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眼看就又要升迁,父亲要拿到爵位。

万事如意,也不过如此。

张氏觉得,自己就是那轮太阳,正高高地升起来。

张氏陪着姚宜闻吃了饭,将姚宜闻送出家门,然后回到主屋里将管事孙妈妈叫来说话。

孙妈妈来主屋里行了礼便道:“都备好了。”

张氏点点头,欢快的脸上稍稍紧绷,正色起来,“父亲好不容易来一次,可不能大意了。”老爷迎娶她的时候,父亲多少有些不愿意,所以她刚成亲那两年父亲没登过门,好在老爷这些年还算争气,她将内宅打理的妥妥当当,整个姚家上下一体,父亲才算放下了心结。

孙妈妈笑容可掬,“您放心吧,哪里都是妥妥当当。”

张氏“嗯”了一声,“将厨房的菜单子再瞧一遍。”

孙妈妈立即道:“有亲家老太爷爱吃的也有五老爷爱吃的,今天一早厨房就出去采办齐全了,现在四个厨娘都在收拾了。”

张氏将目光重新落在床上,床上四岁欢哥睡得正香。

孙妈妈笑着道:“八爷长得越来越漂亮,眉清目秀,取了老爷和太太的优点。”

张氏用手轻轻地摸着欢哥的眉毛,每次看到欢哥,她就觉得她这辈子没有白活,能生下欢哥是她的福气,心底那些烦郁和不如意顿时就去的干干净净,眼见着欢哥越来越长大,眉眼越来越漂亮,她总会在深夜里感谢佛祖,谢谢佛祖让欢哥生成这样。

“不太像我,”张氏笑道,“比我漂亮。”

孙妈妈就掩嘴笑,“哪里有太太这样的,看到孩子不像您,您还高兴成这样。依奴婢看,老爷的五官不如您透亮,八爷不像您像谁呢。”

张氏抿着嘴,一双眼睛微微闪烁。

看了一会儿欢哥,张氏和孙妈妈去外屋里说话。

“怎么样,泰兴可有消息?”

孙妈妈摇头,“还没有呢,泰兴毕竟离京城远,就算捎信也要好久才能到。”

张氏端起茶来喝,“也不知道事情办的怎么样?”

“您就放心吧,”孙妈妈从张氏手里将茶碗接过来,“表老爷在泰兴做父母官,二房老太太已经病了那么久,早晚族长都是老太爷的。”

“老爷说,朝廷要查漕米,我就是担心…不过想一想父亲和崔尚书交好,若是有什么风吹草动早就知道了,”张氏舒了一口气,“不知为什么,这几天我就是心惊肉跳的。”

“要不然请太医来开张安神的方子?”孙妈妈拿了把团扇轻轻地扇着。

张氏摇了摇头。

孙妈妈忙道:“您不用担心,都好着呢,上次六太太的信里也说了,老太爷声望日重,七小姐…也听话乖乖锁在绣楼里,如今的姚家,谁还能在您面前掀起风浪。”

张氏靠在软榻上,慵懒地看着窗外桂花。

是啊,谁还能在她面前掀起风浪。

泰兴,姚家二房,二老太太一口口吃着药,婉宁手里的药碗很快就空了。

“三房的老太爷和老太太来了。”桂妈妈低声禀告。

姚宜州站起身来,“母亲,我出去迎迎。”

“不急,”二老太太抬起眼睛,“等族里的人都到齐了,你再出去不迟。”

姚宜州道:“毕竟是长辈。”

“长辈?”二老太太冷笑一声,“千万百计想要算计你的人不算是长辈,不过就是龌蹉的小人。”

姚宜州到现在还不敢相信,三老太爷会这样做。

二房的堂屋里很快就坐满了人。

寿氏抬起头张望,族里的女眷来了不少,半天也不见婉宁。

族里的媳妇压不住好奇,“六太太,听说婉宁会治病?”

寿氏叹口气,“我也不知晓婉宁会治病。”

连三房人都不知道,七小姐会治病的消息只怕是以讹传讹。

旁边的姚婉如忍不住接着寿氏的话道:“我们都不信,就婉宁自己说…会治病,可是来到二房,也不见她治好了二老太太。”

这是明摆着的事,再怎么说都没用。

二老太太不会好起来,婉宁就再也不能猖狂。

看到族里的女眷不住地点头,姚婉如差点忍不住笑出声。

一个族里的媳妇快步走出来,“不知是谁管着厨房,怎了连茶水也不上,家里乱成这样,哪里像是办丧事的样子。”

“都是婉宁打理的,”姚婉如抢先开口,“二祖母将这些事都交给了婉宁,母亲昨日来就想帮衬,婉宁说什么都不让母亲插手。”

“十二岁的孩子,能做什么事?族里这么多人在,都不作安排,点心没有就算了,水也没有一口,伺候的下人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女眷们互相看看,一个接一个的道,“从前二房可不是这样。”

堂屋里,姚老太爷几次想要拿起茶杯,却发现桌子上依旧是空的。

好像是故意什么都不摆。

姚老太爷皱起眉头。

“大老爷来了。”

听到下人传报的声音,姚老太爷清了清嗓子抬起头,看到了姚宜州,“宜州,家里怎么乱成这样?你母亲怎么样了?”

姚宜州向族里长辈行了礼,“叔父安心,都在安排着。”

“这都什么时候了,”姚五老太爷从椅子里坐起来些,“家里没有女眷来打理,就让族里人帮忙,做事没有个轻重缓急是要出大错的。”

说完五老太爷顿了顿,“家里还没交代好,族里的事你也该安排安排,到时候你在家中守孝,族里有事要怎么办?”

连珠炮似的询问,让姚宜州不知道该回哪一句,如果母亲真的没了,他定然会满心悲伤,族里的事也不能顾及,八成会请长辈代为主理。

“依我看,族里的事还是要由长辈主持,”五老太爷看向姚老太爷,“姚氏族里,如今三哥年纪最长辈分最高,自从二哥没了,宜州年纪小担当不起来,就是三哥在帮衬,一事不烦二主,也不算乱了人伦。”

五老太爷一句话,简简单单的就将宗长的位置推到三房老太爷跟前,姚宜州看向三老太爷。

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他该怎么回话?他是同意还是不同意?这样的变故在眼前,八成他会像现在一样,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自从妻儿死了之后,他的心就已经死了,母亲再离他而去,他身边再也没有亲近之人,如果是这样,他就算将全身的刺都竖起来,又能去保护谁?八成他会放任自流。

姚老太爷看着失魂落魄的姚宜州,二房接二连三的出事,换成谁都会难以支撑,“宜州,你就安心操办你母亲的事,族里有我看着,不会出什么差错。”

温和的话,熨烫着他的心。

仿佛是关心他,三叔父却就这样简简单单将族里的大权握在了手里。

还是母亲说得对,这一切都是三房早就计划好的。

“虽说族长之位在二房承继,如今宜州的情形,不适宜再做族长,将族长之位交给长辈,待过些年后再承继回来也是有的,不如就这样安排…祭祖之后将族约拿出来,让三哥接替了族长之位。”

姚宜州张开嘴想要说话,却见姚老太爷已经点头,“只好这样。”

就这样应允下来。

平日里威严却明事理,仁义又公平的三叔父到哪里去了?

怎么在利益面前就变了脸?

姚老太爷话音刚落,就听侧室里传来怒骂声,“不给你们喝水吃东西就对了,我姚家二房不拿好东西喂忘恩负义的东西。没有姚家二房,你们一个个早就死了,还能光鲜地坐在这里,想想死去的二老太爷,你们就不嫌臊的慌,一个个跪下来求我们给粮的时候是什么模样,我还记得清清楚楚,要不要我将那些事都说一遍,大家都好好回想回想。”

屋子里所有人顿时闻声色变。

第四十章 丢人

帘子掀开,一架肩舆抬进来,二老太太梳着圆髻,头戴如意簪,穿着酱色妆花褙子,抿着嘴唇,靠在大红引枕上。

看到肩舆上的人,屋子如同被雷劈开了房顶,所有人都张大嘴巴怔愣在这里。

天哪,这是谁啊,这是谁。

除了下人的脚步声,屋子里说不出的安静。

肩舆旁边跟着一个十二岁的小姐,鹅黄色的褙子,淡粉色罗裙,脸颊上轻轻晕着胭脂,手里握着一只雀头拐杖,目光清澈,神采奕然。

婉宁看向屋子里的人。

屋子里的目光也纷纷落在二老太太和她脸上。

二老太太不是要死了吗?怎么会好端端地坐在肩舆上。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姚宜春只觉得眼睛被刺的生疼,眼珠子仿佛要骨碌碌地从眼眶里掉出来,二老太太还好端端的在呢。

二老太太不是该躺在板子上等着咽下最后一口气。

怎么能这样坐在肩舆上说话。

如果是这样,他们现在跟二房争什么啊?他们跑过来做什么?

奔丧,奔的是什么丧。

姚宜春开始牙齿打颤,母老虎还在,活生生的,好端端的母老虎。

“老身年纪大了,身子不适,就不起身向大家问好了,各位族弟在说什么?轻易地就想糊弄我儿,让我儿将族长的位置双手奉出来,凭什么?”

五老太爷脸色铁青,有些不可置信地开口,“二嫂,你的病…”

二老太太道:“老身躺进棺材里本来都要咽了气,就听到老太爷在耳边说,快起来吧,有人要从二房夺了族长之位,要欺负你儿了。”

“老身…这才活了过来,到底来瞧瞧…是不是有人要夺权,”二老太太冷笑一声,“真是吹牛,我们姚家是百年大族,诗书传家…出过多少秀才、举人,泰州府的童生都要来泰兴拜见,我们家还有六部里的大官,怎么能和乡野村夫一样,连脸都不要了来争权,若是这样…”

二老太太抬起头来,看向堂屋里挂着的牌匾,将牌匾上的字读出来,“什么‘谨守礼法,以光先德’,岂不是笑话?”

二老太太的声音不大,却仿佛能震得人耳朵嗡嗡作响。

二老太太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整个人有些虚弱,靠在引枕上慢慢呼吸,抬眼环顾一下四周,一字字地道:“是谁要做族长?”

屋子里众人将目光落在姚老太爷身上。

姚老太爷脸色铁青,二老太太装疯卖傻地将他骂了一通,然后这样茫然地问起来,好像她真的没听清楚刚才五老太爷的话。

二老太太惊讶地看着姚老太爷。

惊讶。

震惊。

那种神情在二老太太脸上轮番上演。

而后痛心疾首,怎么也没想到似的,差点就要激动的催泪。

“怎么会是你三叔?”

“我们老太爷的亲胞弟啊,老太爷剩下粮食也要供你科举,供宜闻上京,老太爷死的时候只将三叔叫来床边,让三叔照应我们孤儿寡母不要被人欺负。”

“老太爷说,三叔是最有良心的人。”

“老身是怎么也没想到啊,三叔。”

“三叔,你可是君子。”

“也是咱们姚家,德行最高的人,谁家失德都要找你公论,让我想想,小宗的媳妇顶撞长辈,你差点主持将她休了,还有谁的小姐…现在还在家庵里苦熬,前些日子差点上了吊,我们姚家女子多少以死明志啊。”

“就连你自己的儿媳妇,握着三不去,还不是因为她是商贾出身,将她休回了娘家,老三才娶了如今官家小姐。”

“三叔可是以德治家。”

二老太太说的模模糊糊,没有指名道姓,但是下面听着的族人却心里明白,家庵里的女子,大多数都是被三房老太爷送进去的。

三房老太爷德行高,大家也心服口服。

可是这样一想,今天夺权这件事…三房老太爷怎么顶着君子的名声安排的。

如果不能以身作则,凭什么插手别人家的事。

难不成三房老太爷是说一套做一套的伪君子,怪道三房的日子越过越红火。

姚宜春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起来。

之前的豪情壮志,一下子被冷水浇灭了。

姚老太爷沉着脸坐在椅子上,身躯还算端正,只是一言不发。二房老太太曾将自己的嫁妆买了救助族人,这些年族人对二老太太都是心存感激,二老太太又是个不受委屈的,什么话都能说得出来,他一旦话说不好,就会授之以柄。

所以他多少次想要族长的位置,都在耐心等着。

等着二老太太一命呜呼。

他以为他已经等到了,才将五弟叫来一起安排。

却没想到会生这样的变故。

族中的女眷已经见到二老太太奄奄一息,二房又是请和尚又是找道士,连板子都抬出来了,怎么看都是要做丧事的样子。

他以为已经万无一失。

谁知道却着了二老太太的圈套。

这种受制于人,被人算计的感觉,如同一步不慎掉进深潭,想挣扎着走出来却越挣扎死的越厉害。

一定是有人从中作梗。

是谁?

是谁坏了他的好事。

还要让他搭上多年的名声,他辛辛苦苦才有今时今日的地位。

这件事闹出去,他要怎么板着脸教谕那些上门拜会的童生,怎么在他们面前端着架子。

姚老太爷想着眯起了眼睛,感觉有些东西正在离他远去,他想伸手抓住,却抓不住。

心里沉甸甸的好像做了个噩梦。

真是噩梦。

二老太太却没想这样简简单单揭过去,“三叔,你可是受礼法的人,你说说我们家做错什么事?连族长之位也要被夺了?大老太爷夭折的早,我们家难道不是大宗的嫡长?我家宜州难道不是长子?”

一句句地重新逼问,那双眼睛诧异地瞧着,无论谁看了都会觉得——羞臊。

是羞臊。

欺负一个妇孺,难道不羞臊。

姚老太爷板起脸,“二嫂别挤兑我,这事和我没关系,也是各房房长提起来,我勉为其难地答应,我还不是为了姚氏一族…”

“用不着将话说的那么好听,”二老太太冷笑一声,“当年泰兴饥荒,到处都是饿死的人,我们老太爷差点病死了,将各位找过来,请大家代为打理族中事务,那时候怎么不见谁勉为其难地帮忙。”

“谁也不愿意帮几百人找吃喝,是我们老太爷撑着病重的身子,带族人闯过饥荒,姚氏一族没有一个饿死的族人。那时候姚氏还有什么族产?上京赶考的子弟哪个不是我们二房拿银子,如今已经高屋大宅地住着,你们抬起头看看二房的宅子,多少年都没变过。”

“好吧,谁来说说我们宜州为什么不能做族长,说通了我,我立即就撞死在这里,将姚氏将二房被逐出大宗的消息捎给姚氏的列祖列宗,好让列祖列宗保佑你们日后子孙昌盛、富贵荣华。”

五老太爷不禁吞咽了一口,他是来帮三哥来谋族长之位,可是却没想落一个忘恩负义的名声,宜州不能顶撞长辈,二房老太太持家已久,在这里说话,谁还能堵住她的嘴。

只要他再开口,从前在族中做的那些事,保不齐就会被二房老太太拿出来说。

他的脸面还要不要?

二老太太真狠,什么话都敢说,还能以性命要挟。

谁敢再逼迫二房,万一二房老太太真死在这里,谁身上就背了人命,官府不会治罪,族亲们可是看得清清楚楚。

就是吐沫星子都能将他淹死。

而且,二老太太恶毒的诅咒,让人听起来浑身冰凉。

说什么子孙昌盛,不就是断子绝孙,什么富贵荣华不就是要家徒四壁。

五老太爷想到这里道:“二嫂言重了,怎么能将二房逐出大宗,这是哪里的话,”说着眼珠一转,“我们也都是好心,怕宜州顾不过来…”

“我们孤儿寡母领了大家的心意,宜州没本事…我还得活着…我怕二房的家产也被人管了去…将来我们二房落得连烧香的后代子孙也没有…”

二老太太说到这里,旁边的姚宜州顿时跪下来,一头磕在地上,“是儿子不孝,让母亲担忧。”

“你起来,”二老太太竖起眉毛,“将来我还要给你说一门亲事…让你妻生个大胖小子,谁敢惦记着二房的财产,就撒泡尿让他们照照自己的德性…”

寿氏瞪圆了眼睛。

二老太太说出这样的话。

不知怎么的寿氏的目光顺理成章落在婉宁身上。

婉宁一直站在那里,好像屋子里的事和她无关,可是寿氏却看到婉宁眼睛里仿佛含着一汪笑容。

是婉宁。

是婉宁安排的,是婉宁…婉宁救活了二老太太专门和他们作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