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明白了。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皇上就是想治平南王府的罪,即便没有她以人偶诅咒长乐公主的事,也会有别的罪名扣过来。

半醉半醒的卫羌更明白。

他一动不动,任由锦麟卫推着往外走。

与皇上以父子的名义相处了八年,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那个帝王的无情。

看到丫鬟以妹妹的身份被下葬,他就清楚平南王府完了。

他这个废太子本就被皇上视为隐患,何况妹妹的死与长乐公主有关。

要解决这些麻烦,还有什么比解决平南王府更釜底抽薪呢?

这一日,他早就料到了。

如果说平南王府远在南边,尚有一拼之力,可偏偏被圈在了京城,皇上的眼皮子底下。除了等着这一日的到来,还能做什么?

被带出平南王府的那一刻,卫羌回头看了一眼大门上的鎏金门匾,悔恨铺天盖地袭来。

与洛儿要成亲的那一年,如果他经住了诱惑坚决反对,一切会不会完全不同了?

洛儿不会死,平南王府也不会重蹈镇南王府覆辙。

他还记得十三年前那个夜晚,洛儿推开他闯出平南王府时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她说:“卫羌,你们家会有报应的,碧落黄泉我都会睁大眼睛看着,等着报应来的那一天。”

她语气那么冷,眼神也那么冷,就好像——卫羌猛然停下,直直盯着人群某个方向。

人群里,一身素衣的少女面无表情看着他,眼神冰冷。

对视的瞬间,卫羌脱口而出:“洛儿——”

他下意识往那个方向冲,却被锦麟卫死死按着动弹不得。

再回神,人海里站着的哪是洛儿,分明是骆姑娘。

是那个他见一次就倒霉一次的骆姑娘。

卫羌目不转睛盯着骆笙,直到被推出去老远,还扭头看。

骆大都督瞧在眼里,火冒三丈。

女儿就算嫁不出去,也不能冒出来这种马上要家破人亡的烂桃花啊。

这不是侮辱人嘛!

骆大都督使了个眼色,两名锦麟卫拖着卫羌加快了脚步。

在无数双眼睛注视下,平南王府上下被官兵押往诏狱,就连平南王的尸体都被抬了出来。

初冬的傍晚很冷,看着这一切的人们有些兴奋,又有些悲凉。

多少条人命啊,数不过来。

永安帝对平南王府的处置很快就下来了:平南王府诬陷镇南王府在先,诅咒皇上在后,罪不可赦。着即夺去平南王爵位,平南王长子卫羌与次子卫丰赐鸩酒,平南王妃、卫羌之妻乔氏、卫丰之妻王氏赐三尺白绫,卫羌之女婉儿送入疏影庵,其余奴仆或是处死,或是发配,或是归入教坊司。

旨意传下来的那日,骆笙去了锦麟卫诏狱。

骆大都督颇无奈:“笙儿,你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女儿想见卫羌一面。”

骆大都督一听就惊了,声音都变了调:“笙儿,你见他干什么?”

骆笙微笑:“他还欠着酒钱呢。我想亲口告诉他人死账消,省得他到了地下惦记着,怪晦气的。”

骆大都督暗松口气。

还好,还好。

第449章 送行

独自一间的牢房里,卫羌神色木然看着端着鸩酒走进来的内侍。

内侍是宫中派出来的,要与锦麟卫一同盯着平南王府众人咽气,才能回宫复命。

“该上路了。”内侍尖细的声音在阴暗的牢房中响起。

与内侍一同进来的锦麟卫警惕盯着卫羌,以防他在临死之际发疯。

毕竟有多少人面对死亡能坦然接受呢,垂死挣扎的人他见多了。

出乎意料的是眼前这位废太子却格外平静,或者说麻木。

他缓缓开了口:“拿来吧。”

内侍见状松了口气。

这么配合可省了他不少力气。

内侍端着鸩酒一步步向卫羌走去。

“等一下。”门口有声音传来。

少女的声音清澈空灵,在这阴暗的牢房中响起却莫名多了几分森然。

内侍手一抖,托盘上的鸩酒晃了晃。

“大都督。”锦麟卫一眼看到了陪着骆笙前来的骆大都督,立刻见礼。

内侍看看骆笙,再看看骆大都督,满脸疑惑。

这是什么情况啊,骆大都督带着女儿来给废太子送行?

“大都督,您这是——”内侍试探着开口。

难得人家死囚犯这么配合,赶紧让人死了得了,免得徒生是非。

骆大都督扫一眼卫羌,轻咳一声:“是这样的,卫羌还欠着我女儿酒钱。”

内侍眼睛都瞪圆了。

人都要死了,还追债追到牢房来?

看一眼神色冷漠的少女,内侍打了个哆嗦。

骆姑娘可真是惹不得!

骆大都督也有几分尴尬,干笑道:“公公行个方便,让小女与他说几句。”

一个分量十足的金元宝落入内侍手中。

内侍险些没拿稳,而后便眉开眼笑端着鸩酒退了出去。

与人方便与己方便嘛,就是没有这锭金子,他一个小内侍还要为难骆大都督不成?

见内侍出去了,骆大都督冲那名锦麟卫使了个眼色。

锦麟卫立刻退了出去。

“父亲,您也出去吧。”

骆大都督皱眉,低声道:“笙儿,人临死可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为父还是在这里吧。”

骆笙微笑:“父亲放心,他真要乱来,打不过女儿。”

骆大都督一想也是,叮嘱道:“少说两句,说完就赶紧出来,万一有事就喊人。”

骆笙连连点头,等骆大都督出去了,面无表情看着卫羌。

卫羌也看着她。

有那么一瞬间,这间阴暗森然的牢房内,静得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卫羌开了口:“我不记得欠骆姑娘酒钱了。”

说到这,他苦笑了一下:“即便欠着,那等下辈子再还吧。”

不知为什么,这个时候见到骆姑娘,那颗麻木的心似乎活过来几分。

临死前能见到这个像洛儿的女孩子,或许是上天对他的怜悯。

骆笙嗤笑:“我就是怕这一点,所以来和你说清楚。”

卫羌盯着骆笙嘴角的讥笑,心头升起疑惑。

与骆姑娘的几次见面即便有过不愉快,也不至于在这种时候跑来特意讽刺他吧?

“骆姑娘这时来见我,究竟为什么?”卫羌盯着她的眼睛问。

骆笙弯唇:“我来送行。”

她一步步走近卫羌。

卫羌本来坐在地上,此时不由站了起来。

骆笙在他面前站定,嘴角挂着笑意,眼里噙着冷光,低声道:“我以前说过一句话,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

“什么?”

她就站在他面前,眉梢眼角,轻慢语调,都给他越来越强烈的熟悉感。

这种感觉令他一颗心急促跳动着,生出要发生什么的预感。

骆笙看着卫羌,一字字道:“卫羌,你们家会有报应的,碧落黄泉我都会睁大眼睛看着,等着报应来的那一天。”

卫羌仿佛被重锤敲击在心口,脸色骤变:“洛儿——”

他快若闪电伸出手,握住了骆笙手腕。

少女的手冰冷,神色更冷:“放开。”

“你是洛儿对不对?告诉我,你到底是谁!”卫羌神色激动,手上不由加大了力气。

骆笙感到了疼痛,却连眉都不曾皱一下,以嘲讽的目光盯着形容狼狈的男人,低低道:“你看,我说过的话实现了吧。”

她往回抽手,卫羌死死拉着不放:“洛儿,你别走,我一直想对你说,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骆笙微笑:“我知道你错了啊,你不必反复说。”

“你——”

“哦,我不原谅。”骆笙说得轻描淡写,眼里满是冰冷。

卫羌怔怔看着她。

骆笙趁机收回手,轻声道:“我来给你送行,就是告诉你这个,你就不必想着到了地下再如何了。”

“洛儿——”卫羌凝视着眼前的少女,眼里含了泪。

那颗面对死亡只剩木然的心,此刻满是绝望。

“后会无期。”骆笙转身。

手腕再次被抓住,为了让眼前的人多留一刻,卫羌脱口而出:“洛儿,你就不怕我告诉骆大都督?”

骆笙转过身来,看着卫羌的眼神满是鄙夷:“你害死我一次,再害死一次有什么奇怪呢?”

“不是我……洛儿你听我说,父王答应我不伤害你的,我从没想过要你死——”

轻笑声响起。

“卫羌啊,你有点担当,让我稍微高看你一眼可好?”

十三年前,他们都是十七岁,还能说一声年少无知。可现在这个男人已经三十岁了,却没有半点长进。

这也是一种能耐呢。

而卫羌在听了骆笙的话后,久久陷入了沉默。

沉默着望着骆笙离开,沉默着看着内侍进来,沉默着喝下了鸩酒。

直到毒酒入腹,痛苦倒地抽搐,他也没有喊出声。

黑暗袭来的那一刻,卫羌用尽全力睁开眼睛望着牢房门口。

刚刚洛儿从那里走出去了。

他到了下面,也见不到洛儿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喊出洛儿的身份,让她陪着他共赴黄泉。

可在洛儿鄙夷的目光下,他打消了那个念头。

洛儿没有说错,十三年前是他害死了她。从此这条人生路由生到死,注定他一个人走下去。

卫羌睁着眼睛停止了呼吸。

走出牢房,阳光瞬间明媚,骆笙轻轻吐出一口浊气,往有间酒肆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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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0章 海中月是天上月

午后的冬阳带着淡淡暖意洒落在人身上,熨贴着人的心情。

骆笙微微扬着唇角,脚步轻快往前走。

前方已经掉光叶子的光秃秃树下,立着一个人。

骆笙不由放缓了脚步,带着惊讶看着对方。

卫晗大步走了过来。

骆笙下意识回眸看了一眼。

锦麟卫衙门就立在不远处,还能看到门口的衙役伸长脖子往这里瞧。

“王爷来锦麟卫有事?”

卫晗笑道:“看离酒肆开门时间还早,就随便走走。骆姑娘回酒肆吗?”

骆笙微微颔首,眼里带着狐疑。

随便走走,就走到锦麟卫来了?

要知道人们哪怕需要经过锦麟卫衙门还绕路呢。

卫晗看着神色复杂的少女,弯了弯唇角。

骆笙不疾不徐往前走,突然问道:“王爷怎么知道我来这里?”

等了片刻,就听卫晗道:“今日是平南王一家被处置的日子,我猜骆姑娘可能会来看看热闹。”

骆笙停下脚步,沉默看着身旁的男人。

卫晗不明所以,亦静静看着她。

一只麻雀飞上枝头,把枝上苦苦支撑的叶子踩落,孤零零的黄叶被风卷着从二人身边飘过。

骆笙语气淡淡,问了一句:“对王爷来说,也是热闹吗?”

她以为这个问题会让他不太好回答,没想到对方很快给出了答案:“我与骆姑娘是一样的。”

骆笙微垂眼帘,心情一时有些复杂。

一样吗?

哪怕现在一样,等到开阳王察觉她对永安帝有敌意的那一日,终归会不一样了吧。

卫晗默默看着她,有些困惑。

明明骆姑娘从锦麟卫衙门出来时看着心情还不错,他来接骆姑娘,惹她不高兴了吗?

卫晗困惑着,突然灵光一闪:莫非是怕骆大都督看到,造成困扰?

这般想着,他回头一看。

骆大都督站在衙门口,正面无表情往这边看着。

卫晗下意识端起严肃的表情冲骆大都督遥遥颔首,而后转过头去。

骆大都督气个倒仰。

当着他这个当爹的面,就这么光明正大和他女儿一起溜达,还有没有把他放在眼里了!

就这种人,能指望以后孝敬泰山大人?等这小子来提亲,他第一个不同意!

想到这,骆大都督更来气了。

混账小子,你可来提亲啊。正道不走,偏要走歪门邪道,是生怕他答应还是怎么滴?

骆大都督气得在衙门口转了一圈,无视衙役小心翼翼藏着的八卦眼神,板着脸进去了。

青杏街上人来人往,繁华依旧,并没有因为平南王府的覆灭有任何改变。

骆笙脚步放缓,感受着这实实在在的热闹。

这种烟火气让她心安。

青色酒幌迎风招展,有间酒肆不知不觉走到了。

卫晗忽然开口:“骆姑娘要不要逛一逛?”

青杏街上除了茶楼酒肆,还有脂粉铺、成衣坊、珍宝阁这些女子喜欢逛的去处,他却从没见骆姑娘去过。

果然就听身旁少女拒绝道:“不了,我什么都不缺。”

她侧头,笑着问:“王爷要不要喝一杯?”

卫晗一愣,很快点头。

二人并肩进了酒肆。

酒肆中只有女掌柜正拨着算盘珠盘账,肉香味若有若无从后边厨房飘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