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就在他身边,他想尽办法,能不能救母亲一命?姚宜州仰起头来看向天空,让泪水倒流回嗓子里,然后吞进肚子。

望上天垂帘。

可怜可怜他含辛茹苦的老母。

姚婉如哭得伤心,眼泪一串串地掉下来,“母亲,你可千万不能有事啊。”

寿氏靠在软榻上慢慢地顺着气,正要打发人去听听二房的消息。

就听到门口有丫鬟喊了声,“六老爷。”

姚宜春一阵风似的进了屋。

浓浓的酒气扑面而来。

寿氏刚刚舒展的眉头又皱起来,“老爷去哪里了?”老爷好喝酒,因此时常被老太爷教训,前一刻口口声声要改,后一刻闻到酒香就什么都忘了。

姚宜春脸上本是一片喜气,见到满脸泪痕的姚婉如,“这又是怎么了?”

不等寿氏说话,姚婉如急着道:“父亲,婉宁让二房的大伯接走了,要去二房照应二祖母。”

去二房?

二房怎么想起来接婉宁?

“反了她了,”姚宜春扬起声音,“找几个人将她接回来,三哥来信说得清清楚楚让你管教婉宁,你怎么任着她胡来?”

寿氏埋怨地看了姚宜春一眼,“老爷以为妾身没想到?只是大哥说,没有婉宁二老太太的病就不能好转,老太爷都无话可说。”只要想起这件事,寿氏胸口就隐隐作痛。

“三哥怎么生出这样一个女儿,”姚宜春红涨的脸看起来虎虎生威,“等我抽出时间写封信给三哥,将这丫头赶去家庵,让她一辈子青灯古佛日日为姚家跪拜求福。”

姚婉如张开了嘴,虽然一双眼睛仍旧濡湿,却已经饱含欢喜,差点忍不住拍手。

对就是要让婉宁做尼姑,让她做一辈子的尼姑。

没料到老爷底气那么足,寿氏让人搀扶着站起身来,亲手端了茶给姚宜春,“老爷快想想法子,可不能让七丫头这样在里面搅和。”

姚宜春冷笑一声,“她也闹不出大天来,现在你就跟着我一起去二房,若是二老太太没有好转,你就将婉宁带回来,就说三哥有话在先,不能让婉宁在外过夜,大哥这边我来顶着,我就不信了,在姚氏一族里,我还没有说话的份。”

大哥整天闭门不出,他却已经今非昔比,在泰兴呼风唤雨不说,将来就要在朝中有了靠山,攀上了崔家,三哥都要对他另眼相看。

姚宜春越想嘴边的笑容越重。

寿氏看着不以为然的姚宜春,不知怎么的,老爷仿佛比往日高大了许多,这样想着,她胸口的大石仿佛也挪开了,喘息终于通畅起来。

“六老爷,六太太。”在外守着的段妈妈快步进门来。

见到段妈妈有些慌张的神情,寿氏的心不禁一阵狂跳,“怎么了?”

段妈妈忙道:“听说二房的老太太不行了,二房要筹备治丧呢。”

二老太太不行了。

寿氏顿时挺直了腰。

治丧,她的机会来了,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寿氏忍不住要笑出声,整个姚氏族里谁还能接办这个差事。

婉宁去了二房又怎么样?

二老太太不行了,还是要她出面。

寿氏感觉她就像扔在热水里的茶叶,整个人伸展着,说不出的舒坦。

“有没有禀告老太爷和老太太?”寿氏转头询问。

段妈妈吞咽了一口,硬着头皮将后面的话说完,“奴婢也是听老太太那边传过来的消息,二房要治丧…二老太太亲自吩咐要…要七小姐一手操办。”

屋子里忽然安静下来。

寿氏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仿佛连呼吸都停滞了,姚婉如脸上还挂着一抹惊喜,姚宜春瞪着血红的眼睛。

段妈妈恨不得立即缩到地底下去。

“让谁治丧?”寿氏几乎咬着牙问。

段妈妈不敢回话,空张着嘴,半晌才道:“七…七小姐…”

寿氏转身将桌子上的茶碗拿起来“啪”地扔在地上摔了个粉碎,“将来等她再落到我手里,不要怪我心狠手辣。”

“走,去老太太那里。”她现在是一刻也不能等了,否则她的打算真的完全会落空。

寿氏带着人去了老太太房里,见到老太太急着道:“老太太,这时候了您可不能不管啊,让婉宁这样搅合下去可如何得了。”

现在比她更着急的应该是老太爷和老太太。

二老太太已经不好了,这时候不下手要等到何时。

老太太抬起头看了眼寿氏,“打听来的消息做不得准,你先去二房看看二太太,再让人捎信回来。”这些事还是弄清楚为好。

姚宜州眼看着婉宁吩咐下人准备办丧事的一应物件。

他心里沉甸甸的,鼻端仿佛闻到了香烛的味道,浓浓的冲进他心里。

“大老爷,陈家三爷带着表兄过来了,要给老太太请安。”

姚家和陈家有几分交情,陈家的老三是个好孩子,姚宜州点点头,吩咐下人,“准备茶点…”

下人忙道:“七小姐说这两天会有客人上门,都让小厨房准备好了。”

连这些都备好了。

姚宜州点点头,自从母亲病了,家里已经好久没有人主事,他只是吩咐几个母亲身边的管事妈妈,随便应付,哪里会提前准备妥当。

姚宜州伸手整理一下衣袍,抬脚去堂屋里。

陈季然有些坐立难安,他实在应该早几日来探望。

“既然之前没来,现在就安心等着,白灯笼没挂出来,人现在应该没事。”崔奕廷抬起头,看向周围,堂屋布置的很简单,中间一副山水,两边是治家的对联,长案上摆着小块寿山石,两只前朝古瓶,看起来就是很普通的人家,不像三房那样富丽堂皇。

姚家二房从前是泰兴的粮长,姚家因此成了泰兴人人知晓的大户,姚家宗长的位置就落在二房,他之前不太熟悉姚家二房,到了泰兴听到的消息,姚宜州虽然守旧是个正直敦厚的人。

不过等到二房长辈过世,姚宜州压不住三房的势头,姚家宗长之位顺理成章就落在三房老太爷身上。

姚三老太爷没有教好自己的几个儿女,马上就又要去祸害姚氏族中的子孙了。

第三十五章 拜会

姚宜州踏进屋门,陈季然立即起身,三个人见了礼。

姚宜州的目光落在崔奕廷身上,“这是…”

陈季然忙道:“这是我家的表兄,崔家行二。”

姚宜州点了点头,他们家和陈家来往不多,陈季然他倒是见过几次,这个表兄他倒是不知晓。

“听说老太太病得厉害,我和表兄过来给老太太磕头问个安。”陈季然看向姚宜州,姚宜州眉宇中是掩不住的忧愁。

姚宜州叹口气,“母亲病得重,大夫说不能让旁人探看。”

已经到了不能探看的地步。

陈季然想起笑容可掬的姚二老太太心里不禁有些难过。

“听说是秦大夫来给看得症,不知方子是否有用?”一个醇厚又从容不迫的声音传来。

姚宜州抬起头看过去,是崔家二爷,“崔二爷知道秦大夫?”

崔奕廷不躲不避地对上姚宜州的视线,“正好在李御史家里见过一面。”

姚宜州摇摇头,“时好时坏,秦大夫的方子比从前的几位郎中都要好用些。”

崔奕廷眼睛中有一丝超越他年纪的端凝,听得姚宜州的话,目光从姚宜州脸上一扫而过,脸上顿时浮起心照不宣的神情。

那表情很淡几乎让人难以察觉,又恰到好处的让他知晓。

姚宜州颇为意外,崔奕廷好像听出了他的话里隐藏的意思,这个崔二爷到底是谁?年纪和陈季然差不多,却比陈季然看起来沉稳很多。

他不由地又去打量崔奕廷,脑子里飞快地想着,崔家,是哪个崔家。

陈家的表亲,是陈家姑奶奶的夫家,还是陈季然母亲娘家的亲戚。

姚宜州还没想清楚。

崔奕廷又不慌不忙地询问,“大老爷可知道何家?”

何家…

“何明安。”

听到这个名字,姚宜州忽然之间心惊肉跳,崔家少爷怎么会知道何明安。

怎么会在他面前问起何明安,这是连三房也不知晓的事。

崔奕廷凝望着他,表情十分认真。

姚宜州不由地吞咽一口看向旁边的陈季然,“我让下人在花厅里备了点心,你先过去,我和崔家少爷说几句话。”

姚大老爷要和表兄说什么话?表兄可是第一次来姚家二房。

陈季然有些费解,不禁询问地看向崔奕廷。

崔奕廷点点头,“我在京里听说一件事要和姚大老爷说。”

表兄从前是有名的魔王,他去崔家看姑母的时候,表兄拉着他去树上捉鸟,他差点从树上掉下来,第二天他再也不敢爬树,表兄笑他是个胆小鬼,晚上趁着他睡着还在他脸上画了一个大花脸。

他的模样将下人吓得目瞪口呆,表兄还拍着手说:“我这是为你好,将来你长大发达了不要忘记我。”

这件事被姑父知道了,表兄因此被罚跪了半天。

不过好像姑父的严厉没让表兄收敛,第二天表兄就站在房顶上向他脚下扔瓦片,他吓了一跳被乳母搂在怀里。

表兄笑他,“就是个胆小鬼。”

他记得姑母训斥表兄,“就是个愚顽的魔王,崔家的房子早晚要被你踩塌了。看你老子知道了不修理你,还不快下来。”

姑母话音刚落,表兄就顺着房脊跑掉了。

整个崔家被表兄闹腾的鸡飞狗跳。

家里长辈都说,没想到姑父这样稳重的人却生了表兄这样一个顽劣的孩子,不知道表兄什么时候能收收心。

谁能让他收心将来做些正经事。

他从来没想过表兄能安下心来读书或是像姑父一样做事。

可是突然之间,表兄就像变了个人,不但不胡闹了,还每日读书,看得书比他这个将要应试的人还多。

人虽然稳重了,不过脾气好像还像从前,让人捉摸不透。

陈季然站起身随着下人一起出了门。

屋子里没了旁人,姚宜州才道:“崔二爷怎么知道何明安。”

“何家接替了姚家是泰兴的粮长,这两年的漕粮就是何明安催缴上来的,”崔奕廷目光闪烁地抬起眼睛,“大老爷可知道何明安在哪里?”

何明安,泰兴谁都知道何明安在催粮的时候遇到涨水,人被冲走了,现在还寻不到尸骨。

姚宜州踌躇起来,“崔二爷,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何明安想要和大老爷一起上京,大老爷答应了,现在还做不做数?这两年收缴漕粮的账目大老爷可收好了?”

姚宜州只觉得全身的血液一下子冲到头顶,他顿时从椅子上站起来,脸色变得煞白,“你怎么知道这些?”

姚宜州的手不住颤抖。

这是他和何明安商量好的事,这些年泰州超额征收漕粮,数目一年比一年多,作为粮长他看过太多被逼的家破人亡乡民,何家做了粮长之后,为了保证漕粮,将家里所有的财物都用来办粮交仓,何家已经不堪重负,托人告到知府那里,知府不但不理不睬还将何明安的父亲打了半死。

何家想卸了粮长之职,官府却不肯答应。

没有何家这样有良心的粮长顶着,不知道要死多少乡民,父亲是做过粮长的人,他深知里面的门道,私下里就帮这何明安做账目收证据,想要悄悄上京告状。

他也想过走三房老三的路子,正想让人去打听,谁知道这时候何明安就出了事。

他是知道何明安为什么出事。

八成是和漕粮有关。

官府说人被水冲走了,谁又能真的去查?他悄悄让人去找过,都是没有任何消息。

现在谁也不敢和何家牵扯干系。

何家准备交了今年的漕粮就从泰兴搬走。

至于他手里的账目,他还不知道要怎么办。

“常安。”崔奕廷喊了一声。

等在外面的崔家下人立即快步走进来。

那下人低头弯着腰,在屋子里站稳了就抬起头来,他脸色黝黑,胡子从鬓角一直长到下颌,单眼皮,直直的鼻梁。

姚宜州差点喊出来,这是,何明安。

何明安没死,居然还留在泰兴。

“宜州。”何明安眼睛里满是激动的目光,喊了一声愣在原地的姚宜州。

姚宜州半晌才张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何明安在椅子上坐下,将去向说了,“朱应年…那狗贼让官兵假扮成贼匪杀我,多亏了崔二爷相救我才能活着。”

姚宜州瞪大了眼睛,崔二爷有这样的胆子竟然和南直隶的官员作对。

姚宜州道:“你怎么还敢留在泰兴。”

何明安冷笑一声,“这叫灯下黑,崔二爷敢收留我,我又怕什么。”

姚宜州道:“接下来你们准备怎么办?”既然南直隶的官员上下坑瀣一气,他们留在南直隶又能闹出个什么结果。

何明安的目光就落在崔奕廷身上。

崔奕廷声音平缓,不高不低,脸上并没有半点的紧张,“不用去京城告状,姚大老爷可知道朝廷的巡漕御史已经来到南直隶。”

姚宜州忍不住的道:“谁是巡漕御史?”

他将话问出来才发现,他和何明安一样,满心期盼地看着崔奕廷,等着崔奕廷出主意。

崔奕廷的年纪做他儿子绰绰有余,他心里却不觉得这样问有什么不妥。

崔奕廷道:“只要将账目准备好,找到南直隶官员贪墨的漕粮,巡漕御史就能将弹劾南直隶的奏折递给皇上。”

这么简单?可是仔细想起来,谈何容易。

“家里说话不便,有空大老爷可以到我家中商谈,”崔奕廷说完看看何明安,“出来时间长了,你先回去!”

何明安站起身来告辞。

屋子里只剩下崔奕廷和姚宜州两个人。

将手里的茶碗放在桌上,崔奕廷道:“有件事我想请问大老爷。”

姚宜州点了点头,“崔二爷请说。”

大约是说漕粮的事,他现在脑子里是一团乱,崔奕廷问起来他还不知道要怎么说。

“我打听一个人。”

崔奕廷的话让姚宜州有些诧异。

“姚家二房可有亲戚或是朋交姓蒋?也在扬州、泰州一带居住,家中有一位小姐,”崔奕廷顿了顿,“现在该是十二三岁。”

姓蒋的亲友?家中还有十二三岁的小姐,又是扬州、泰州这边住。

崔奕廷说的是他们二房,可是他们结交的人并不多,在扬州、泰州的亲戚算一算,就是姚家人居多,也没有姓蒋的啊。

要说十二三岁的小姐,姚家倒是有不少,现在家里的婉宁就是十二岁。

崔奕廷波澜不惊的眼睛里带了一丝期盼。

姚宜州还是摇了摇头,“家父有个好友姓蒋,只不过在一家人祖籍就是京城,如今也在京中居住,至于家里有几个小姐我也不知晓。”

崔奕廷接着询问,“这位姓蒋的人家可在泰州附近住过?”

“不曾。”

姚宜州抬起头,不知怎么的,仿佛从崔奕廷脸上看到了淡淡的失落。

奇怪,这个崔二爷,真是奇怪的很。

崔奕廷站起身向姚宜州行礼,“等我去京中劳烦大老爷写张帖子,我去蒋家拜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