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公主快步走了进来,一见端坐在龙案后的永安帝,下意识放缓了脚步。

还是她熟悉的布置,熟悉的人,可不知为何父皇的神情看起来有些陌生。

仿佛有什么在悄然间改变了。

突然而起的念头令长乐公主暗暗皱眉。

是她多心了,还是父皇受到流言的影响对她有了不满?

永安帝的声音响起,驱散了长乐公主一瞬间的纷乱念头:“长乐来了,来父皇身边坐。”

还是那般温和慈爱,让长乐公主不由暗笑刚才的胡思乱想。

大概是错觉吧。

她走过去,在永安帝身边坐下来,听了永安帝的询问红了眼圈:“父皇,您听到民间的流言了么?”

永安帝一怔:“什么流言?”

长乐公主眼中满是愤怒:“那些贱民竟然说您选妃的真正目的是为了给女儿增福添寿,要杀那些女子祭神!”

这个流言永安帝当然听说了,此时却一副刚刚知道的反应:“竟有此事?”

“父皇,这流言简直莫名其妙,害女儿平白无故背上这样的恶名,真是气死我了!”

永安帝温声宽慰:“民间流言来得快去得也快,为了一些愚昧小民的话生气不值当的。父皇回头交代一下锦麟卫指挥使,让他好好管管乱传的人。”

“多谢父皇。”长乐公主打量着永安帝神色,迟疑问道,“父皇,您说为何突然起了这样的流言?”

永安帝冷笑:“诸王造反,人心惶惶,牛鬼蛇神就出来了。长乐,你不必担心这些,父皇会处理好的。”

打发走长乐公主,永安帝往椅背上一靠,闭目养神。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皇上,八百里加急!”

永安帝猛然睁开眼,接过周山递过来的急信,打开看过后脸色变得铁青。

派去平叛河南王的朱将军战死,将士折损大半,溃不成军,河阳知府投降了河南王,河阳城被河南王占了……

永安帝闭了闭眼,竭力克制着翻江倒海的情绪。

多少年了,他以为早已修炼得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可近来乱糟糟的局势,接踵而至的坏消息却令他再难淡定。

国师说得不错,妖星一日不除,局面就会更糟,卫氏江山危矣。

“传李竞进宫。”

李竞便是接替骆大都督的新任锦麟卫指挥使。

不多时一名中年男子匆匆进宫来:“微臣见过皇上。”

“李竞,即日起你带人挨家挨户搜查,凡有戊辰年七月初七出生的女子一律带走。”

李竞听得心头一跳。

带走的意思,他当然是知道的。

“皇上,不局限于时辰了吗?”

永安帝语气淡淡:“户部失火,户籍名册全部烧毁,如今民间又起了那样的流言,那些有女儿出生在戊辰年七月初七的人家不承认女儿是卯时生的,又能如何?”

李竞被问得一滞。

永安帝语气微沉:“时辰可以隐瞒,日子却不好瞒。人会过生辰,就算家人不说,亲戚邻居总有知晓的。李竞,这是大事,你可要仔细点,若是漏了人——”

后面的话永安帝没有说,却听得李竞头皮发麻。

“请皇上放心,微臣定不会漏了一人!”

永安帝微微点头,神色稍缓。

果然刀还是新的锋利,用太久就钝了。

李竞想到越传越烈的流言,请示道:“皇上,如今流言还未平息,倘若——”

未等他说完,永安帝便淡淡道:“流言先不必理会,正事要紧。”

李竞应诺,退了下去。

永安帝盯着门口,目光深沉。

原想着神不知鬼不觉找出京城符合条件的女子解决掉,户籍名册却被毁了,以选妃名义行事又冒出了这样的流言。

现在只能来硬的,用流言遮掩真正的原因反而不是坏事。

若是激起民怨——永安帝想到长乐公主,目光毫无温度。

京城百姓突然发现街上巡逻的官差多了起来,城门处的管控越发严了,已经到了只要看着是十几岁模样的女子就被拦下的地步。

锦麟卫开始挨家挨户搜查,若是掌握了这家女儿的讯息就直接带走,若是没问出什么,便从四邻八舍着手打探。

或是威逼,或是利诱,又有不少逃过的女子被查了出来。

一时间京城百姓家家自危,愁云惨雾,不知多少人暗暗咒骂长乐公主。

“大人,在东城青柳巷那一带又查出一名戊辰年七月初七出生的女子。”

听了手下禀报,李竞大为恼火:“那一带之前不是查过两轮,为何还有符合条件的女子?”

“是这样,那家人素来与人为善,与街坊邻里关系很好,知情者都替他家隐瞒了……”

“可恶!”李竞重重一拍桌案,大为恼火。

皇上可是提醒过了,若是漏了一人,他铁定没好果子吃。

李竞吩咐下去:“把那几户知情不报的人家的家主送去大牢关上几日,杀一儆百!”

“领命!”

“另外,给我重新搜查,京城年十七的女子统统带走,绝不漏掉一人。”

出生月日容易隐瞒,年份总瞒不住,那就干脆抓走所有年十七的女子好了。

第523章 清君侧

“差爷,差爷——”一名妇人追上来,当街拽住一名锦麟卫的衣袖。

锦麟卫手握刀鞘,一脸不耐:“干什么,快放手!”

被另外两名锦麟卫按住的少女冲着妇人哭喊:“娘,救我——”

妇人扑通跪下,抱着那名锦麟卫的腿乞求:“差爷,你们不能带走我女儿啊,她才十六岁,还不到十七岁啊!”

“不到十七岁?”锦麟卫扫了挣扎的少女一眼,扬唇冷笑,“你说没满十七就没满?要是害我们漏掉一人谁负责?我说她满了就是满了,不然为什么长这么高?”

妇人忙解释:“我家男人个子高,孩子就长得高,求您高抬贵手放过我女儿吧,她真的没有十七岁……”

追来的男人也大着胆子站出来求情。

“走开!”眼见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锦麟卫不耐烦踹开妇人,冷冷道,“把人带走!”

被踹翻的妇人扑过去再次抱住锦麟卫的腿,拼尽力气哭喊:“差爷,您也有妹妹有女儿吧?您看看妞妞,看看她啊!您想想您的妹妹、女儿要是这样呢——”

“闭嘴!”锦麟卫怒了,一脚把妇人踹飞,对着手下喝道,“带走!”

听着身后的哭喊,他不由加快了脚步。

他当然有女儿,有妹妹。他女儿还小,可妹妹刚好十七岁了……

想到妹妹被带走的那一天,爹抄起扁担往他身上打,娘坐在地上痛哭。

因为他的配合,他被提成了小队长,从此再没回过家。

身后的哭喊声对锦麟卫来说渐渐远了,可对在场的街坊邻居来说却如惊雷落在耳边。

正如妇人哭着问的,谁家没有妹妹,没有女儿呢?

这些都是才十几岁的小姑娘啊!

当差爷只抓十七岁七月初七卯时出生的女子时,他们没觉出什么;当差爷开始抓十七岁七夕那日出生的女子时,他们还在庆幸自家的女儿不是那天生的;当差爷要抓走所有十七岁的女子时他们中的很多人慌了。

现在不只是慌,而是恐惧、绝望。

刚才被抓走的小姑娘真的只有十六岁!

现在能抓十六岁的,就能抓十五岁的,十八岁的……以后呢?

“要亡了,要亡了……”不知谁喃喃。

身边的人忙把那人嘴巴捂住,慌乱警告:“可别乱说,差爷们还没走远呢!”

更多的人不敢说话,只能陪着刚刚失去女儿的妇人一起哭。

城里的人都知道,那些被带走的女孩子死了。

虽然没人告诉他们,可一次又一次目睹那些小姑娘被强行带走的事实无疑证明了传闻的真实。

初入四月的京城,空气中本该飘着花香,如今却仿佛能嗅到血腥味。

人们越发惶惶,自然而然,出城的百姓就把消息传得更远。

这样带着几分神秘、恐怖色彩的传闻无疑最易传播,很快就越传越远。

刚刚领兵击退了河南王残兵的骆大都督桌上,就摆了这么一份情报。

前些日子永安帝收到的八百里加急上,朱将军战死,河阳知府投降河南王,河阳城被河南王占领。

没出半个月,永安帝又收到一份八百里加急,这一次还与河阳城有关:骆大都督带着千余人一路南逃一路招兵,等到了河阳地界队伍竟然壮大到上万人,靠着这万来人的杂牌军和数百奇兵,居然赶走河南王成了河阳城的新主人。

接到这份急报时,永安帝一口老血险些喷出来。

对于永安帝的心情,骆大都督终于可以完全不在乎了,等看完摆在桌上的信,不由一阵庆幸。

幸亏当时当机立断带着家人逃了,皇上这是疯魔了啊。

“父亲。”

骆大都督抬眸,就见从帐外走进来一名少女。

少女穿着玄色戎装,身后的大红披风随着走动飘摆,衬得她冷清的眉眼越发夺目。

来人正是骆笙。

看着女儿,骆大都督柔软了神色:“笙儿怎么还没去换衣裳?”

一个女孩子家,非要随他一起上阵杀敌就罢了,染了血的衣服居然都懒得换。

这是越发没希望嫁出去了吧。

骆笙走过来:“听说京城那边有了消息,女儿来问问。”

“是有了消息,笙儿看看吧。”骆大都督把信递过去。

骆笙看过信,面罩寒霜:“果然天欲使其灭亡,必先使其疯狂。”

骆大都督也是唏嘘不已,并道出一个秘密:“其实一开始失踪的那些女子没有死。”

骆笙吃惊看着骆大都督。

骆大都督苦笑:“都是和你差不多年纪的女孩子,为父实在下不了手,就命人把她们悄悄送出京城安置起来了。不过现在这么乱,她们能不能好好活着就难说了……”

“父亲,您先前怎么没告诉我?”骆笙有些想哭,却是因为欢喜。

她无数次自我安慰,骆大都督对那些无辜女子举起屠刀是没有办法,可再多的安慰又怎及她们还活着令人高兴呢。

“这可是掉脑袋的事,为父这不是怕你知道了不小心走露风声嘛。”

“父亲,您真好。”骆笙真心实意道。

骆大都督挠挠头。

女儿夸得这么认真,怪不好意思的。

“好什么,也没让你过上安稳日子,现在还要随我一起打打杀杀,背着叛臣之女的恶名。”提到一场接一场的战斗,骆大都督不是那么乐观。

河南王的残兵也就罢了,最令人忌惮的是带着精锐一路追来的雷鸣。

好在雷鸣与河南王一方也是敌对关系,才不至于令他腹背受敌。

骆笙点了点那封信:“父亲,我觉得京城传来的消息可以利用一番。”

“怎么说?”骆大都督忙问。

不知不觉间,他已很难再把眼前的女儿当成一个不懂事的小姑娘看。

他欣慰于她的成长,也乐于倾听她的想法。

“是父亲说到背着恶名提醒了我,其实更想有个名正言顺造反理由的是那些藩王。”骆笙望着京城的方向,语气平静,“帝王无道,听信妖道谗言残杀无辜年轻女子,致使百姓苦不堪言。各方不是造反,而是清君侧除妖道,还大周朗朗乾坤。”

第524章 薄情

清君侧。

这个风声一放出,各方就像见了腥的猫,很快便打出“除妖道,誓以死清君侧”的名号。

那些还在观望的藩王纷纷撸起袖子下场,有些与其他藩王合作,有些各自为政。

朝廷越发捉襟见肘,几乎派不出能独当一面的大将,招募士卒也越发困难。

这样的局势下,靖北王率兵长驱直入,踏破燕城,直逼京城。

叛军近在咫尺,永安帝焦头烂额之际,屋漏偏逢连夜雨,城内发生了哗变。

一名锦麟卫拔刀砍下了锦麟卫指挥使李竞的脑袋,带着大批锦麟卫包围了公主府,请求皇上收回残害城中年轻女子的旨意,并重惩长乐公主。

谁都不曾想到,堂堂新任锦麟卫指挥使连屁股都没坐热,项上人头就搬了家。

永安帝负手立在空荡荡的殿中,脸上阴云密布。

前任锦麟卫指挥使骆驰反了,新任锦麟卫指挥使李竞被手下杀了,锦麟卫是受到诅咒了吗?

可如今掌管三大营的雷鸣正与骆驰交战,远水救不了近火,外面又有靖北王大军虎视眈眈,锦麟卫若是再乱了,那皇城就危险了。

令永安帝心生悲哀的是,眼下完全找不到可以压制锦麟卫的人选。

“皇上,这是东边传来的消息。”周山从内侍手中接过信件,奉给永安帝。

永安帝接过来看过,阴沉的面色稍稍舒缓:“开阳王快要赶回来了。”

周山一听,忙道:“恭喜皇上!”

永安帝没有吭声。

看到信上开阳王要赶到的消息,他第一个反应确实是松了口气,可想到国师的话又难免忧心。

将星有变……

可眼下危机重重,若是不用开阳王,只会更糟。

永安帝权衡良久,吩咐周山:“传朕旨意于开阳王,命他调集北地部分驻军,剿灭乱贼靖北王。”

周山忙应了,小心翼翼提及正闹事的锦麟卫:“皇上,锦麟卫那边——”

永安帝想到已经失控的锦麟卫就怒火高涨,只是现在不是算账的时候。

他闭目揉了揉眉心,再睁开眼睛,眼底一片冰冷:“传朕旨意,赐长乐公主白绫三尺,以慰军民……”

“皇上——”周山惊愕出声,唯恐听错了。

永安帝凉凉看他一眼:“怎么?”

周山心头一凛,忙低头应是。

“去办吧,这两件事都耽误不得。”永安帝转身,负手走去窗前。

殿外的桃花已经谢了,草木正是葱郁之时。

这位凉薄深沉的帝王不由叹了口气。

让开阳王领兵来京非他所愿,赐死女儿亦非他所愿,可偏偏不得不这么做。

就如当年过继平南王世子卫羌为太子一样,哪有那么多随心所欲呢。

永安帝脚步沉重,往萧贵妃那里去了。

一道密旨被悄悄送出,快马加鞭去送给开阳王。

卫晗一路西行的动静自是瞒不住朝廷这边,很快就接到了由两名身手高强的侍卫送来的密旨。

随着密旨一同接到的,还有兵符。

把密旨看过,他对两名侍卫微微颔首:“本王知道了,二位可以回去复命了。”

目送两名侍卫策马离去,卫晗垂眸看着手中兵符。

这枚兵符已经被收回去许久了,吩咐石火去北地是为某些局面做准备,依仗的不是能调兵遣将的兵符,而是他多年来在军中的威望与人脉。

他有这个自信调动北军,特别是在如今风雨飘摇的乱世。

没想到如今倒是名正言顺了。

“石炎。”

“卑职在。”

卫晗把兵符递过去:“去与你兄长汇合,调两万大军赶往京城。”

“卑职领命!”石炎片刻没有耽搁,带着兵符走了。

卫晗却转身望向南方。

除妖道,清君侧,他一路往西已经听说了各方纷纷打出的名号。

他还听说骆大都督为了保护女儿被逼逃出了京城,如今成了河阳城的新主人。

“主子。”一名亲卫凑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