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景玉已经到了朱寿身前,围着朱寿转一圈,扯扯袖子再抬抬少年胳膊,笑着夸道:“不错,你人好看,穿红衣裳更好看,比新郎官还俊。”唉,这样好的相貌,要是不傻该多好,太可惜了。

朱寿被夸得红了脸,看看衣裳,小声跟唐景玉道谢:“唐五你真好,都会缝衣裳了。”

他凤眼明亮,里面满满都是感激满足欢喜,唐景玉心里也舒坦,朝他眨眨眼睛告辞:“掌柜找你有事,我先走了。”

“嗯。”朱寿将她送到门口,目送唐景玉主仆绕过走廊,朱寿才想起宋殊,忙把人往里面请:“师父进来坐吧。”

宋殊不想跟傻徒弟发脾气,可朱寿身上的红衣实在刺眼,刺得他胸口郁气翻腾。

“不了,我还有事。”话音未落,人已下了台阶,快步离去。

朱寿不解地望着他,纳闷师父到底做什么来了,不过很快他就忘了此事,迅速折回屋去照镜子。换完衣裳怕唐五等得着急,他自己都没好好瞧瞧。

他对镜傻笑时,宋殊独自坐在书房发呆,一直坐到天黑,知夏过来叫他用饭,他去了。

男人出乎意料没有训她,唐景玉便心安理得地吃饭,胃口很是不错。

宋殊筷子也没停,但一顿饭下来,他好像都不知道自己夹过什么。

他想睡觉,睡不着,闭上眼睛脑海里便是唐景玉如新婚妻子般替朱寿看衣裳的样子,她笑得那么好看,桃花眼亮晶晶的,触碰朱寿的手白皙如玉,围着朱寿打转的身影纤细可人,像百花丛中的一只粉蝶。

男女有别,不是不可以训她,可她对朱寿非同一般,她不会听的。

睡不着,宋殊起身穿衣,提着灯去了灯房。

年后的订单钱伯已经给了他,现在提前做几对儿,八月去苏州比灯时就能多些时间琢磨。

连续三晚,灯房的灯都是亮的,只有做灯,宋殊才没时间想她又跟朱寿一起做了什么。

“姑娘,昨晚我忘了关窗,半夜冻醒了,去关时发现前面灯房是亮着的。”这日早上,品冬给唐景玉梳头时,小声说了出来。

唐景玉惊讶地挑了挑眉,“亮了多久?”

品冬摇摇头,“那就不清楚了。”

唐景玉心中生疑,早饭时忍不住多瞥了宋殊几眼。

可能是这阵子她都没有好好打量过他,这一看,唐景玉竟觉得宋殊瘦了,眼睛下面有淡淡青黑。

在男人看过来之前,唐景玉垂眸,舀了一口粥放在嘴边吹。

不是说元宵前都不用做灯了吗,他大半夜的去灯房做什么?

算了,他做什么跟她有什么关系。

唐景玉不想管宋殊的事,但她晚上失眠了。明日是除夕,这几晚已经有放鞭炮的了,远远近近此起彼伏,唐景玉烦躁地翻个身,最终还是挑开三重纱帐,裹上狐毛披风走到窗前。

推开窗子,前面灯房果然亮着。

唐景玉茫然地望着灯房的窗户,一直到晚风卷来夜晚的湿冷。

她打个哆嗦,匆匆转身,缩在被窝里瑟瑟发抖。

终于暖和了,唐景玉冒出脑袋望向窗户,窗户没关,她能看见对面的灯。

夜晚静的出奇,她没有半点睡意,宋殊疲倦消瘦的脸让她心疼。

他不是最会养身吗?怎么轮到自己就熬夜了?

他到底熬了几晚?

唐景玉暗暗骂自己没骨气,却还是迅速穿好衣裳,悄无声息出了门。

外面比她想象的还要冷,唐景玉裹紧披风快步走到前院,靠近灯房时才放轻脚步。耳朵靠近门板,什么动静都听不到。

是忘了关灯,还是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唐景玉想喊人,可夜晚太静,她竟然发不出声音,便抬起手,轻轻推了下门板。

“吱嘎”一声,门开了。

唐景玉提着心往里看,看见宋殊抬头看她,如墨黑眸平静似水,握着竹雕和刻刀的手稳稳当当。

两人就这样默默对视着。

他太平静,停顿的动作好像无声谴责她的打扰,唐景玉有些尴尬,刚要说点什么,忽见宋殊白玉般的手指上多了一抹红。大概是察觉到了她的视线,男人低头,紧跟着就把手放了下去,冷声问她:“有事?我很忙,没事你走吧。”

“你手流血了。”唐景玉茫然地提醒道。

“与你无关。”宋殊起身朝北面的柜子走去。

他声音脸色比晚风还冷,唐景玉满腔关心都变成了怒火,转身就走,结果不知是因为走得太急,还是外面太黑,亦或是脑海里全是那缓缓下流的血红,唐景玉踩空了,连声惊呼都没来得及发出,人就倒了下去。

一声闷响。

台阶只有三层,但在这样沉寂的夜里,那声音传到宋殊耳中,无异于惊魂雷鸣。

惊得他心头狠狠颤了一下。

☆、第48章

唐景玉趴在地上,眼泪不受控制往下掉。

手心疼,胳膊疼,腿疼,最疼是的脚脖子。

可她不是因为疼哭的,她没那么娇气,她委屈。

如果不是担心他,她何必大半夜睡不着觉过来看他,结果宋殊冷冰冰地撵她走。

算了,不怪他,是她傻,把他的照顾当成喜欢,她没才没貌没品行,哪里值得他喜欢了?

“不用你管我!”推开男人伸过来的手,唐景玉撑着地面想自己起来。

“别动,先让我看看有没有摔伤。”宋殊按住她肩膀,借着灯房透出门的光亮去捏她小腿,两条腿都摸过,确定没有骨头错位,这才松了口气,一把将低头落泪的小姑娘抱了起来。

“放我下去,我自己能走!”唐景玉正恼他呢,不想再受他半点好。

只是夜深人静,她本能地放低了声音,本就哭着呢,这样一低,就更显委屈了,像是跟亲人闹别扭。宋殊如何忍心让她这般离开,更何况她没有摔断骨头,不代表没有别的小伤,他必须看看的。

不顾唐景玉推搡反对,宋殊抱着她进了灯房。

他将唐景玉放到椅子上,唐景玉脚一沾地便往外冲,没料左腿使不上力气,竟直接扑到了急着阻拦的男人怀里。熟悉贪恋的怀抱,里面有淡淡的竹香,有夜晚沁凉的寒意,唐景玉眼泪流的更凶了,拼命忍下赖在这怀里不走的冲动,伸手推他:“我不用你扶,我要回房了。”

宋殊搂着人没动,好像过了很久,又好像只是几瞬,他将人重新按下去,半蹲在她身前,强硬扯过她手道,“给我看看,没有大碍你再走。”

唐景玉刚想拒绝,无意撞见他左手拇指上的血,那里有道口子,不深也不浅,至少现在血都没有止住。想到这伤口极有可能是因为她突然推门造成的,唐景玉心中浮上淡淡愧疚,紧紧攥着的拳头也松了开来。

手心沾了土,宋殊轻轻拍了拍,看完左手,再去抓她右手,对自己的伤却视若无睹。

唐景玉左手没事,右手掌心擦破了一点皮,好在没有出血。

“疼不疼?”宋殊低头问。

“有点,你先管你自己吧。”唐景玉别开眼,不太高兴地道。

宋殊看看自己的手,血淋淋的的确不好看,便道:“你等等,我去收拾一下。”灯房里备着水,留他做完事情洗手用的,纱布更是不少,洗过之后,宋殊抽出一条干净纱布把拇指缠上,回头见唐景玉扶着桌子站着,连忙走了过去:“左腿不能动?”

唐景玉害怕地摇摇头:“能走了,就是特别疼,掌柜,我腿没事吧?”

宋殊没说话,扶她重新坐下,捏捏她脚踝道:“多半是扭到了,应该没有大碍,你先等等,一会儿还疼的话,我拿跌打药给你涂涂。”

他这样说,唐景玉没那么怕了,瞅瞅桌子上的竹雕,小声问他:“掌柜怎么半夜做这个啊?你不是说年前都没事干的吗?”

宋殊拉过一把椅子在她旁边坐下,一边继续雕竹一边解释道:“新接到一笔单子,熟人托的,时间急,只能熬夜做。”

他神色平静,只是回答前沉默了一瞬,唐景玉一直盯着他,敏锐的注意到了。想了想,她随口问道:“我怎么没听钱进说过啊,今天接的单子?”

宋殊“嗯”了声,“你歇晌的时候接到的。”

唐景玉根本不信。

如果是今天接的,为何昨晚他也熬夜?她在他身边待了半年,宋殊说过,制灯笼时一直低头坐着,对身体很不好,他要求他们每日锻炼身体,自己更是以身作则,连晚饭都不会吃太饱,又怎么会无故熬夜?

到底为了什么才撒谎呢?

看着男人疲惫的脸庞,唐景玉心疼了。

她也想他,想跟他好好待着,想他放下灯笼,把目光投到她身上。

对了,他说要帮她涂药的……

唐景玉咬咬唇,低头看自己的手。

察觉她移开了视线,宋殊悄悄看了过来,见小姑娘垂着眼帘,可怜兮兮的样子,想到她趴在台阶前的惨状,心头涌上一股自责,轻声问道:“现在试试,还疼吗?”

唐景玉点点头,扶着桌子站了起来,马上皱了眉。

宋殊坐不住了,起身去内室把伤药拿了过来,刚要蹲下去,意识到男女有别,他皱皱眉,转身道:“我去喊知夏品冬照顾你。”

“别!”唐景玉急着拦道,在宋殊疑惑回头时扭头,微红着脸道:“我,我是看这边亮着灯偷偷溜过来的,你去喊她们,万一她们误会了,半夜三更的,我也解释不清楚。”

宋殊猛然意识到方才的思虑不周,有些尴尬。

唐景玉动了动手指头,到底没好意思请他帮忙。

她这样,宋殊更不好意思自己动手,犹豫片刻,把伤药递了过去,“你自己试试?”

唐景玉不可置信,抬头看他,羞涩为难全都化成了委屈。

他真的再也不想对她好了吗?

眼里浮上盈盈泪水,化成泪珠滚了下去。

“你……”

她一哭,宋殊就急了,想想自己是她长辈,俯身道:“算了,你动作不方便,我帮你吧。”

唐景玉撇撇嘴,却主动将左腿伸了出去。

她只穿了软底睡鞋,脚上都没有穿袜子,一片细白脚背露在外头。宋殊见了忍不住斥责:“怎么不穿袜子?你不怕冻着?师母不是叮嘱过你吗,不能受凉。”

“我又不知道会在这里耽误这么久。”一提这个,唐景玉好像突然知道冷了般,打了个哆嗦。

宋殊自知理亏,不敢耽误功夫,一手攥着她鞋面,一手将裤腿往上提了提,才露出脚踝就止住了,“你提着裤腿,我帮你涂药。”

他规规矩矩,唐景玉也不敢做什么轻佻动作,只是在宋殊抹药时低低叫了声。

宋殊动作一顿,抬眼看她。

唐景玉也看他,桃花眼里水色浮动:“疼……”

宋殊没有说话,替她涂药的动作更轻了。

一个人在灯房里坐了那么久,他手是凉的,一圈一圈摸着她脚踝,将她微微发红的脚踝抹成了跌打药的红棕色。起初疼得紧,但唐景玉盯着宋殊的手,渐渐就感觉不到疼了,反而有种无法言说的感觉从他指端传到她身上,一直传到胸口,驱散了之前的冷。

“好了。”轻轻替她吹干,宋殊将她腿放了下去。

“多谢掌柜。”唐景玉细声道。

宋殊将东西放到桌子上,看看她,想到刚刚摸到的细腻与清凉,皱眉道:“你再试试能不能走。”灯房太冷,她光着脚,受凉了怎么办?

唐景玉扶着桌子站了起来,左脚才着地,马上就抬了起来,“还是疼。”

她侧对他站着,不知是因为疼还是冷身体微微发抖,宋殊不忍,走近一步问:“那,我送你回去?这边太冷了,你回屋睡一晚,明早若还是不好,我再请郎中来看。”

唐景玉看着桌子,声音低低的,“怎么送?抱我回去吗?被品冬她们瞧见怎么办?”

宋殊头疼了。

唐景玉慢慢坐了回去,轻叹道:“没事,掌柜你继续忙吧,我再旁边看着,或许一会儿就好了。”说着紧了紧披风领口,又把脚往里面缩了缩,一双手也藏到了袖子里,整个人好像小了一圈。

宋殊哪里敢让她在这里受冻?她身子本就虚,好不容易调养好了些……

后院不能去,那……

有些话难以启齿,可是跟她的身体相比,尴尬又算什么?

宋殊抿抿唇,随即平静地道:“我屋子里暖和,你先去那边等?能走了我再送你回去。”

唐景玉心跳一下子就乱了,甚至好像都听到了那咚咚的跳动。

她只想多跟他待待,没想到他会这样说,宋殊的卧房吗?

“方,方便吗?”她头垂得更低,不想让男人瞧见她发热的脸,还有眼里可能泄露的兴奋欢喜。

宋殊以为她忌讳自己,忙解释道:“我把你送过去就回来。”

谁嫌弃他了?她巴不得他不走呢。

唐景玉在心里骂了他一句,然后慢慢点点头。

短暂沉默,宋殊走过去想搀扶她起来,唐景玉误会他要抱她,闭上眼睛乖乖等着,脸蛋红红。宋殊将她的神情看在眼里,想解释,又怕她尴尬,只好临时改了动作,稳稳将人打横抱了起来。

之前没注意,现在抱着,似乎比那次她来月事抱她的时候重了点。

宋殊不知该欣慰还是苦笑。她顿顿好吃好喝,被他疏离好像也影响不了她胃口,他呢,明明是他主动冷她,却茶饭不思,夜不能寐。

他不希望她喜欢自己,因为他们不合适。

可是疏离了,他就没法开口劝她,她本就不往他身边凑了,他一劝诫,定会惹她生气吧?

难道就纵着她跟朱寿越来越亲近?朱寿根本不能照顾好她,非她良配。

“掌柜,你怎么不进去啊?”已经到了宋殊屋门前,男人迟迟不动,唐景玉不得不小声提醒他。

宋殊回神,连忙推门而入。

他虽然不睡觉,屋里却点着银霜炭,比灯房暖和了不少。唐景玉悄悄扫一眼屋中陈设,雅致整齐,跟他的人一样,只是眼看宋殊想把她放到椅子上,唐景玉不乐意了,指着床道:“我想躺着,盖上被子暖和,地上太冷了。”

“……好。”

人都抱进来了,放到椅子上跟床上区别也不大,宋殊没有过多犹豫,朝床前走了过去。

他将她平放到床上,等着她自己松手。

唐景玉如何舍得松?

她喜欢被他抱着,被他怜惜,被他宠着。

不 松手,不看他,唐景玉紧紧埋在他怀里,将心中无法排遣的疑问问了出来:“掌柜,你对我这么好,只是因为外祖母母亲的关系吗?没有一点点喜欢?”喜欢他,欢 喜的时候睡觉都是笑着的,烦恼的时候翻来覆去睡不着。如今他只肯给她烦恼,唐景玉实在受够了这种煎熬,到底喜欢不喜欢,她想得个准话,至少免了那份猜测。

她是打算彻底不要脸皮了,可心里还是怕的,说着说着就抽搭起来。

宋殊呆住了。

他疑她对他动心,因而防患于未然,没想到她真的动了心。

她在他怀里哭,他心疼,却也有难以自欺的喜,还没来得及浮上嘴角,又变成浓浓苦涩。

如果他跟朱寿一样是个少年郎,与她毫无关系,被她这样喜欢,定会欣喜若狂吧?

他怎么会不喜欢?

不喜欢,又何必连续数夜难以安寝?哪怕从前不明白,经过这几晚,也够他明白了。

但他不能告诉她,她还小,现在抽身还来得及,以后会遇到更适合她的。

“胡思乱想什么,我跟师姐同辈,一直把你当侄女照顾的,何谈喜欢?”宋殊一手撑床,一手去扯她环着他腰的手,“你别这样,你还小,不懂什么叫喜欢,年后我跟师母就会给你相人……”

“什么人?比你还好的吗?”唐景玉紧紧抓着他腰,不顾腿疼越发往他怀里拱,“我就喜欢你,你们找谁我也不会看!”

“可我不喜欢你。”拉不开,宋殊不动了,对着床里侧冷冷地道。

唐景玉身体一僵,“我不信,你不喜欢我,为何对我那样好?”

“因为我是你二叔。”

“那你现在怎么不对我好了?”唐景玉在男人退后之前重新抱紧他,“既然你自认是我二叔,那不管我什么心思,你都该对我好才是,怎么能因为我喜欢你就冷淡我?”

“你……”

“我不听!”

唐景玉狠狠咬了他一口,“我不用你喜欢我,只要你还对我好就够了,等你有了心上人,我立即搬走,绝对不给你惹麻烦,可你没喜欢上旁人之前,我赖定你了,谁让你把旁的男人都比了下去?反正我不管,我就要你像从前那样对我,不许再冷着我。”

宋殊头大如斗:“阿玉,你讲点道理……”

唐景玉闷声打断他:“我不讲!”

他是状元郎,论口才她说不过他。说不如做,如果宋殊决定彻底疏远她,再也不关心她,她马上搬走,但只要宋殊还在乎她,她就绝不死心,谁让是宋殊勾得她动了心?若没有他那千般好,她这只癞蛤.蟆也没有胆量妄想他,现在他勾得她心动了才想抽身,没门!

她赖定他了,脸面算什么?问出口的时候,她就不在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