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来了吗?”书房的门虚掩着,两扇窗子开了一半,取书的梯子已经搭好,姚婉如向门外张望着。

桐香跨进屋子,忙将门掩上,“看到了两个影子。”

“快点扶我上去。”姚婉如抬起脚向梯子上爬去。

第十章 尖叫

姚家的小书房,在二进院东边的角落里,高高堆起的太湖石越过了院墙,两棵梧桐树长得郁郁葱葱,树下是大大的石砚台,砚台旁有一口洗笔井,是姚老太爷亲自指挥工匠修建的,天气好的时候姚老太爷会带着姚家子孙在这里作诗、练字,已成众人津津乐道之事。

小院子里很安静,只有微风吹过翠竹的沙沙声。

有人拾阶而上,轻轻敲了敲门。

屋子里没有半点声音。

那人伸出手推开了门,抬脚走了进去。

屋子里忽然传来一声尖叫。

前音有些惊讶,有些娇媚,有些埋怨,后调就高高地昂起,带着些许意外和惊恐。

书房外的穿堂里,姚承章握着小巧的紫砂壶,吃了口茶抬起头,“这声音有些不对吧?”

桂枝忙道:“都安排好了,该不会出什么差错,二爷就放心吧,五小姐那边还有桐香跟着呢。”

不过五小姐喊的声音的确大了些,千万别让别人听到。

桂枝刚想到这里,就有小厮来道:“二爷,陈三爷说就在亭子里等您,不过来换衣服了。”

姚承章刚含在嘴里的茶顿时喷出来。

陈季然不过来了,那在书房里的人是谁?

姚承章站起身不停地咳嗽,话还没说出来一句,就听到隐约传来姚婉如惊恐的声音,“你是谁?你怎么在这里?”

“桐香,桐香…”

一个小厮打扮的人呆愣地站在门口,看着摔在地上的姚婉如,张着嘴说不出话来,是三少爷让他来和姚家少爷说一声,三少爷不用换衣服了,就在亭子里等姚家少爷,谁知道进了门,他就看到小姐打扮的人站在梯子上。

他还没开口,梯子上的人就如同球一般滚下来。

天哪,这是他这辈子见到最惊奇的事,花枝般打扮的女子娇喊一声落在他脚边,眉目含烟地看着他,他正瞧得心口抽筋,那女子的眼睛立即就圆圆地瞪起,如同铜铃,他也不由自主地喊起来,“啊!”

然后那女子像是学他也在,“啊!”

“啊!啊!”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少爷!

姚承章几步跨进屋子,姚婉如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立即喊起来,“呜呜呜,二哥,二哥,快…啊,二哥…”

姚婉如面色苍白地跪坐在地上。

怎么会是一个小厮,不是陈家三郎,二哥帮着一起安排好的事,怎么会就出了差错?

从亭子到书房明明是几步的距离,陈家三郎都已经答应要过来,就这片刻功夫,怎么人就换成了小厮。

呜呜呜,姚婉如忍不住哭,这若是让人知道了,她要如何见人。

“我找几本书,谁知道他会闯进来。”

本来她该顺理成章,当着陈家三郎的面说出这句话,可是现在她如同被逼着,又是惊恐又是无奈地说着这些。

“愣着做什么?还不出去。”姚承章瞪着那小厮。

小厮这才从地上弹起,慌慌张张地窜出门。

婉宁让寿氏准备了一间屋子,下人端上茶,屋子里只有李大太太和婉宁两个人。

李大太太好久没有这样轻松地和别人说话,她心里想什么,姚七小姐仿佛都知道,她皱皱眉头,姚七小姐就不再接着追问。

这样贴心的孩子。

姚七小姐目光温和,仿佛知晓她在云南都遇见了什么事。

像是神仙一样,什么都知晓。

李大太太忽然觉得很安心,在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面前那样的安心,很多不能对外人说的话,都能跟她说。

“我的病要什么时候才能好?”李大太太有些担忧,“不怕七小姐笑话…我放不下老爷和孩子…回到京里…我却又怕见人…怕别人知晓…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怎么了?”她闭上眼睛就会做梦,梦到那些人闯进来,抓住她,大大的刀砍下她的耳朵,她疼的喘不过气来。

“大太太,那些事都过去了。”婉宁轻声道。

李大太太忽然捂住脸哭起来,“我害怕,我怕老爷做官,我怕他回到朝廷里,从前他上奏折在朝堂上直言不讳,我从来没觉得不好,现在我怕,我怕会再回到那个地方,再回去我们可能就会死在那里,从那里回来我就发誓,再也不要回去了。”

人在掌握不了自己命运的时候,总会害怕。

“大太太有没有和李老爷说?”

李大太太摇摇头,“我不该说,老爷是御史,他…总归要说实话…就算我不愿意…我更不能让他退缩…我宁愿这样…”

就像这次,她明明知道老爷在做一件危险的事,可能还没能在京城里坐稳,他们就会又受到责罚,所以她才会坐立难安,想要回娘家看看,看看她的亲人,因为很有可能她就又会离开。

婉宁又轻声诱导,“大太太既然已经拿定了注意,就一定要相信李老爷。”

李大太太摇头,“我心里这样想,只是…还一样的害怕…听到声音我就会吓得躲起来。”只要看到她这个模样,所有人眼睛里都会冒出奇怪的神情,仿佛她是个胆小怕事的人。

李大太太说到李老爷的时候脸上不是排斥而是羞愧。

婉宁抓住机会,“大太太不是不愿意李老爷再做直臣,而是怕你的害怕会拖累李老爷是吗?”

李大太太愣在那里,她一直没想过,她到底在怕什么,听姚七小姐这样一说,对,她不是想要老爷做个趋炎附势,自保平安的人,如果是那样,她心里会更难受。

李大太太慌乱地摇头,“我不是要让老爷顺从我的意思,我是想治好我的病和从前一样和老爷夫妻同心,至少让他知晓,我在家中不会拖累他,现在我病了,他心中更牵挂我,说不得因此束手束脚。”

她猜对了。

如果是嫌弃李老爷,李大太太会大吵大闹,不会这样自我厌恶地封闭自己。

她要帮李大太太从心理阴影中走出来。

婉宁心里油然一暖,“大太太,您要知道,没有您相伴,老爷也难成直臣之名。我会帮你,我会帮你,让你什么都不怕,回到从前的模样。”

李大太太紧紧地看着婉宁。

不会再害怕?不会听到声音一下子站起来,让所有人都好奇地看着她?不会动不动就神情慌张,让人好奇,想要将她心里的恐惧挖出来瞻观?不会整日躺在床上仿佛就是一个要死的人,每日看着那些怜悯的目光?

她还能回到从前?

她的人生还有盼头?她还能堂堂正正站在人前。

天哪。

李大太太用手捂住了脸。

“大太太,您还能回到从前一样,好好生活。”

李大太太几乎一哆嗦,抬起头来,七小姐看透了她心里所想,她忍不住想要重复七小姐的话,她还能回到从前一样,好好生活。

婉宁笑着颌首,现代医学已经很发达,有很多心理疗法,她用的就是系统脱敏法来治李大太太的病,看起来好像很简单,其实是通过了很多试验,才让心理医生掌握好的心理疗法。

能运用好这种疗法,会一两次心理咨询就让病患有很大的改善。

所以她的很多同学都已经帮商业机构去捞金,她还依旧做一个临床心理医生。

不过是半个时辰,李大太太觉得心里轻松了不少,连脚步都轻快了些。

寿氏更是惊愕。

这么短的时间,七丫头到底做了些什么?怎么能让一个面目死灰的人脸上重新有了笑容。

寿氏看向旁边的赖妈妈。

赖妈妈带着人在窗口听了婉宁和李大太太说话,却没有听到半点特别的东西。

“没有什么?七小姐只是说李大太太能回到从前一样,”这不算是惊奇,惊奇的在后面,赖妈妈接着道,“李大太太好像就相信了。”

就像一个垂死的人得到了神药。

婉宁将李大太太送到垂花门,李大太太忽然回过头拿起婉宁的手,“姚七小姐,明天你可一定要来。”

婉宁点头,“大太太放心,明天我一定会去。”

李家人走远,沈四太太看向寿氏,“六太太,我想去七小姐房里和她说说话。”

让沈家人和七丫头单独说话?

寿氏正迟疑着,赖妈妈听了一旁下人说了两句话,忙走到寿氏身边低声道:“六太太,出事了,您快去看看吧!”

第十一章 有了本钱

赖妈妈说两句,寿氏顿时脸色苍白,“你说是谁?陈家三爷?这么说,整件事陈家三爷已经知道了?”

那还能不知道,二爷和五小姐做得那么明显,除非现在好好善后,才能遮掩过去。

寿氏攥住帕子,脸上一片阴郁,婉如的心思她知道,章哥竟然也跟着胡闹,现在她唯一期盼的是,这件事不要闹大,“老太太呢?老太太知道了吗?”

“闹出这么大动静,”赖妈妈声音更低,“恐怕已经知晓了。”

寿氏抿起嘴唇,勉强转头向婉宁和沈四太太笑了笑,“沈四太太先坐,我先去老太太那边看看。”

寿氏不在旁边,她和婉宁正好说话,眼看着寿氏带着下人离开,沈四太太拉住婉宁,“我们找个安静的地方,我有些事还要跟你说。”

婉宁颌首,“就去我住的绣楼,前些日子刚换了人手,很安静。”

沈四太太道:“最好不过。”

两个人到了绣楼,沈四太太拉着昆哥坐下来。

婉宁看向昆哥,昆哥立即向她笑了笑,看到昆哥的笑容,婉宁才想起来为什么她之前会觉得昆哥眼熟,那是因为昆哥的眉眼和她很像,而她的相貌像母亲多一些,“昆哥很像我母亲。”

沈四太太不自觉地僵了一瞬,趁着没有人在意,立即低头遮掩过去,“都说男孩子像姑母的多。”

婉宁将桌上的点心递给昆哥,这是寿氏为了她今天能乖乖听话,特意送来的。

昆哥伸手去拿了菊花酥。

真是,连喜欢的点心都和她一样。

婉宁顿时觉得有一股暖暖的气息在她身体里流淌,她很喜欢昆哥,特别喜欢,昆哥就像她亲弟弟一样,让她有一种十分想亲近的感觉,“昆哥为什么会哭?”

沈四太太向周围看看,发现屋子里果然安静,这才放心地说话,“我和昆哥之前说好,只要发现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我就会放开他的手,昆哥会按原路回去找你,到时候我借口找昆哥,再过去和你见面,我吩咐昆哥的乳娘跟着昆哥,免得昆哥年纪小不能将事办好,谁知我不过才指了一次给昆哥,昆哥就记住了你,看到五小姐欺负你,就真的哭起来。”

昆哥轻声道:“是乳娘教我,让我哭,大声哭。”

昆哥的乳娘圆圆的脸,看起来三十岁上下,模样亲和但是手脚灵活,举止也合体,看起来十分的聪明。

婉宁笑着看昆哥,“那我要谢谢昆哥,否则和舅母相见还没这样容易。”

昆哥很认真地看着婉宁,眉眼舒展,用力握了一下婉宁的手,“姐姐不要再被欺负。”

“好,”婉宁不自觉就露出笑容来,“姐姐答应你,以后再也不被人欺负。”

昆哥小小的脸上露出欢快的表情。

乳母将昆哥带去院子里。

沈四太太才低声道:“听到你落水了,你舅舅急得团团转,我们也不敢将这个消息告诉你母…”沈四太太立即闭上嘴,如今婉宁的母亲只有一个,那就是京城里的张氏。

婉宁接口,“我母亲可还好?如今可在扬州?”只要想起母亲,她就会想起儿时快乐的时光,她恨不得回到小时候,和母亲一起离开姚家。

沈四太太红着眼睛颌首,“在扬州,只是不在族里住了,另寻了一处院落就在家庵附近。”

母亲被休,过的一定很苦,否则也不会去家庵。

沈四太太面上浮起愧疚,“我们平日也想过去照应,只是你母亲不肯。”

婉宁知道母亲为什么这样做,都是为了她的名声,让她在姚家过上好日子。

沈四太太道:“如今看你都安好,回去我也可以告诉你母亲,”说着顿了顿,“还有件事,你外祖母嘱咐我办好。”

沈四太太看向旁边的妈妈,妈妈立即将手里的点心匣子递过来,打开上面是各色点心,再轻轻地拉开里面装着一个布袋,里面是厚厚的纸张,“这是你母亲从姚家出来时带回来的一部分嫁妆,你年纪小,这些年就由你舅舅保管,你外祖母的意思是,不管沈家如何总不能亏着你,就添了些她老人家自己的体己,从山西盘了两家商铺,做的是茶叶生意,将来你嫁去夫家,就可以光明正大地管起来,现在那边的掌柜是你舅舅选的,从前受过我们家恩惠,十分可靠,你可以安心,来往的账目和银钱都是上了册子的。”

母亲这是让她有些私钱傍身。

婉宁看着桌子上的房契和商铺的账目,“舅母能不能帮我做件事。”

沈四太太忙颌首,从前他们是有心无力帮不上忙,“想要我们做什么你就直说,不管到什么时候,沈家永远都是你的依靠。”

婉宁点点头,“请舅母帮我购置处院子,挑几个可靠的下人住进去,再将茶铺的掌柜叫来和我见面。”

婉宁这是要做什么?沈四太太有些惊异。

婉宁向舅母解释,“母亲既然是将铺子给了我,就不用等到将来我嫁到夫家再管上,从现在开始就该让铺子转起来。”

“你现在就要管那铺子?你不怕被姚家人知晓?”老太太的意思,那是婉宁的陪嫁,将来万一在夫家没有了靠山,手里总还有些能流动的银钱,可是现在婉宁还在姚家,谁都知道婉宁的父亲,那位姚宜闻大人最讨厌和商贾扯上干系。

婉宁拿起银票,“既然有银钱,何必担惊受怕地放在手边,万一哪日被姚家知晓,舅母觉得姚家可会给我留下一分?银钱留着有什么用,花出去的钱才算钱。”

花出去的钱才算钱。

婉宁竟然懂得这样的道理。

沈四太太不禁问,“你想要做什么?”

婉宁想起寿氏焦急的模样,“六太太可要和舅舅谈生意?”

沈四太太点点头,“今年边关要米粮数目多,又赶上湖广干旱,六太太想要将姚家的屯米高出市价三倍卖给我们,姚家囤的米都是和泰州官员一起贪来的漕米,成色不好,哪里能卖上这样的价钱,我们家是行商赚的是脚头钱,盐引是辛辛苦苦换来的,姚家看不起商贾,却比商贾算的都精。”

遇到灾年,姚家这样的人就会想要靠着米粮发家。

“那我就跟姚家做笔米粮生意,我们买了多少米,将来还让六太太求着买回去。”

从来都是姚家吩咐沈家办事,什么时候姚家会反过来求沈家,更何况卖出去的粮食,怎么会再买回来。

“婉宁,这…怎么可能…姚家向来…”

“我知道,”婉宁笑着看沈四太太,“舅母放心,任谁都有算不到的时候。”

沈四太太一愣,姚家那种虎狼的嘴脸,婉宁什么时候看得这样透彻。

姚家那些恶性她不想去说,想必舅母也早就明白,婉宁只是抬起头笑着看沈四太太,“我想见母亲,活着去见母亲,奉养母亲终老,和母亲共享天伦。”

沈四太太听得这话,泪水顿时从眼睛里涌出来。

第十二章 陈季然

姚老太太换了衣服和身边的丁妈妈说话,丁妈妈说了半晌,姚老太太几乎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她居然不认识自己的亲孙女。

在李大太太面前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说出去真是成了笑话。

“七丫头怎么说?”

“七小姐还是说李大太太的病能治好,”丁妈妈说着抬起头和姚老太太对视,老太太看着香炉上喷出的青烟,“七丫头有出息了,懂得什么时候站出来借别人的势,靠着李大太太,我必然就会待她好一些,我这么大把年纪了,还能看不明白她们这些手段。”

丁妈妈道:“您的意思是七小姐不会治病?”

“太医院的御医都开过药方,李大人回到京里,都察院都御使出面请了一屋子的郎中来给李大太太诊治。”

“李家老太太还请了人来做法事,李大太太连符水都喝了,这病若是能治早就治好了,不会等到今日,我们家请沈家来帮忙,不过就是应个景儿。”

老太太端起茶来喝,“不着急,等一等,真的还是假的慢慢就会见分晓。”

老太太说完话,就有管事妈妈来禀告,“老太爷来了。”

老太太将茶放下,就听外面一阵脚步声,紧接着就听到老太爷在外面道:“季然怎么没吃饭就走了?没有备上宴席?”

老太太看了一眼丁妈妈,丁妈妈立即道:“六太太一早就准备好了,还让二爷和四爷作陪。”

既然是这样,怎么人会突然走了。

老太太迎出去,看到老太爷微皱着眉头坐在椅子上。

“许是家中有事。”老太太声音很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