慢前移着。

唐景玉继续看了会儿,连续五个人都在认字这一关被刷下去了,她笑着摇摇头,从中间那道门进了铺子,朝一个伙计笑笑,“我找钱大哥,他在吗?”

伙计愣了愣,打量她一眼问:“你找钱管事?”

灯铺里面有两个姓钱的,一个管家钱老头,乃已故老太爷身边的忠仆,颇得掌柜看重。钱进是钱老头的孙子,掌柜从京城回来后钱进就一直跟在掌柜身边伺候,不出意外将来肯定会接替钱老头的位子,因此整个灯铺一众下人都争相讨好钱进,私底下喊他钱管事。

唐景玉一听这称呼心里就乐了,钱进有地位说话才有分量,她的事就更好办了。她笑着点头:“正是他,今早我搭宋掌柜的马车进的城,钱大哥说我有事尽管来这里找他,还请这位大哥帮忙传一声,小弟感激不尽。”

她衣着简朴,说话却不卑不亢条理清楚,那伙计想了想,让她稍等,转身去了里面。

唐景玉朝另一名伙计笑笑,转身走到一排货架前,看上面摆着的一盏盏灯笼。

宫灯纱灯吊灯等等分类而摆,大小不一,与唐景玉小时候见过的那些灯笼不同,这些灯笼上面大多都画了人物山水等等,或是提了诗句,字迹或龙飞凤舞或娟秀隽永,让人忍不住驻足品味。唐景玉边走边看,越来越震惊,她从三岁开始练字,就算中间断了没能练出什么,她赏字的本事可没忘,往灯笼上写字的这些人,单靠一笔好字都能养家糊口。

这哪里是灯笼啊,分明是一盏盏值得收藏的珍品,就像那些字画,怪不得能卖如此高价。

那宋殊做的灯笼,又是何等风采?

唐景玉不由自主扫视其它货架,试图找到一盏宋殊做的。

“小兄弟?”钱进跟着伙计走了过来,见前面站着一个背影单薄的少年,他仔细看看那身衣裳,又惊又喜地问。

唐景玉闻声转身。

钱进脚步一顿,跟着爽朗笑道:“小兄弟收拾收拾还挺俊的,我差点认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