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身说,让婉宁搬到沈家来住,将来再…”

不等沈四太太说完,沈敬元已经皱起眉头,“胡说,从姚家出来算什么?逐出家门?将来婉宁的名声还要不要?我能护着她,不能给她说一门好亲事有什么用?万一沈家将来不在我手上,谁又照应她们母女?”

“还有昆哥,”沈四太太道,“老爷忘了,还有昆哥啊。”

“昆哥年纪还小,还有那么多年…”沈敬元喃喃地道。

“等老爷老了,昆哥早就长大了,”沈四太太不在意,“再说名声,姚家会给婉宁个好名声?将来会为她谋划一门亲事?”

沈敬元站起身,看着窗外被风吹得晃动的树枝,以后的事谁知道?

“这样的话不要再提,别因此误了婉宁。”

沈敬元话音刚落,外面的妈妈进来道:“老爷,族里的大爷来了。”

沈敬元紧张地看了沈四太太一眼。

沈四太太的心也提起来,难道是扬州出了什么事?

沈四太太带着下人去张罗茶水,在门口就看到风尘仆仆的沈敬贺。

“大哥,”沈敬元上前去迎沈敬贺,“怎么也不让人说一声就过来了,家里可都好?”

“老太太惦念着你,别的都还好,”说着向屋子里看了看,没有旁人就低声道,“老太太看到你捎的信,婉宁的病好了?”

沈敬元忙点头,“好了。”就要说婉宁的事。

沈敬贺却一把拉住沈敬元,两个人到椅子上坐下,沈敬贺道:“一会儿我们再说家里的事,你可将盐课凑齐了?这期限眼见就到了,两个月内部起运粮食,就拿不到盐引。”

沈敬元摇摇头,“还在收粮,今年和往年不一样,盐课突然多了不少,我们家哪里有准备。”

他最近愁的就是这个,不止是今年运去边疆的粮食不够,很多地方他都觉得捉襟见肘。

沈敬贺压低声音,“我听说泰州有批粮食,这才赶过来。”

泰州的粮食在哪里?他怎么没见到?除了姚家想要高价卖给他的粮,他能收到的都是农户那里收来的散粮。

沈敬元道:“大哥怎么会知道?”

沈敬贺笑道:“我是认识了泰兴父母官朱大人身边的师爷,听那师爷说泰兴有大户人家屯粮…”

大户人家…

泰兴的大户人家,屈指可数。

姚家就是其中之一。

沈敬元面色微紧,“是哪家?总不能就是姚家。”

沈敬贺端起茶来喝,“那倒不知晓,不如明日去拜访那位朱大人,也听听朱大人的口风。”

跟地方父母官问粮,那朱大人仿佛和姚家关系很好。

沈敬元有些迟疑,半晌目光重新稳定下来,“大哥是说,要跟官府买粮食?父亲从前可是有规矩,无论到什么时候,一不能强人卖粮,二不能低价掺劣米,三决不碰漕粮。”

沈敬贺放下茶碗,目光炯炯地看着沈敬元,“你知不知道讨债的已经上门,多少人用条子换盐引,你连试也不试,难不成要看着沈氏一族败落?你来泰兴有些日子,可想到了法子?”

沈敬元摇摇头,“这两日我准备亲自下去看看,到底能收来多少米。”

“连着几日下雨,路难走,别出什么差错,”沈敬贺叹了口气,“若不然我陪着你下去看看。”

沈敬贺说完话,随意瞥了一眼桌子上的盒子,里面放着几块奇怪的点心,“这是什么?”

紧接着门口就有人咳嗽了一声,沈敬贺抬起头,看到了笑脸相迎的沈四太太。

沈四太太上前行了礼才道:“这是从新开的茶楼里买来的点心,大哥尝一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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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治病还是治丧

沈敬贺拿起一块点心放在嘴里,不禁愕然,这是什么?他真没吃过。

沈四太太笑道:“新开的茶楼,从行船的人听说我们家,就来拜会,送来一盒点心。”说着看了沈敬贺一眼。

沈敬元不由地心生感激,若是妻子不说,他就要向大哥撒谎,婉宁说过开茶楼的事除了他们不能让别人知道。

沈四太太十分理解地露出笑容。

精致的茶点放在描金的漆盒里让人看着就想尝一尝,沈敬贺摇了摇头,“现在的商贾是越来越会做生意,不止是东边买西边卖,连个茶点也做的这样精细,也不知是哪家来开的茶楼,将来定会生意兴隆。”

沈四太太高兴地笑了,她就说婉宁的茶楼一定能开起来。

这样新奇的东西,谁见了不想尝一尝。

东西好吃,很快就会传开。

现在就是让所有人都知道,有个从山西来的商贾,在泰兴城里开茶楼,买茶叶和茶点。

沈敬贺还在端详,茶点做成猫爪子样,怎么想的,泰州又来了什么样的商贾,“既然人家来拜会,我们家没还礼过去见见东家?”

撒个谎就不知道要用多少话去圆谎,沈敬贺不精通此道,只是咳嗽一声,“还没来得及。”

沈四太太见到丈夫的黑脸,忍不住想笑起来。

如果不是要瞒着。

她真想告诉大伯。

这哪里是什么新商贾,这是婉宁做的,辰娘的小婉宁。

要不是她亲眼所见,她也想不出婉宁出落成这样。

沈四太太才想到这里,就有管事进来禀告,“姚家二房的老太太不好了,姚家正准备操办丧事呢。”

沈四太太不禁“啊”了一声,婉宁才去二房,二房老太太怎么就不好了,这可怎么办啊?

沈敬元也是一惊,立即站起身,“快准备准备,我们去二房看看老太太。”

沈四太太应一声就要去安排。

沈敬贺目光从沈敬元脸上扫过,然后惊奇的开口,“咱们家不是不和姚家二房来往吗?姚家二房向来看不起商贾,当年的事你忘了?被兴冲冲地上门却讨个没趣儿。”

沈敬元还没说话,沈四太太已经道:“这个节骨眼上,姚家二房该是不会。”

沈敬贺将视线挪到沈敬元脸上。

四弟仿佛对弟妹的话颇为赞同。

哪里不对劲,沈敬贺看向走出门的弟妹。

这次他过来明显觉得哪里有些不同,姚家、米粮、还有四弟夫妻俩的神情,都有了些变化。

四弟对米粮上的事少了些急躁,四弟妹脸上有了欢喜的神情,就连一直不来往的姚家二房也顺理成章地走动起来。

发生了什么事?

四弟寄回家的家书只是提了婉宁啊。

婉宁坐锦杌上看二祖母。

旁边是诊完脉的秦伍。

婉宁还记得二祖父在世时,二祖母脸挂着的笑容,别人家的老太太见到晚辈都是坐在椅子上说话,二祖母却下地忙活着给她们做好吃的。

大伯没能考上功名,二房的家境也不如祖父母那里,母亲却很羡慕二祖母,她那时候还觉得奇怪,二祖母都生了白发,母亲到底羡慕什么?现在她知道,人不管活到多大只要身边有相伴相依的人,就会觉得幸福。

二祖父死了之后二祖母家里就不太宴客,一年前大伯母带着二房的弟弟回娘家,坐船遇到了水匪,一船的人都被水匪杀了。

婉宁听下人说过,水匪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消息说大伯母带了许多金银细软,才动了要打劫的心思,其实大伯母只是带了些土仪,水匪杀了人,将东西翻的到处都是,然后放火烧了船,那个情景想想就可怕。

二祖母和大伯一起办了大伯母的丧事,协同官府一起抓到了水匪,将所有的事都打理好二祖母就病了,大伯也是闭门不出,整个二房好像一下子被打垮了。

床上的二祖母很瘦,已经没有了婉宁记忆中的模样。

看到她微微睁开眼睛,想露出些笑容却只能点点头,“这是婉宁?”

婉宁点头,“二祖母,我是婉宁。”

二老太太眼睛里露出赞赏的目光,“好孩子…还请…大夫…来给…二祖母看病…”

“二祖母可好些了?”婉宁轻声问。

二老太太点头,“好些了。”眼睛里没有半点情绪,好像这句话跟她无关。

婉宁看向秦大夫,秦大夫摇摇头。

姚宜州轻声道:“母亲,您可知道李御史的妻室?在云南生了重病,四处访医,是婉宁将她治好了。”

二老太太点点头,“婉宁出息了,”说着将视线落在婉宁脸上,“你自己在族里,要照应好自己。”

二祖母这样不加遮掩,说出了她的处境。

姚家还没有人和她这样说过话。

二老太太喘口气,“你们…都不用为我奔波了,生死有命,活了这么大岁数…我也够了…”

“母亲…”姚宜州不禁眼睛发红,“您听秦大夫和婉宁的,好好吃药,就算不能旧病取根,也能好转。”

二老太太坚定地摇头,“那些苦的我都吃够了…你媳妇要不是为了给我求药…也不会回娘家…”媳妇和孙儿就这样死了,早知道如此,她就应该早早跟着老太爷去了,这样在路上还有个照应,如今剩下宜州自己,到了九泉之下她不知道怎么向老太爷交代。

她没照应好这个家,老大媳妇太年轻了,若是活着该多好。

“母亲别说了,都是水匪做的,关母亲什么事,如今儿子就盼着母亲能康健,我们母子两个相依为命。”

二老太太闭紧了眼睛不再说话。

姚宜州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得求助地看向秦伍,秦伍想了想长出一口气,“我再开张方子给老太太。”然后在姚宜州注视下轻轻摇头。

姚宜州脸色煞白,忙看向婉宁。

“婉宁,你还有没有法子?”

婉宁治好了李大太太的病。

说不定会有法子将母亲的病也治好,这是他最后一丝希望。

婉宁在姚宜州注视下摇头,“我不会治二祖母的病。”

秦伍不禁惊讶,这怎么可能。

李大太太的病分明就是姚七小姐治好的。

为什么姚七小姐说她不会治病。

这是为什么?

秦伍忍不住想要询问,张开嘴却又不知道怎么说。

连姚七小姐自己都说不会治病,难道他还能反驳不成?

姚七小姐将治心病的法子都教给了他,却在姚大老爷面前这样说。

姚宜州也惊讶地僵在那里。

秦伍大夫跟他说婉宁有法子治病,将婉宁请来说不定母亲的病会有转机,他原本还觉得奇怪,婉宁这么大年纪怎么可能比得上秦伍这样有名的大夫,怎么能让秦大夫这样交口称赞,秦大夫将李大太太的病说了,他又让人去打听,才知道这件事都已经传遍了泰兴。

“婉宁…”姚宜州只喊了婉宁的名字,就难以继续。是他昏了头,将所有希望都放在婉宁身上,婉宁才多大的孩子,就要担着这样的担子,他实在不该如此。

“我母亲被休的时候,二祖母替母亲说了话,说母亲是个贤淑的妻子,再说先贫贱后富贵者不去…孙女被送到族里,二祖母也时常让人来送东西,这些孙女都记在心里。”

“听说二祖母病了,我托秦大夫上门诊治,若是大伯不来家里接我,我也会过来,”婉宁说完顿了顿,注视着二老太太,“二祖母,我知道我治不好您的病,这次我来是想请二祖母将治丧的事交给我,由我操办。”

秦大夫倒吸了一口凉气。

姚宜州惊讶地张开嘴。

床上的二老太太也睁开了眼睛。

婉宁竟然是想要操办她的丧事才会来二房,不是给她治病。

“婉宁…”姚宜州打断婉宁的话,“这是什么话,老太太还好端端的,怎么就提治丧。”

婉宁静静地和二老太太对视,“二祖母辛苦了一辈子,后事草草办了未免脸上不好看,就算大伯想要孝顺,到时候也没有说话的分,孙女虽然年纪小,留在二房,还能保住二祖母一份颜面,不至于大伯被人笑话,这是孙女唯一能做的。”

旁边的妈妈不禁变了脸色。

七小姐这是什么话啊。

当着老太太说丧事。

还一连串说出这些,好像二房连个丧事都办不了了,这是要二老太太脸上无光,让大老爷难看啊。

“七小姐。”妈妈轻声叫喊。

七小姐却仿佛没有听见一般,只是端坐在锦杌上和二老太太对视,二老太太有些惊诧,七小姐一双眼睛平静无波。

七小姐这是在做什么?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第三十四章 安排

二老太太从来没想过会有这样一天,一个十二岁的孙女来到她床前说要帮她治丧。

不为别的只怕她死了之后后事被草草操办,脸面上不好看。

二房在她手里这么多年,到了这个地步?

不可能,她也不相信。

婉宁的模样却又不像乱说。

或者是想要激她好好吃药,才有这番话?她活了这样一把岁数,谁还能骗得了她。

这些日子她好话、坏话都已经听尽,她累了,只想好好歇着。

二老太太抬眼看向身边的桂妈妈。

桂妈妈忙低下头来,“老太太您别在意,七小姐年纪小,还不懂事。”

二老太太摇摇头,不管怎么样,是该安排她的后事,这家里上上下下谁都不愿意提起这档子事,只因为这两年家中丧事实在太多了。

她本想求助于族里,正盘算着交给谁才好,三房是六太太掌家,只要她开口,六太太一定会过来,她也不太能看惯三房的作风,现在既然婉宁过来,她想知道,交给一个十二岁大的孩子会怎么样。

“让…婉宁…去办吧!选几个…人帮衬着…”

听得老太太这话,桂妈妈眼睛不由地红了。

姚宜州看向婉宁,婉宁若是想要这样激得母亲去吃药,显然是无用了。

可是婉宁却好像并没有失望,而是顺理成章地答应下来,仿佛她真的是要治丧才来的二房。

姚宜州忽然觉得他摸不透婉宁的心思。

从二老太太屋子里出来,童妈妈忍不住询问,“小姐,您这是要做什么啊?真的要给二老太太办丧事?”

婉宁毫不犹豫,“是办丧事。”

是办丧事。

旁边的秦伍也疑惑地皱起眉头。

婉宁转过身,“劳烦秦先生还照常开方子给二祖母治病。”

“婉宁,”姚宜州不明白,“你这到底是要做什么?”

“大伯要相信我,”婉宁抬起头,“我看家里的红灯笼旧了该还新的,大伯都没安排人替换,大伯已经准备操办二祖母的身后事,既然如此,为何不交给我。”

姚宜州不禁怔愣,婉宁好像看透了他的心事。

“大伯将家里的事教给我安排,二祖母的病就会有转机。”

婉宁那双清澈的眼睛,含着笃定的神情。

让他不得不信。

既然母亲的病会有转机,为什么又要治丧,这怎么能解释得通,他的心里乱成一团,如今能依靠的也只是婉宁这句话。

他从心底里找不出反驳婉宁的理由。

只能孤注一掷。

妻儿遇到水匪那天晚上,他没能在她们身边,他不能想象出她们有多么的害怕,多少次梦中他都会回到那条船上,一手拉起妻子一手抱起儿子,他们一家人同生共死…

无论他多么努力,睁开眼睛终究是场空,伸出手摸索着身边,空荡荡的,一片冰冷。

那些事他还没能遗忘,现在轮到了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