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傍晚又飘起了雪,一开始是雪粒子簌簌而落,后来雪势渐大,很快就在地面积了一层。

街上几乎不见了人影,随着天色暗下去,亮起万家灯火。

夜渐深,灯火陆续灭了,一队黑衣人乘着夜色掩护向着礼部衙门所在的方向摸去。

这么晚只有更夫与循着路线夜巡的官差会出来,但这样的雪夜难免令人生出懈怠,除了缩着脖子提着铜锣不得不走上街头的更夫,完全看不到官差的影子。

这队黑衣人借着房屋、树木遮掩快速前行,留在雪地上的脚印很快被簌簌而落的新雪覆盖。

礼部衙门后方专门安置诸王世子的某个院落,此时灯火通明,歌舞笙箫。

今日是平西王世子的生辰,这些名为保护实则被软禁的世子憋闷许久,正好借着这个由头聚一聚。

厅中歌舞不休,众世子明显有了酒意。

随着一只杯子被打翻,靖北王世子捶桌道:“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咱们究竟要被关到什么时候!”

平西王世子苦笑:“今朝有酒今朝醉吧,想太多没用。”

又一名世子开口:“怎么能不想呢,你们想想定东王之子的下场,挨了千刀万剐不说,还被割下头颅送去了南边……”

听了这话,一名世子嚎啕大哭:“呜呜呜,定东王次子真的太惨了,我们会不会像他一样啊……”

物伤其类,诸王世子想到定东王次子的下场怎能不唏嘘同情,而想到将来他们也可能落到这般结果,恐惧更是如春日野草疯狂滋生。

平西王世子拍了拍那位失声痛哭的世子:“别想太远了,定东王心怀异心,才害了儿子——”

那位世子猛地把平西王世子推开,哭声更大:“自欺欺人,都是自欺欺人……”

崩溃的情绪很快席卷了所有人。

擦眼泪的有之,猛灌酒的有之,发呆的有之……

他们比定东王次子强的就是王世子的身份,可谁有这个自信一定能活着回家?

身为王府继承人,平日里自然被父王看重,可当局面足够乱,诱惑足够大时,一切就难说了。

那些赏心悦目的歌舞,美貌出众的舞姬,这一刻都变得索然无味,大恐惧攫住每个人的心。

哭声断断续续响起。

靖北王世子红着眼,对厅中翩翩起舞的舞姬吼道:“都滚出去!”

那些歌姬身形一顿,立刻低着头退了出去。

“来,来,来,继续喝酒。”靖北王世子对平西王世子举杯,“今日是三哥的生辰,大家聚在一起不容易,别再说这些令人扫兴的话……”

平西王世子与之碰杯,自嘲笑笑:“谢谢兄弟了。”

一阵凉风突然灌进来。

怎么这么冷?

饮下烧酒的平西王世子才闪过这个念头,就见刀光一闪,再然后就响起了惨叫声。

“来人啊,有刺客——”刚刚哭红了眼睛的那位世子大喊一声,话音戛然而止。

他艰难低头看着没入心口的刀柄,被剧痛与黑暗淹没前只来得及闪过一个念头:果然是自欺欺人,原来连今晚都活不过……

厅中很快一片混乱,惨叫声此起彼伏。

听到动静卫兵源源不断涌进来,与刺杀诸王世子的黑衣人战在一起。

为了保证质子的安全,看似平静的外围足足守了一百多名卫兵,潜伏进来的这些黑衣人虽然个个身手不错,奈何双方人数差距悬殊,随着时间推移陆续出现折损。

接到示警后,又有更多卫兵赶来。

这些黑衣人却无人退缩,直到剩下二人,其中一人任由乱刀砍来,飞扑着把尖刀刺入正被数名卫兵掩护着要离开的平西王世子心口。

“小四——”另一名黑衣人喊了一声。

被称为小四的黑衣人没有回头,艰难挤出两个字:“快走!”

乱刀落在他身上,而他一直死死握着那柄刺入平西王世子要害的尖刀没有松手。

第475章 逃脱

仅剩的黑衣人从大敞的窗子跳了出去。

窗外早就守着几名卫兵,立刻数把长刀砍过来。

黑衣人双手抱头,一个翻滚避开大部分攻击,以手撑地跃起往外跑去。

“抓住他!”

数不清的卫兵涌过去。

黑衣人艰难躲开,甩出一物抛上墙头,抓着绳索爬上高墙。

“不能让他跑了,放箭!”卫兵中不知谁喊了一声。

立刻数张冷弓对准挂在墙上的黑衣人,嗖嗖嗖飞出无数羽箭。

尽管黑衣人很快爬到了最高处,并挥舞尖刀挡落许多羽箭,可还是有两支箭扎在了他肩头。

身体一瞬间的僵硬之后,黑衣人奋力一翻,跳到了墙外。

天上无星也无月,黑漆漆一片,而雪还在下。

往这个方向涌来的卫兵越来越多,一盏盏灯笼随着人的跑动摇曳着,光亮越来越近。

黑衣人贴着墙角疾奔,边跑边用力拔下扎入箭头的两支羽箭。

血涌了出来,他能明显感觉到体力的流失,而身后凌乱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

一只手伸出来,把他拽入了一个胡同里。

“跟我走!”

黑衣人一个踉跄,还没等反应过来就被那人蹲身背起,在小巷中飞奔。

追兵发出的声音时远时近,伏在那人背上的黑衣人艰难开口:“五,五郎,把我放下吧……”

朱五脚步一顿,声音带了惊喜:“兴叔,原来是你!”

他藏在衙门外,不敢靠近也不敢离远,眼睁睁瞧着援兵一批批赶过来,心急如焚。

可是等来等去,只等到一个翻墙逃出的自己人。

竟然是兴叔!

朱五知道不该这么欣喜,毕竟兴叔带来的那些朱雀卫都是他的兄弟,可谁没有私心呢?

叔叔能逃出生天,真的太好了!

“混账,让你把我放下!再耽误下去我们谁都跑不了……”兴叔断断续续骂着。

朱五不为所动,反倒加快了脚步。

住处终于到了。

朱五冲进去,从里面拴上门,背着兴叔进了屋。

比起外面的冰天雪地,烧着热炕的屋中就暖和多了,摆在桌案上的烛火一直没有熄。

朱五把兴叔放下,借着灯火看到了他苍白的脸色与微阖的双目。

“兴叔,你怎么样?”

兴叔勉强睁开眼,嘴唇没有丝毫血色:“肩膀中了箭,身上挨了几刀……”

“我给您处理一下伤口。”朱五飞快脱下兴叔的衣裳,拿出早准备好的金疮药、干净布条与烈酒忙碌起来。

对于朱五来说,这是必须掌握的本领。

兴叔身上的几处伤很快被包扎好。

朱五取来衣裳给兴叔里外换上,把脱下的那些衣裳全都塞进了灶膛里。

染了血的衣裳被火舌卷过,很快就燃成灰烬。

这时,外面传来激烈的敲门声。

朱五与兴叔对视一眼,脸色微变:“这么快!”

兴叔则平静得多,催促道:“快把我藏进密室里。”

等到外头的敲门变成了砸门,声音越来越大,朱五面色平静打开了门,睡眼惺忪问道:“谁呀——”见是提着刀的官差,登时变了脸色,颤声问道:“差,差爷们这么晚了,什么事啊?”

借着一名官差提着的灯笼散发的光亮,能看到还有一队官差进了另一户人家。

领头官差冷着脸质问:“为什么这么久才开门?”

朱五委屈又无措:“差爷您看看这都什么时辰了,小民睡得正香啊,听到动静立马就爬起来穿衣来开门了——”

“追拿逃犯!”领头官差说了一句,推开朱五大步往里走去。

“差爷,差爷——”朱五忙追上去,“什么逃犯啊,天子脚下,安居乐业,怎么还有逃犯呢?”

领头官差扫他一眼,不耐烦道:“少啰嗦!”

大半夜的,以为他们舒坦么,谁不想在热乎乎的被窝里躺着。

朱五不敢再说,唯唯诺诺退至一旁。

几名官差里里外外搜查着,不多时纷纷来报:“头儿,没有别人。”

领头官差以审视的目光打量着朱五:“这里就你一个人住?”

这处宅子虽然不大,位置却好,看这人穿戴却不像富贵之人。

朱五挤出一个笑:“就小民一个人住。”

“宅子是你的,还是赁的?”

朱五犹豫了一下。

领头官差眼睛一眯:“怎么?”

要知道那洒落在雪地上的血迹就是追踪到这一片才断的,没办法,今夜的雪太大,留下的痕迹很快就被覆盖住了。

这时候但凡有一丝异常都不能放过,说不准就能捞个天大功劳,平步青云指日可待。

“是这样的,这个宅子是小民的东家安排小民住的,不然小民一个账房先生,哪赁得起这里的宅子。”

“你的东家是——”

“骆姑娘。”

领头官差一愣。

朱五忙补充道:“小民是有间酒肆的账房先生,骆姑娘是小民的东家。”

领头官差嘴角抽了一下。

骆姑娘的有间酒肆他当然是知道的。既然是有间酒肆的账房先生,定然与今夜的事无关了。

领头官差冲朱五拱手:“打扰了。”

朱五忙道:“差爷们留下喝口热水吧。”

“不了,我们还有事要忙。”

目送几名官差离去,朱五把门一关,挺直了腰杆。

躲在密室中的兴叔被接出来,看起来越发虚弱。

“走了?”

朱五点头:“您放心吧,都打发走了,他们一听说我是骆姑娘的账房先生,就很快走了。”

兴叔沉默了一瞬,苦笑:“没想到最后还是骆姑娘弄出的密道救了我。”

想当时发现被一个小姑娘听去了要命的事,他只有灭口一个念头。

朱五想到骆笙,心情亦有些复杂,语气微沉问道:“兴叔,那些兄弟——”

沉默良久,兴叔才开口:“都死了……”

情绪低落了一瞬,兴叔眼里又有了光:“不过这次的行动成功了!”

“太好了!”朱五挥了一下拳。

二人对视一眼,皆陷入了沉默。

他们心中清楚那些质子是无辜的,只能说各为其主。

以他们的立场,只要想做一些事就免不了有人流血。可能是他们,可能是对手,也可能是无辜的人。

第476章 惊闻

天亮了。

诸王世子命丧雪夜的消息迅速传遍了京城大街小巷。

昨晚上那些凌乱的脚步声、大力的敲门声,以及犬吠声,不知扰得多少人不得安宁,惴惴了一整晚。

永安帝的怒火犹如骤然掀起的惊涛骇浪,拍打着两股战战的臣子们。

而无论帝王如何愤怒,哪怕街头包括锦麟卫在内的各衙门官兵一趟趟巡逻喝止那些传八卦的百姓,诸王世子殒命的消息还是插上了翅膀,飞出京城,飞向大周各处。

骆笙听说这个消息,亦吃了一惊。

诸王世子一死,那些王爷彻底没了牵绊,有定东王带头在前,世道恐怕要乱了。

她憎恨平南王府,更憎恨真正的刽子手永安帝,却不想乱了世道,牵连许多无辜百姓卷入战火。

倚在窗边的少女一遍遍摩挲着手腕上的镯子。

本来凭着这个镯子,找准合适时机,是有可能以最小的流血冲突让龙椅上的那个人付出代价的。

现在恐怕不一样了。

不过无论如何,镯子关系到的那样东西该想办法取出来了,只是要考虑好去办这件事的人选。

窗外的玉兰树披着皑皑白雪,仿佛洁白的玉兰花提前盛开。想到千里之外的那个人,骆笙心头涌出几分担忧。

只是对付定东王,她相信他没有问题,可各方一乱有些事就非人力可控,局面很可能朝着一发不可收拾发展。

“姑娘——”蔻儿禀报了诸王世子遇刺这个消息,见骆笙一直沉默,忍不住喊了一声。

骆笙回眸看她。

蔻儿上前一步,把雪狐毛斗篷披在她身上,念叨道:“姑娘,这么冷的天您站在窗口不行的呀,万一着凉了怎么办呀?”

姑娘听说了诸王世子出事的消息,看起来怎么这么严肃呢?

骆笙返回美人榻坐下,随手把斗篷搭在一旁,问道:“除了这件事,还有其他异常么?”

蔻儿先是摇摇头,而后有些迟疑:“大事就这么一件,不过与咱们酒肆稍微有点关系的小事儿倒是有一桩——”

“什么事?”

“朱五那个叔叔来了。”

骆笙眼神有了变化:“朱五的叔叔?”

蔻儿以为骆笙忘了这号人,提醒道:“就是几个月前吃了朱五一顿,害朱五预支了十几年薪水的那个兴叔呀。”

“什么时候来的?”

“三日前去了酒肆找朱五——”

骆笙拧眉看了蔻儿一眼:“当时怎么没来报?”

蔻儿被骆笙的严肃弄得有些懵,解释道:“乞儿来禀报诸王世子遇刺一事时,婢子多问了几句,乞儿才随口提到的。”

姑娘确实有些奇怪啊,朱五的叔叔来找朱五这么微不足道的事还要特意禀报么?

骆笙起身,再次走到窗边推开了窗。

冷风吹进来,令她头脑越发清醒。

兴叔三日前来找过朱五,昨夜就发生了诸王世子遇刺的事,这二者间是否有关联呢?

发生一件事,想要分析背后各方,看谁得益、谁受损最明白了当。

诸王世子殒命,是永安帝绝不想看到的。至少在眼前,对他来说把诸王世子捏在手心令诸王投鼠忌器才是利益最大化。

那么诸王世子出事,谁会有好处呢?

定东王算一个。

枪打出头鸟,朝廷集中一切力量对付定东王,对定东王来说压力颇大,而诸王卷入战火就不一样了。

那么朱雀卫呢?

骆笙想到被父王视为底牌的那支精锐卫队,心情忽然有些沉重。

如果朱雀卫想替镇南王府报仇,刺杀诸王世子把水搅浑算是最轻巧的法子。或许从此只要坐山观虎斗,就能冷眼看着永安帝丢了江山。

骆笙望着窗外白茫茫一片,轻轻叹了口气。

这样的复仇并非她想要的。

“拿斗篷来。”

蔻儿忙把骆笙刚刚脱在美人榻上的雪狐斗篷拿过来,重新为她披上。

骆笙拢了拢系带,向外走去。

“姑娘,外头还下着雪呢,您去哪儿呀?”蔻儿追上去,从门口摆着的方瓶中抽出油纸伞撑开。

自从酒肆歇了业,雪又下个不停,姑娘许久都没踏出院门了。

寒风卷着细雪拍打在柔嫩的脸颊上,令人不由眯了眼。

骆笙停了停,淡淡道:“去小公子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