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国公喝到第二杯茶,一道墨色身影出现在门口。

他不由站了起来,客气打着招呼:“王爷。”

卫晗往内看了看,视线落在安国公身上。

安国公四十多岁的年纪,已经谢顶发福,无论是亮堂的脑门还是挺起的肚腩,都比那张脸要引人注目。

卫晗淡淡开口:“国公爷来这么早。”

与有间酒肆中那个饮了几杯酒就神情柔和、眼神明亮的青年不同,站在安国公面前的开阳王声音冷然,一身黑衣衬得他面色更冷。

那双眼仿佛浸在寒潭中的星子,又冷又清。

安国公压下不安的念头,笑着迎上去:“王爷相约,下官自然不敢怠慢。”

论地位,安国公属于开国四公之一,勋贵中的顶流,但对上开阳王就不敢拿大了。

开阳王不是一个普通王爷那么简单,不但深受皇上器重,对北军还有着极大影响力。

二人落了坐,安国公倒了一杯递过去:“王爷喝茶。”

卫晗接过茶盏,浅浅啜了一口。

“王爷约下官见面,不知有何事?”安国公笑着问。

卫晗把茶盏放下,淡淡问道:“贵府有一人彻夜未归,国公爷可否知道?”

安国公眼神一缩。

一人彻夜未归?

难道二郎又出去喝花酒了?

不能,昨晚他还把二郎叫进书房训了一顿。

难道是长子?

也不该,大郎这方面还是让人省心的。

安国公把两个儿子想了一遍,放下心来。

“下官惭愧,一时想不到哪个彻夜未归。”

“贵府的一位马夫。”卫晗垂眸喝了一口茶,在安国公的惊愕中接着道,“贵府这位马夫来历有些意思,并不是国公府的世仆,而是八年前为人所救,之后安排进府当差的。”

安国公面上保持着镇静,心头却掀起了波浪。

这个马夫肯定是犯事了,还是不小的事,不然开阳王不会无缘无故提起。

不是世仆,而是安排进来的,究竟是哪个该死的管事干的好事!

打量着安国公的反应,卫晗笑笑:“看来国公爷不知道这位车夫的救命恩人是谁。”

“是谁?”问出这话,安国公面上闪过难堪。

好在他谢顶发福,看着就是一团和气的样子,到这时依然显不出疾声厉色来。

“令正。”卫晗毫不客气,凉凉吐出这两个字。

安国公脸色猛然变了。

竟是他夫人?

闯入安国公脑子里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完蛋了,头顶长草了!说不准还是草原,不然怎么能等到开阳王来指点他这种事呢。

耻辱、愤怒、质疑……种种情绪如煮沸的水在安国公心里翻腾,令他恨不得跳起来冲回府中,找安国公夫人问个究竟。

到底尚有几分理智在,安国公缓了许久,才问道:“王爷查出什么了?”

卫晗觉得安国公反应有些过激,深深看他一眼。

安国公一把抓住卫晗衣袖:“王爷,你不必顾及我的脸面,无论查到什么都请如实相告。我……我受得住!”

就算再丢脸,也比一辈子蒙在鼓里要好。

等弄清楚了,他非要好好收拾那对狗男女不可!

卫晗视线落在安国公拽着他衣袖的手上,若有所思。

安国公好像误会了什么。

这个人……对自己夫人这么不信任么?

安国公等不到卫晗开口,心更凉了:“王爷,你说吧!”

“国公爷先松手。”

安国公反应过来:“呃。”

卫晗不紧不慢喝了口茶,才道:“贵府这位马夫,曾经是一名杀手。”

安国公身子一晃险些从椅子上滑下去,抖着唇道:“王爷继续说。”

“也没什么复杂的,就是令爱指使这位马夫掳走了有间酒肆大厨的侄儿,想借此杀害厨娘——”

“等等!”安国公忍不住打断卫晗的话,“怎么又牵扯到了小女?”

卫晗诧异看安国公一眼:“令爱是幕后指使者,当然与此事脱不开关系。”

“那内子——”

卫晗皱眉:“本王只是说清楚马夫的来历。”

安国公狠狠松了口气。

两害相较取其轻,比起头顶草原,女儿惹了祸还是好多了。

安国公缓了缓情绪,不解道:“不是下官包庇小女,实是想不通小女这么做的道理。”

他女儿不傻啊,好端端杀人家厨娘干什么?

不,他女儿一个闺阁弱女,怎么会想到杀人这么可怕的事?

疑惑升起,越来越重。

“本王也想不通。可事实上令爱确实这么做了,贵府马夫就在本王这里……”卫晗简单把这一晚发生的事说了一下,小七被另一方人下杀手的事自然略过不提。

呃,骆姑娘说朱二姑娘这么做是因为他这个推测,也略过不提。

安国公已是听傻了。

霜儿指使人把人家侄子掳走了,逼人家单独去金水河,一见面就准备杀人毁尸?

这是他那个活泼可人的女儿干出来的事?

最重要的是,开阳王为何掺和进来了?

卫晗很快给出答案:“本王吃惯了有间酒肆的饭菜,不想以后没饭吃。”

安国公想一想完全不顾价格雷打不动去有间酒肆吃酒的开阳王,再想一想酒肆饭菜的美味,一下子就信了。

接受这个残酷事实的安国公两眼发直。

完了,让那个孽女这么一闹,不但得罪了骆大都督,还得罪了开阳王。

这两人要是一起出手,安国公府早晚会步陈阁老府后尘。

卫晗无视安国公难看的脸色,端起了茶杯:“贵府马夫本王暂且留下了,至于令爱……希望国公爷能给本王以及骆大都督一个交代。”

安国公缓缓起身,竭力保持着冷静道:“王爷请放心,下官会处理好家事。”

卫晗微微扬了扬唇角:“国公爷慢走。”

第275章 恶果

离开茶楼时,安国公还强撑着,等回到安国公府面上已是阴云密布,黑着脸直奔朱含霜住处。

按说这样不太合适,讲究的人家,男性长辈鲜少会踏足女儿的院子。

可此时此刻安国公却顾不得了

盛怒而去的安国公扑了个空。

“你们姑娘呢?”

院中丫鬟战战兢兢回道:“姑娘去给夫人请安了。”

安国公这才想起来,眼下正好是女儿给夫人请安的时候。

如此倒是方便!

安国公冷笑一声,快步回了正院。

正院中正一派其乐融融。

安国公夫人对女儿这几日没有往外跑颇为满意,夹了一只螃蟹小饺儿放在朱含霜碗中,柔声细语道:“娘记得你爱吃这个,多吃点儿。”

朱含霜心事重,只吃了半个就放下了。

老王昨晚就出手了,说好一早就会给她传消息。

可她从天还未亮就睁眼等着,一直等到来母亲这里请安,却迟迟没等到老王的信儿。

到底顺利还是不顺利呢?

不会不顺利的,老王的身手那般好,比国公府那些护卫强多了,对付一个小小厨娘怎么可能不顺利?

就算那个厨娘不顾威胁把事情告诉了骆笙,在要求只能厨娘一人赴约的情况下,骆笙又能如何?

骆笙能有这么多年风光,凭仗的是大都督之女的身份。抛开这些,不过是个满脑子稻草的草包罢了。

朱含霜想着这些,那颗忐忑不安的心稍稍落定。

“含霜,你怎么不吃?”安国公夫人打量着女儿,瞧出几分异样。

朱含霜猛地回神,冲安国公夫人露出一个笑容:“昨晚没睡好,现在有点没胃口。”

“莫非着凉了?”安国公夫人放下筷子,抬手摸了摸朱含霜额头,这才放下心来,“还好,没有发热。”

朱含霜笑笑:“母亲,您吃吧,您不是也爱吃螃蟹小饺儿吗,再过几日就吃不着蟹啦。”

安国公夫人微微点头,莫名有些不安。

女儿是个藏不住话的人,今日看着却像有心事。

莫非是对开阳王还不死心?

想到这种可能,安国公夫人顿时觉得头疼。

天下父母心,如果能满足女儿的心愿,怎么会忍心令她失望?

可想嫁开阳王太难了,根本不是国公府有意就能办到的。

“母亲,您吃——”朱含霜话音未落,房门就被猛地踹开了。

因为太过突然,吓得她手中筷子一抖,螃蟹小饺儿啪嗒掉在了桌子上。

安国公夫人骇了一跳,蹙眉道:“国公爷,您怎么了?别吓着含霜。”

男人在外头遇到烦心事回来闹脾气也是有的,但国公爷动这么大的怒火她还是头一次见。

安国公怒目瞪着安国公夫人。

安国公夫人比安国公足足小了七八岁,许是岁月格外厚待美人,瞧着只有三十出头的模样。

平日里,安国公颇为自得妻子出众的美貌,放眼京城大概只有骆大都督早逝的原配夫人能与之相较。

可是此刻,安国公夫人的美貌却狠狠刺痛了他的眼。

“都出去!”

随着安国公一声吼,屋里伺候的侍女纷纷跑了出去。

安国公夫人迎上去:“国公爷,您是在外头遇到什么事了吗——”

安国公一个巴掌甩了过去。

这一巴掌毫不留情,安国公夫人直接就被抽到了地上。

一旁高几上的花瓶晃了晃掉下来,摔得粉碎。

“母亲!”朱含霜惊呼一声,挡在安国公夫人前面质问,“父亲,您为何这样对母亲?母亲做错了什么?”

室内再次响起清脆的巴掌声。

这一巴掌,是给朱含霜的。

朱含霜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巴掌打得眼冒金星,捂着脸颊神色错愕:“父亲——”

安国公一声厉喝:“别喊我父亲,我没有你这样的女儿!你问我你母亲做错了什么?那好,我告诉你,她最大的错处就是生下你这么个心思狠毒又愚蠢的东西!”

朱含霜脑子嗡嗡作响,到现在还没反应过来,眼看着往日慈爱如山的父亲形如厉鬼,吓得眼泪簌簌直流,喃喃道:“父亲,您到底怎么了啊?您这样我好怕——”

她的眼泪却更激起了安国公的怒火。

他的好女儿,能哭能笑能说,就是用这般不谙世事的天真活泼遮蔽了他的眼,惹出能毁掉整个家族前程的祸事来。

“你还有脸哭!你指使人杀人的时候,怎么不觉得害怕了?”安国公把朱含霜拽过来,厉声质问。

朱含霜浑身一颤,眼睛猛然睁大了。

指使人杀人?

父亲怎么会知道!

极度的恐惧如汹涌的浪涛,瞬间淹没了她。

对朱含霜这样的人来说,做坏事被发现的恐惧远比做坏事本身产生的恐惧要大得多。

“父亲,我没有——”恐惧之下,朱含霜只想到遮掩。

见她到这时候还死不承认,安国公脑中名为理智的那根弦瞬间断了,双手箍住了朱含霜的脖子。

朱含霜很快开始觉得呼吸困难,痛苦挣扎着:“父,父亲……”

安国公双手越收越紧,神色渐渐冷酷。

他也不想的,放在平时都是把女儿当掌上明珠疼着。可是这一次女儿闯的祸太大,稍一不慎,就是整个家族的大祸。

安国公夫人目眦欲裂,冲过来用力扒着安国公手臂:“你放开含霜!”。

“滚开!”

安国公也是骑马射箭过来的,虽然发了福,身手不如年轻时灵活,力气却不减。

而安国公夫人偏偏是身若扶柳的纤弱美人儿。

安国公用力这么一挣,安国公夫人就被甩了出去,紧跟着是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惨叫。

朱含霜眼神发直,吃力抬手指向那里,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安国公缓缓看过去,只见安国公夫人侧躺在地上,喉咙处被一块花瓶碎片深深刺入,正汩汩往外冒血。

那血流得又急又凶,几乎眨眼就流了一片。

躺在血泊中的安国公夫人双目圆睁望着安国公父女所在方向,浑身抽搐。

抽搐着抽搐着,便不动了。

安国公箍着朱含霜脖颈的手不知不觉松开。

而朱含霜终于声嘶力竭喊了出来:“母亲——”

第276章 不值

朱含霜飞奔过去,抓住安国公夫人的手撕心裂肺哭着:“母亲,您怎么了?您说话啊——”

安国公夫人圆睁着眼,枕在一片红色的汪洋里没有一丝声息。

那张小巧白净的脸染上血色,美得触目惊心。

已经香消玉殒的安国公夫人至死不知道,太过美丽在有些时候竟成了一种罪过。

朱含霜叫不醒安国公夫人,却感觉手中滑腻腻难受。

她垂眸看到了手上的鲜血,再低头,就看到粉蓝色的裙摆浸在血色中。

那血色在她眼里无边无际,仿若地狱。

朱含霜猛然站起来,失控尖叫。

“血,血,都是血,母亲的血——”她冲到门口推开了门,发疯般跑了出去。

安国公顾不得去管朱含霜,一步步挪到安国公夫人面前。

他缓缓蹲下,颤抖着伸出手试探安国公夫人鼻息。

门口处,响起丫鬟婆子们的尖叫。

安国公半跪在地上,毫无反应。

一名婆子大着胆子走进来,颤声问:“国公爷,要不要给夫人请大夫——”

安国公猛然转头盯着婆子。

婆子吓得后退数步,身体抖如筛糠。

国公爷……国公爷看着太可怕了,会把她们全都灭口吗?

这般想着,婆子却不敢跑。

那些丫鬟同样如此。

她们惨白着脸惊恐望着屋中血色,脚底却仿佛生了根,逃无可逃。

能逃到哪里去呢,她们是国公府的下人,能进夫人院子伺候的不是世仆,就是夫人的陪房。

安国公没有开口,下人们更不敢说话,气氛一时陷入了凝固,就如地板上渐渐凝滞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