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不能再拜托表哥买些东西。”

看一眼少女手中握着的糖葫芦,盛三郎就差拍胸脯了:“表妹要什么尽管说。”

糖人,零嘴,还是胭脂水粉?

“我想要一些烧纸。”

“烧,烧……烧啥?”盛三郎险些被口水呛到。

是他听错了么,烧鹅?

“祭奠用的纸钱。”

盛三郎缓了缓,才艰难开口:“表妹啊,你要纸钱干什么?”

骆笙垂眸给出答案:“祭拜我娘。听外祖母说我娘当年出阁,曾因身体不适在南阳逗留了一段时日。我站在这里,想到我娘曾经身处同一个地方就悲从心生,想给我娘烧些纸钱聊表孝心。”

“原来是这样。”盛三郎眼中露出同情,终于找到了骆笙自从进了南阳城就心情不佳的原因。

表妹小小年纪就没了娘,说起来怪可怜的。

“表哥可愿帮忙?”

“当然没问题!”

骆笙冲盛三郎微微屈膝:“那就劳烦表哥了。我带红豆去那边的脂粉铺子逛一逛,等到傍晚与表哥在客栈碰面。”

盛三郎张了张嘴。

他没说与骆表妹分开啊,毕竟骆表妹的安全还要由他负责呢,那几个护卫可都留在客栈没带着。

见盛三郎不语,骆笙蹙眉:“表哥想与我一同逛脂粉铺?”

盛三郎猛摇头:“咳咳,我不是这个意思。那表妹去逛吧,我这就去给你买东西。”

骆笙满意弯了弯唇:“那就晚上见。”

支走盛三郎,骆笙带着红豆直奔一家成衣铺,不多时街头便多出一名带着小厮的少年。

少年眉眼精致,却因肤色微黑让人乍一看普普通通。

“姑娘,咱们穿成这样是要去逛妓馆吗?”红豆压低声音,满是兴奋。

就是在京城姑娘都没带她逛过青楼呢,想想还真是期待呀。

骆笙深深看了红豆一眼。

说真的,她都有点羡慕骆姑娘了。

身边丫鬟能把逛青楼看得这么理所当然,可见骆姑娘活得多么随心所欲。

“只是随意走走。”

骆笙带着红豆从街头走到巷尾,从东街走到西街,踏遍大半个南阳城,撞见一名头发花白的老乞丐正被几个乞儿围殴。

“再不松手就打死你个老东西!”

老乞丐怀里搂着某物,闭着眼任由几个乞儿拳打脚踢。

“红豆,去把那几个乞儿打发走。”

红豆撸撸袖子就要过去,被骆笙拦住。

“姑娘放心,这种小乞丐婢子一个人可以打五个。”

骆笙摇摇头:“我是让你给他们一人几个铜板打发走。记着,能用银钱解决的问题不要用拳头。”

“婢子明白了。”

眼见几个乞儿得到铜钱一哄而散,骆笙走了过去。

老乞丐吃力抬头,干枯的唇嗫嚅:“多谢公子……”

骆笙示意红豆把老乞丐扶起来,带到不远处的一个茶摊喝茶。

老乞丐把茶点塞得满嘴都是,噎得直翻白眼,猛灌了一瓷缸茶水才缓过来。

“他们打你,就是为了这半个鸭腿?”骆笙开口问。

被老乞丐护在怀里的是一个破瓷盆,里面放着半个颜色有些发黑的鸭腿。

老乞丐点点头。

“家父曾来过南阳城,对我说此地家家生活富足,路不拾遗,鲜少见到乞儿,怎么——”

老乞丐看骆笙一眼,叹了口气:“令尊一定是很多年前来过的吧。”

“是啊,有十几年了。”

老乞丐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往嘴里塞了一块点心含糊道:“现在的南阳城不是十几年前的南阳城了。”

“怎么说?”

老乞丐灌几口茶水,不吭声了。

红豆眼一瞪:“你这老乞丐,和我们公子卖什么关子!”

“不是卖关子,是说不得……”

骆笙以衣袖遮挡推过去一角碎银,面上不动声色:“十几年前的事了,就是当时说不得,现在也能说得了。老伯就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吧。”

镇南王府惨遭灭门横祸,只要南阳城的老人没死绝,恐怕就没有不知道的。

老乞丐飞快把碎银收起来,总算开了口:“以前南阳城归镇南王管,十二年前的一日镇南王府被官兵围住,足足杀了一夜才停下。南阳城的人……总之从那之后上头就不待见南阳城,时日一久就成了今日这般光景……”

骆笙静静听着,明白了老乞儿话中之意。

从大周开国她的父祖就是镇南王,一代代把封地特别是镇南王府所在的南阳城经营得繁华富饶。南阳城百姓大半心向镇南王府,而这是被朝廷不喜的。

一座受冷落的城池,慢慢走向衰败也是必然。

“好好的怎么去谋逆呢。可怜王府上下几百口都没了,就连那日出阁的郡主都没活下来……”

骆笙拢在袖中的手用力攥了攥,平静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既然王府犯了大罪,郡主又怎么可能被放过?”

老乞丐摇头:“话不是这么说。律令规定罪不及出嫁女咧,那位郡主嫁到平南王府都拜过堂了,听到家里遭祸就赶了回来,结果被杀死在家门口……据说郡主当时还穿着嫁衣呢,可真是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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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旧地

骆笙垂眸听着,心中悲凉难言。

是啊,可真是傻啊。

那晚风很大,夜很黑,穿着嫁衣的她骑着马拼命往家中赶,穿着喜服的卫羌在后边追。

她看到了镇南王府门前屋檐下悬挂的大红灯笼摇摇欲坠,看到了手持利刃的官兵把镇南王府一层又一层包围。

只恨她还没见到父王与母妃,还没见到尚在襁褓中的幼弟,就从马背上跌落,摔在围杀王府的领头人面前。

一箭穿透后心的疼及不上绵绵不绝的心痛。

她的新婚夫婿把她杀死在家门口,甚至容不得她与家人团聚。

她挣扎着往前爬了爬,迎着围杀王府的领头人错愕的神情从身体涌出的热血中爬过,却永远没有机会爬过那道大门。

她带着无尽的恨与遗憾闭上眼睛,再睁眼成了骆姑娘。

而卫羌,她的青梅竹马,她的新婚夫婿,成了高高在上的太子,大周第二尊贵的男人。

骆笙用尽全部力气冷静下来,对老乞丐露出个漫不经心的笑:“这么说,郡主那位夫婿大婚头一日就成了鳏夫——”

老乞丐脸色顿变:“公子可别乱说!”

看在那角银子的份上,老乞丐压低了声音:“公子是不是一心读书不知外头的事,郡主那位夫婿可是太子。”

“当今太子居然是那位郡主的夫婿?”骆笙面露惊讶,“可郡主不是嫁到平南王府的么?”

她说着,把一块碎银不动声色塞过去。

有钱能使鬼推磨,何况是这种在南阳城有些年纪的人都知晓的事,老乞丐收好银子又开了口:“太子有功呢,镇南王通敌叛国的证据就是太子从镇南王府找到的。后来天家要从宗室挑一位子弟为皇太子,就选中了当时的平南王世子,也就是当今太子……”

这些往事若是问其他地方的人,甚至京城的人,恐怕都所知不多,南阳城却不一样。

老乞丐从一开始也不是乞丐,只是十二年前那场惨事改变的不只镇南王府,也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

骆笙沉默许久,露出一抹浅淡笑容:“原来如此,太子殿下可真是有勇有谋。”

问到了想知道的,骆笙换回原来装扮,带着红豆慢慢往客栈的方向走。

“红豆。”

“怎么啦,姑娘?”

“你觉得太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红豆扫一眼四周,压低声音道:“婢子有什么想法都不瞒着姑娘。以前啊,婢子觉得太子运气可真好,人也挺和善的样子。”

“现在呢?”

红豆撇了撇嘴:“现在觉得太子就是个贱渣,那位郡主太可怜了。”

骆笙眸光闪烁,把水雾逼退。

她可真喜欢红豆这丫鬟。

“不过——”

“不过什么?”

红豆咬咬唇,声音更低:“太子早早找到了镇南王通敌叛国的证据还若无其事把那位郡主娶进门,娶进门后又利落把人杀了,那位郡主难道就从来没察觉这人又狠心又坏吗?”

骆笙面色平静道:“大概是她眼瞎。”

小丫鬟猛点头:“就是眼瞎啊,还是姑娘聪明。”

骆笙弯唇笑了,笑不及眼底。

感谢上苍给她一次机会当个聪明人。

卫羌,你且等着。

骆笙与盛三郎在客栈碰了头,由他陪着去了路边烧纸。

清明将至,出门在外的人在路边烧纸祭奠逝去的亲人并不会引人注意。

等着纸钱烧成灰烬,盛三郎打量着骆笙面色,开口劝道:“表妹,咱们回去吧。”

他总觉得刚刚烧的纸钱只有他买来的一半,可又没证据,也不敢问。

咳咳,也许是错觉,毕竟他从小到大算学这一科学得不大好。

骆笙盯着燃成灰烬的纸钱化作灰蝶飞舞,轻轻颔首:“嗯,回去吧。”

夜色渐浓,弯月静静挂在树梢头,有种孤零零的冷清。

一身黑衣的骆笙走出房门,十分顺利离开了已经陷入沉睡的客栈。

街头空荡荡,远远的有打更声传来。

“子时三更,平安无事——”

夜确实深了,特别是在这么一座久离了繁华喧嚣的小城。

骆笙脚步轻盈沿着路边飞奔,很快来到那座破败的府邸前。

门前石狮子威猛依旧,却不复当年光鲜。

她绕着围墙走了一阵停下来,往后退几步一个助跑攀上墙头,轻轻松松落在了里面。

骆笙稳了稳身子,环视四周。

入目是一片荒凉。

半人高的茂盛杂草,遮天蔽日的树木,还有交织成夜曲的虫鸣。

骆笙一步步往内走,浑身发冷。

物是人非,不过如此。

也许是巧合,更或许是天意,十二年前的今夜正是那场祸事发生之时。

这一日是她出阁之日,也是全家人乃至她自己的忌日。

骆笙摸了摸臂弯挎着的包袱,里面装着的是盛三郎买来的烧纸。

她目前还做不了太多,唯一能做的就是为亲人烧些纸钱,告诉他们她还在。

曾经清澈见底的湖面浮满了枯枝败叶,淡淡的腐朽气息直往人鼻端钻。

骆笙停在湖畔一座绣楼前。

那是她的闺房,不过如今也没有旧地重游的必要。

那里承载着她最快活的年少时光,也承载过她出阁前的紧张与期待。

她是南阳城百姓眼中高高在上的清阳郡主,可在嫁人这件大事上,与寻常少女没有什么不同。

卫羌是父母替她选的夫婿,样子不丑,性子不坏,又是认识多年的,她自然没有反对的理由。

那时候,她靠着床头绣屏也曾悄悄想过,她将来与卫羌也能像父王与母妃那样恩爱吧。

谁知没有将来。

骆笙垂眸盯着修长纤细的手指自嘲笑笑。

谁知现在才能谈得上将来。

骆笙最后看一眼矗立在腐朽湖畔的绣楼,欲要转身离开,可眼角余光的一瞥令她僵在当场。

一瞬间的惊惧过后,骆笙立刻闪身躲在树后,手摸上匕首。

那是一柄镶满宝石的匕首,是骆姑娘留下来的。

骆笙已经试过,削发如泥,足够锋利。

借着月光,她的视线紧紧追逐着那道身影。

那人罩着头脸难以看出男女,一步步离骆笙越来越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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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第三人

骆笙目不转睛盯着渐行渐近的人,已经从那人身形判断出是一名女子。

什么人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出现在这座废弃已久的荒宅里?

骆笙握着匕首的手越收越紧。

更令她惊惧的是,那人居然直奔她所在而来。

一步,两步,三步……

那人已经近在迟尺,让骆笙不得不把握着匕首的手举起,随时准备挥出这柄削铁如泥的匕首。

她是清阳郡主的时候学过拳脚骑射,这是父王对她的要求。

用父王的话说,学些功夫傍身不是坏事,至少以后想揍骏马的时候靠自己就行了,免得让下人们为难。

她向来听话,拳脚骑射学得都不差。

而骆姑娘显然也是习过武的,不论水平高低,单论身体条件比她还要强些。

想想也不奇怪,没事领着一群下人上街闯祸的姑娘至少也该会甩个鞭子什么的。

骆笙觉得一柄匕首不大保险,考虑到今日没带骆姑娘的那条长鞭,弯腰捡起一块石头。

那人在离骆笙一丈有余的地方停下,突然跪了下来。

骆笙眼神一缩。

如果她没有看错,那人面对的方向是……那座绣楼。

那人朝绣楼所在方向砰砰磕了几个头,接着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在这空旷破败的荒宅中格外清晰。

骆笙借着月色勉强瞧见那人把包袱解开,却瞧不清从中取出什么。

直到熟悉的味道飘来。

那是她不久前才闻过的烧纸的味道——一种淡淡的很容易让人心情沉重的气味。

就在骆笙才反应过来那人在干什么时,压抑的哭泣声突然响起。

骆笙一下子屏住了呼吸。

今日是镇南王府上下几百口人的忌日,在这个时候来王府烧纸钱,她敢肯定眼前的人与王府关系匪浅,甚至是幸存者!

想到这种可能,骆笙无法不激动。

细细碎碎的呜咽声顺着风飘来,随之飘来的还有打着旋的纸钱。

调皮的灰蝶落在骆笙的墨色衣摆上,却无法引起她一丝关注。

她所有的关注都给了眼前正哭泣的女子。

“郡主,婢子来看您来了……”

骆笙如遭雷击,丝毫动弹不得。

这个声音……是秀月!

她有四个大丫鬟,出阁的时候带走了擅理事的疏风与擅梳妆的朝花,把身手出众的绛雪与厨艺不错的秀月留下替她侍奉母妃。

十二年前的今晚,卫羌挑开她的喜帕去前院敬酒,她坐在喜床边静静等着新郎官回来。

小儿手臂粗的龙凤喜烛热热闹闹燃烧着,时不时爆响喜庆的烛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