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了,每个瞬息都漫长到让人窒息。

这么煎熬了不知道多久,安国公终于指着婆子开了口:“你带人找到二姑娘,送她回闺房看好了。”

“是。”婆子哆哆嗦嗦应下来。

安国公又吩咐其他人:“把世子和二公子找来。”

安国公与安国公夫人算是旁人眼中的恩爱夫妇,共生了二子二女。

长子被封了世子,长女已经出阁。

下人们全都退了出去,只剩安国公留在屋中。

已经快到初冬了,虽然还没到用火盆的时候,窗子却关得严严的。

也因此,屋子里的血腥味越发浓郁了。

安国公守在安国公夫人身边,表情木然。

到现在,他依然不敢相信夫人就这么死了,甚至对那一瞬间的记忆一片模糊。

“阿薇啊——”安国公忽然喊起了安国公夫人的闺名。

那个被他唤“阿薇”的女子,自然无法回应了。

一滴泪顺着安国公眼角悄无声息滑落。

安国公浑然不觉,自顾说着:“生下霜儿那一年,正好是霜降那日。咱们商量着给她起名字,你说‘枯草霜花白,寒窗月新影’,只有在秋天晴朗的月夜,露才会结为霜,咱们的小女儿便叫含霜吧……”

安国公眼角又滑落一滴泪,似是陷入了回忆中:“又说‘千树扫作一番黄,只有芙蓉独自芳’,芙蓉又名拒霜花,给女儿起名芙蓉也好。还记得你犹豫了许久,最后还是给小女儿定了‘含霜’这个名字。现在想一想,叫芙蓉才好,一个女孩儿容貌如何只是其次,能有拒霜花的风骨才是重要的……”

似是想到了朱含霜的所为,继而想到了安国公夫人救下并安排一个男人进府当差的事,安国公脸上的温情瞬间被寒冷取代,低低道:“那你呢?你可有对不起我?”

而这些质问,终究永远等不到回应了。

安国公用力一捶地面,神色痛苦不已。

匆匆的脚步声响起,第一个进来的是安国公世子。

见到屋中情景的一瞬间,安国公世子目眦欲裂:“母亲——”

他踉跄奔进来,靴底很快沾满血迹。

“父亲,这是怎么回事儿?”安国公世子跪倒在安国公夫人身边,攥拳问道。

“我失手杀了你母亲。”安国公目光没有往安国公世子身上落,盯着血色的地面喃喃。

安国公世子浑身发抖:“为什么?”

“因为你二妹……”面对被当作继承人培养的长子,安国公没有隐瞒,把真相一股脑倒了出来。

或者说误杀妻子这个意外让他太难承受,唯有倾诉出来才能让胸口的窒息得到舒缓。

安国公讲完了,安国公世子也听完了。

了解了真相的安国公世子却一时没了反应。

怪父亲吗?

任谁听闻女儿做了这样的事,还可能祸及整个家族,都会大怒。

安国公府一百多年根基,依附这棵大树生存的族人不知凡几,要是因为二妹而败落,他们这些人百年后都无颜见列祖列宗。

只是败落还算好的,就怕搭上全族人的性命。

父亲盛怒之下推开了母亲,母亲跌倒后偏偏被地上的花瓶碎片扎破了喉咙……

老天啊,要说惩罚,这样的惩罚是不是太残酷了?

安国公世子用力咬着唇,许久后才问出一句话:“父亲打算怎么办?”

到这个时候,安国公也恢复了几分理智,木然道:“管好下人的嘴,就说你母亲得了急病去了,给各府报丧吧。”

“急病?”安国公世子惨笑,“父亲,世人不是傻子,母亲才刚四十岁,好端端怎么会得急病去了?那些人茶余饭后不知会如何揣测咱们国公府。”

这些道理安国公岂能不知,可是这样的变故委实在意料之外,当家主母突然身死这样的大事,岂能半点不落人口舌。

他目光茫然游移,落在饭桌上。

桌上一盘螃蟹小饺儿,早已经冷透了。

他记得夫人与次女都爱吃这一口。

安国公缓了缓,喃喃道:“就说你母亲吃螃蟹小饺儿的时候吃急了,不小心噎住了。”

安国公世子面色不断变幻,最终艰难点了点头。

世人便是如此,传出安国公夫人急病而亡,恐怕什么难堪事儿都能往上头想,绝不会相信真的是得病去的。要是给出个具体的死因,哪怕是吃饺子噎死这种离奇事儿,猜测反而会小一些。

最多是让人在背后叹一声安国公夫人死得不值。

而实际上,母亲确实死得不值啊。

安国公世子虎目含泪,咬牙问道:“父亲打算如何处置二妹?”

第277章 多事之秋

提到朱含霜,安国公神色陡然转为阴冷:“本来是打算以养病的名义把她送离京城,算是给开阳王和骆大都督一个交代。现在你母亲出了事,再如此做就太惹眼了。在你母亲治丧期间,就说她因为母亲突然过世伤心过度病倒了,之后自愿成为在家居士,从此礼佛茹素,为母亲积阴德。”

也就是说,以在家礼佛的名义把朱含霜约束起来,从此难见外人。

安国公世子原本很疼爱这个妹妹,此刻心中却升不起丝毫怜惜。

他冷着脸点了点头:“儿子听您的安排。”

安国公神色沉重看了安国公夫人的尸身一眼,伸手把她抱了起来,叹道:“先料理好你母亲的丧事吧。”

等安国公的次子朱二郎赶来,安国公夫人已经穿好了寿衣,一动不动躺在冰冷的榻上。

“母亲——”朱二郎痛呼一声,扑到安国公夫人尸身旁。

“母亲,您怎么好端端就去了呢?母亲,您不管我与妹妹了吗?”

朱二郎哭得撕心裂肺,安国公听得面色发黑。

长子需要教导成才继承爵位,长女需要按着宗妇的要求教养嫁人,对小儿子和小女儿则宽松许多。

由此一来,朱二郎便成了京城勋贵家那些无所事事的纨绔子中的一员。

安国公夫人对小儿子与小女儿疼爱多于严厉,朱二郎对母亲的感情自然深厚。

他长到十七岁,父母和睦,兄妹友爱,从不知烦忧为何物。可突然间国公府的下人就跑到胭脂巷找到他,告诉他母亲没了。

那一刻,他只觉天塌了一半,抱着不敢相信的念头跌跌撞撞跑回府中,谁知道看到的真的是母亲冰冷的尸体。

怎么可能呢,昨晚父亲才把他叫到书房训了一顿,母亲还柔声叮嘱他以后不可再惹父亲生气。

他敷衍应下,夜里就偷偷溜了出去。

谁想到母亲就没了。

要是知道会这样,打死他都不会偷溜出去喝花酒。

“呜呜呜,母亲,您醒醒啊,您不能就这么丢下儿子走了啊——”朱二郎伤心哭着,去抓安国公夫人掩盖在白布下的手。

安国公世子拽住朱二郎胳膊:“二弟,你不要这么冲动,惊扰了母亲让她走得不安宁。”

朱二郎忽然僵住了。

母亲指甲缝里的褐色是什么?

母亲那么爱干净的人,怎么可能染上脏污?

朱二郎猛然想到了什么,伸手去掀盖着安国公夫人的白布。

“二弟!”安国公世子抱住朱二郎,阻止他的举动。

朱二郎拼命挣扎:“大哥,你放开我!”

论力气,还是少年的朱二郎自然不及已经长成青年的安国公世子,但他此刻发了狂,力气大得惊人,安国公世子竟被甩开了。

“够了!”一声厉喝响起。

听到这熟悉的喝声,朱二郎下意识一滞。

安国公面罩寒霜,伸手一指:“给我去那里跪着!”

“父亲——”

“去!”

积威之下,朱二郎不情不愿跪去了一旁。

丫鬟婆子们进进出出,撤下屋中鲜亮的摆设幔帐,换上清一色的白。

朱二郎看着这一切,只觉如坠梦中。

父亲说母亲是吃饺子噎死的,怎么会有这么荒唐的事儿?

他看到母亲指甲缝里有褐色,如果母亲的死没有蹊跷,大哥为何拦着不让他瞧一瞧母亲的遗容?

对了,二妹呢?

朱二郎终于发现这屋里少了一个人。

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二妹怎么会不在?

“父亲,二妹呢?”朱二郎到底年少沉不住气,直接问了出来。

安国公正在出神,一时没有回话。

安国公世子忙安抚道:“二妹和母亲一起用的早饭,母亲吃饺子被噎住时二妹就在一旁。二妹目睹了整个过程,受不住打击晕倒了,现在还在屋子里躺着……”

“我没问大哥!”朱二郎对兄长刚才的阻拦含怒在心,吼了一声。

安国公被这声吼拉回了神,一见梗着脖子的次子,登时气不打一处来:“你对着你大哥喊什么?这是当弟弟的对兄长的态度?”

朱二郎气势一弱,哽咽道:“儿子难受……”

安国公呼吸一窒,心口生疼。

好端端一个家,只不过顷刻间就毁了。

而这一切的起因,就是那个孽女干的好事!

安国公想到朱含霜,眼底冰冷。

“父亲,二妹情况严重吗?”

安国公皱眉道:“你二妹受了打击,自然不好受,不过眼下最重要是把你们母亲的丧事办得妥当。二郎,你不能再由着性子给这个家添乱了。”

“儿子知道了。”朱二郎低眉应了,心头却越发不安。

母亲指甲缝里那抹褐色,一直在他眼前挥之不去,从而猜疑起妹妹的处境来。

二妹真的病倒了?

他想质问,想撒野,可面对父亲那张威严冷肃的面庞,终究不敢。

这世上最纵着他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想着这些,朱二郎哭得更厉害了。

随着安国公府的人去到各家府上报丧,安国公夫人过世的消息眨眼间传遍京城。

而此时,锦麟卫也发生了一件事。

五爷云动手下一名叫张平的锦麟卫,尸体被人在金水河畔发现了。

经过锦麟卫内部仵作检查,推断是去金水河上的花船玩乐后饮酒过量,失足落水。

“好一个饮酒过量,好一个失足落水!”当着不少下属的面,骆大都督便发了火,把茶杯直接往云动身上掷去。

云动单膝跪地请罪:“请义父责罚,是孩儿管束不严。”

“只是管束不严的问题?昨晚有人要杀你三妹酒肆厨娘的侄儿,你知不知道那个人是谁?”

三姑娘酒肆厨娘的侄儿?

在场之人不由暗想:这关系是不是有点绕?

云动跪在冰冷的青石板上,承受着骆大都督的怒火,顺着他的话把猜测说出来:“义父认为是张平吗?”

“认为?”骆大都督冷笑,“老五,你以为只是我认为?我告诉你,想要杀那个孩子的就是这个张平。那个孩子侥幸未死,恰好见过他!”

云动冷静的面容终于泛起惊讶,抬眸看了盛怒的骆大都督一眼。

第278章 探病

见云动沉默不语,骆大都督怒火更甚:“老五,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云动垂眸盯着地面,沉声道:“孩儿实在不知张平为何会做出这种事——”

“不知?”骆大都督大怒,“据说张平是你的得力手下,平时办事大多会带着他。他做出这样的事来,你说不知情?”

在场锦麟卫不由面面相觑。

大都督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怀疑五爷不忠?

敢对三姑娘的厨娘的侄儿下手,真是胆大包天啊。

骆大都督深深看了云动一眼,冷冷道:“老五,你真是太令我失望了。来人——”

立刻有数名锦麟卫上前听命。

“把云动带下去关押。”

“是。”

站在人群后的平栗走上前来,劝道:“义父请息怒,五弟向来对您忠心,这其中或许有什么误会。”

“能有什么误会?你不必替他求情,我心里有数。”

“义父——”平栗还想再劝,迎上骆大都督铁青的脸,语气一顿。

骆大都督神情阴鸷:“够了,我不想再听,把老五带下去!”

“义父——”这一次唤骆大都督的是云动。

骆大都督看云动一眼。

云动以额贴地,磕了一个头:“孩儿告退。”

骆大都督负手转过身去,不再看云动一眼。

云动很快便被锦麟卫带了下去。

在场的锦麟卫虽心中翻腾,面上却没多少异样。

那种今日还鲜花着锦,明日便轰然倒塌的家族,他们见多了。

起起落落,生生死死,再常见不过。

对于五爷的突然失宠虽然意外,但也仅此而已。

大都督有五个义子,少了五爷,还有大爷、二爷、三爷、四爷,更何况现在小公子回来了,这可是大都督的亲儿子。

等到云动被带走,骆大都督看着平栗开了口:“老大,老五手头的事就暂且交给你了。”

平栗迟疑了一下,抱拳应下:“孩儿听命。”

“你也下去吧,都散了。”

随着骆大都督发话,众锦麟卫很快退下。

骆大都督视线落在一地碎瓷上,那是他刚才用茶杯砸云动留下的。

义子们大了,心思多了啊。

骆大都督揉了揉眉心,弯唇苦笑。

门口有声音传来:“大都督,卑职有事禀报。”

骆大都督神色恢复如常,转过身来:“什么事?”

立在门口的锦麟卫走进来,拱手道:“回禀大都督,安国公府传出消息,安国公夫人没了。”

骆大都督意外扬眉:“如何没的?”

“说是早上吃螃蟹小饺儿噎住了。”

骆大都督嘴角一抽,摆了摆手:“知道了,退下吧。

待属下退下,骆大都督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陷入了深思。

昨日这些事端都是安国公府二姑娘弄出来的,安国公夫人今早就没了,真是被饺子噎死的才怪。

笙儿说开阳王主动揽过此事,会与安国公说道说道。

嘶——开阳王不会这么狠吧,逼着安国公把正室夫人弄死了?

在他想来,弄死那不省心的闺女已经超额了,实在不行,把那个女孩子远远发配了也能接受。

这其中许是有什么旁人不知的变故。

而无论如何,安国公夫人一死,这件事便算揭过,没有再为难安国公府的道理。

骆大都督站起身来,踱步到窗前,望着窗外灰扑扑的景色吁了口气。

一个小姑娘的脑子一热,转眼就是两条性命,牵扯出来的事更多,不得不说安国公这个二女儿是个人才。

这一日注定了有许多人不平静。

骆辰早早起来,与骆笙一起去了青杏街。

这个时候的青杏街稍显冷清,一些店铺尚未开门。街道两旁的树木叶子掉得厉害,枝头光秃秃挂着霜花,开始有了初冬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