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太太脸色有些难看:“这又是要闹什么?”

好在今晚的家宴这位表姑娘不会来的,不至于闹到儿女们身上。

每五日盛府各房就会聚在一起用家宴,骆笙来者是客,这样的家宴虽然只给面子去过一回,负责管家的大太太却每次都会派人去请。

大太太悬着的心微松,吩咐霜叶:“去跟两位公子说,以后离表姑娘远着些。”

千防万防,没想到老太太有把表姑娘许给儿子们的打算,早知如此今日去苏家谈的事还不如成了。

很快夕阳西斜,骆笙带着红豆赶往福宁堂。

金沙县地处南方,如今虽是早春,盛府却处处草木葱郁,春花绽放。

骆笙一路穿花拂柳,迎面碰见四名男子。

她站定,目光从四人面上扫过。

身姿挺拔如一株青松的是大表哥,生着一双桃花眼拿折扇的是二表哥,浓眉大眼的是三表哥,犹带稚气的是四表弟。

这四人在她醒来后结伴去看过她一次,虽然来去匆匆像是交差,她却记住了。

醒来后天翻地覆,她不得不用心去记听到、见到的一切。

骆笙微微欠身,向四人行了个同辈礼。

四人在看到骆笙的那一刻就呆立原地,见她行礼才如梦初醒。

回神的三位表兄急忙向骆笙回礼,异口同声道:“我有急事出门,就不与表妹一道了。”

话音落,三人拔腿就跑,盛三郎还不忘拽了一把没反应过来的幼弟。

红豆张大嘴巴:“几位表公子搞什么鬼?”

骆笙不以为意:“不必理会,走吧。”

见了她会落荒而逃的人大概没勇气杀人,何况骆姑娘没有表现出染指表兄弟的兴趣,对方犯不着。

一口气跑到大门外的四人气喘吁吁,惊魂甫定。

“三位哥哥,没必要吓成这样吧?”盛四郎一脸不解。

桃花眼的盛二郎用描金折扇敲盛四郎的头:“傻小子懂什么,被骆表妹缠上就暗无天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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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麻痹

福宁堂的橘树披着晚霞,翠叶染上淡淡的红。

檐下挂着的大红灯笼已经亮起来,笼罩着院中的热闹。

骆笙的到来令守门的丫鬟愣了一愣,才喊道:“表姑娘到了。”

骆笙一脚迈进门口,能明显感到屋中一静。

家宴就摆在花厅,此时除了被骆笙吓跑的表哥表弟们,人已是齐了。

骆笙在这微微尴尬的气氛中对居上座的盛老太太行了一礼:“笙儿来迟了。”

盛老太太眼中闪过惊疑,嘴角却带了笑道:“笙儿快坐吧。”

大太太与二太太对视一眼,皆心中一沉。

表姑娘以前都不参加家宴的,今日怎么突然来了?该不会真打上儿子们的主意了吧?

悄悄扫了扫空着的几个座位,大太太与二太太暗暗庆幸:还好儿子们不知为何没出现,逃过一劫!

盛老太太突然问道:“大郎他们怎么还没到?”

大太太抖了抖嘴角,佯作不满道:“谁知道他们几个去哪儿野了。您别生气,等大郎他们回来儿媳好好说说。”

“是越来越不像话了。”盛老太太举箸。

见盛老太太动了筷子,其他人跟着动起来。

因是家宴,并不怎么讲究食不言的规矩,气氛还算热络。

骆笙身份特殊,盛老太太几个长辈为了表示关照多问了几句,可见她吃相优雅,竟莫名觉得这样的举动有些遭嫌弃,于是不再开口。

骆笙吃了不久就放下筷子,捧着丫鬟奉上的清茗冷眼打量众人。

盛老太太虽上了年纪,胃口却不错,此时正夹了一筷子熏鸭脯吃。

盛大舅正值壮年,作文士打扮,喝酒比动筷子要多,面庞已经带了红晕。

紧挨着大太太而坐的是大姑娘盛佳玉,骆笙一进来就收到的杀气腾腾的眼神就是这位表妹贡献的。

盛佳玉身旁坐着一位柳眉杏眼的少女,是二姑娘盛佳兰。

骆笙特意多看了盛佳兰两眼。

盛佳兰一直垂眸用饭,看起来斯文娴静。

“表姑娘可是觉得不合胃口?”

骆笙转眸,迎上大太太的笑脸。

“表姑娘喜欢吃什么就说,回头大舅母交代厨房做。”大太太面上端着笑,实则心中烦得不行。

不但烦,还慌。

这位表姑娘该不会又闹幺蛾子吧?

大太太这个念头才转过,就见骆笙把茶盏往桌上一放。

青花瓷茶盏与红木桌面相碰,发出一声响。

这声响很轻微,可众人皆是精神一振看过来。

终于来了,就说骆笙怎么会是安安静静吃饭的人。

骆辰秀气的眉敛紧,握紧了筷子。

迎着众人的目光,骆笙脸上没有什么情绪,只是淡淡道:“有件事想跟外祖母解释一下。”

“笙儿想说什么?”盛老太太打起十二分精神问道。

“我没想上吊自尽。”

一声轻响传来,是二姑娘盛佳兰手中银箸掉了一只。

这动静比骆笙刚刚发出的声音要大,却很快被大姑娘盛佳玉的嗤笑声掩了下去。

“呵呵,谁都知道表姐不是真想上吊自尽呀。”

这是骆笙醒来后第一次听到盛佳玉喊表姐,却满是讽刺。

“佳玉,不许乱说!”大太太喝了一声女儿,眼底却一派平静。

她当然不会生女儿的气,女儿话虽说得难听,可也是这位表姑娘实在太作了。

作天作地,把整个盛家搅得不得安生。

骆笙有个盛家惹不起的爹,他们这些当长辈的不好说什么,同辈间几句争执还不至于给盛府带来麻烦。

这要是她女儿——大太太这么一想就吓得喘不过气来。

她可养不出这样的女儿!

婆母以前还总把小姑子温柔懂礼挂在嘴边,见了这样的外孙女不觉寒碜么?

她这般想着去看骆笙,不由一怔。

少女脊背笔直,眉眼镇定,竟与往日给人的感觉大相径庭。

骆笙连一个眼神都没给盛佳玉,正色解释道:“我的意思是我没有投缳。”

她余光一直瞄着盛佳兰,就见对方脸色苍白,唇角紧绷,没了刚才娴静的模样。

盛老太太神色严肃起来,盯着骆笙沉声问:“笙儿,你此话何意?”

听外孙女的意思,莫非有人害她?

骆辰的脸色也变了。

骆笙作死是一回事,有人害她就是另一回事了。

“表姑娘,有些话可不好随意说啊。”大太太压着狂跳的心劝道。

骆笙唇角弯了弯。

她双眸明亮,肌肤雪白,可脸上没有一丝笑意,冷清清如一尊玉人。

这种冷莫名引得人对她接下来要说的话重视起来。

骆笙开口:“我没想着投缳,却出了那事,思来想去许是夜游的毛病犯了,稀里糊涂做了荒唐事。”

“夜游?”众人一愣。

骆笙微微点头:“我本来不想提起隐疾,可三日前的事让长辈担心了,今日还是说个清楚。”

凝滞的气氛随着骆笙解释一下子流动起来。

盛老太太松了口气,关切问道:“病症严重么,你父亲有没有给你请过大夫?”

“请过的。小时候常发作,大了就没有过了,许是换了地方有些不习惯才复发。”

“那明日请个大夫来瞧瞧。”

骆笙摇头拒绝:“不必麻烦了,红豆以前替我熬药,还记得药方。”

盛老太太还想再劝,骆笙直接道:“我不想让更多人知道我的隐疾。”

盛老太太这才作罢。

骆笙眼角余光一扫,二姑娘盛佳兰脸上已经恢复了血色。

她微弯唇角,浅浅啜了一口茶。

家宴散去,一弯残月已挂在天际,洒落下稀薄月霜。

骆笙没让红豆提灯,步履从容走在青石路上。

骆辰快步跟上,拦住她的去路。

月光下,少年眼神深沉,带着探究:“你真的有夜游症?”

骆笙点头。

“为何梦里想上吊?”

骆笙觉得少年这个问题有些犀利,想了想道:“大概是清醒时不敢尝试?”

“不可理喻!”少年被这回答气白了脸,拂袖而去。

骆笙站在路边看着身形单薄的少年远去,内心毫无波澜。

她很快就要离开这里,并无与人打好关系的精力。

路边是葱茏花木,影影绰绰在少女衣衫上投下一团团暗影。

突然有男子声音隐约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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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杏花肥

骆笙被花木遮了大半身形,立在暗处闻声望去。

是盛大郎四人。

骆笙还闻到了淡淡酒气。

先前与四人偶遇,四人吓得没敢在家吃饭,看来是去外头浪过了。

盛三郎脚步踉跄,正由兄弟们搀扶着往骆笙所在方向走。

盛二郎恨铁不成钢的语气响起:“三弟,你何必为了一个心中没有你的女子的死黯然伤神?”

盛三郎微微抬头,月色下露出泛红的眼。

“谁黯然伤神了,二哥莫要胡说。”

“胡说?”盛二郎用折扇敲了敲盛三郎肩头,没好气道,“那是谁喝成这副德行?不是借酒浇愁是什么?”

一旁盛大郎劝道:“二弟,三弟心中难受,你就少说两句吧。”

盛二郎冷笑:“我就是看不过去。那个钱姑娘是因为嫁不成苏曜投缳自尽的,三弟这么闹算什么?”

投缳自尽?

骆笙眸光微闪。

她的眼睛如一泓湖水,花枝树影倒映其中,明明暗暗荡起涟漪。

盛三郎脸涨得通红,不知是喝太多还是羞恼,中气十足吼道:“谁闹了,今天的酒够劲,我多喝两口不行么?”

盛四郎猛拉盛三郎衣袖:“三哥,别说了——”

盛三郎蒲扇般的大手一揉幼弟头顶:“一边去,你小子还想啰嗦?”

当兄长的多嘴就算了,当弟弟的还想对他说教?

盛四郎小脸通红,急得结巴了:“不是啊,表,表姐在那里!”

其他三人齐齐停下来,看到骆笙果然就站在前方花木旁,脸色顿时五彩纷呈。

骆笙神色自若冲四人颔首,打过招呼带着红豆目不斜视往前而去。

晚间风急,落花被风卷着跑,就如四人此刻凄凉的心情。

盛三郎抹了一把脸,呆呆问道:“咱们的话被骆表妹听到了?”

盛二郎呵呵一笑:“别人的话听没听到不好说,三弟你刚刚嗓门那么大,肯定被听到了。”

盛三郎:“……”

骆笙回到房中,洗漱更衣,换了一身雪白中衣靠在榻上。

红豆搬来小杌子,挨着主子坐下,不解问道:“姑娘,您为何说有夜游的隐疾?”

骆笙望着芭蕉投在碧纱窗上的暗影,平静道:“让对方感觉到安全,才好引蛇出洞。”

小丫鬟摇摇头:“婢子不明白。”

骆笙看着一脸困惑的小丫鬟,难得笑了笑:“你不用明白,照着我的吩咐做就是了。”

她喜欢这个不聪明的小丫鬟。

她全无骆姑娘的记忆,庆幸来盛府不久,不必担心在这些人面前露出马脚。

骆姑娘的贴身丫鬟要是太机灵,那就给她出难题了。

杀人灭口终归有些于心不忍。

“去叫那两个小丫鬟来。”

红豆应一声是,出去片刻就领进来两个小丫鬟。

两个小丫鬟皆是十三四岁的年纪,平日里只负责一些杂活,等闲不得进里屋来。

“表姑娘。”两名小丫鬟被骆笙淫威所摄,战战兢兢行礼。

骆笙微微颔首,对红豆道:“取四两银子来,一人二两。”

红豆是见过自家姑娘花大钱的,十分爽快取来银钱掷到两个小丫鬟怀里,把两个小丫鬟骇得扑通跪下,齐声问道:“表,表姑娘有何吩咐?”

该不会是表姑娘缺人手,让她们上街去抢哪家公子吧?

银子虽好,可这种事她们干不来啊。

骆笙面色淡淡交代道:“明日你们去街上——”

其中一名小丫鬟身子一晃,砰砰磕头:“表姑娘,抢人这种事婢子做不来啊!”

骆笙顿了顿。

红豆已是跳脚骂起来:“呸,小蹄子做什么春秋大梦,抢人还轮得到你?”

有她红豆在,姑娘怎么会把这等差事交给别人?

这是对她第一大丫鬟兼打手的侮辱!

两个丫鬟听得眼神发直。

是她们见识少么,什么时候上街强抢美貌郎君成了好差事?

骆笙语气平静,丝毫不为三个丫鬟的反应所扰,继续交代道:“明日你们去街上打听一下,看有没有一位姓钱的姑娘投缳自尽了,越详细越好。倘若觉得自己去打听不方便,请父兄朋友代劳都可。这二两银子是跑腿费,明日谁打探的消息多会另有二两银子赏赐。”

两名丫鬟一听只是打探消息大大松了口气,一叠声道:“表姑娘放心,明日一早婢子就去打听。”

二人说完对视一眼,看对方的眼神带了一丝警惕。

表姑娘可说了,明日谁打探的消息多还有二两赏钱呢,可不能被对方得去了。

两名小丫鬟跃跃欲试走出房门,红豆赶紧问道:“姑娘,您让她们打听那个干嘛?”

“好奇。”骆笙侧身躺下,拉过锦被盖好。

被褥散发着熟悉又陌生的熏香,转眼又是新的一日。

骆笙早早睁开了眼。

碧纱窗外芭蕉摇晃,翠鸟清脆的叫声飘进来。

红豆就睡在拔步床的地平上,此时仍睡得香。

骆笙轻咳一声,喊道:“红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