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道浅深不一,船重则转不快,迟了时日,证据运不回去,等到河道冻结就会停滞在半路。

这些不用幕僚说,他也心里有数。

崔奕廷想到这里忽然脸上露出笑容来,他还真是被姚七小姐摆了一道。

“何必那么麻烦。”

另一个幕僚道,“不带也就是了。”

屋子里满是反对的声音。

“东西照带。”他说出去的话,别想让他收回来,更没有反悔的道理。

“二爷,您还是想一想。”

崔奕廷站起身径直从书房里走出来,陈宝忙跟过去。

既然是他答应的事,就要有个解决办法。

“明天一早,你跟我去沈家。”

沈四老爷准备上京,沈家院子里都是忙乱的下人,一箱箱东西都准备好放在屋子里。

沈敬元将崔奕廷请进屋,他是没想过这位巡漕御史有一天会登沈家的门。

沈敬元向崔奕廷行了礼。

崔奕廷这才坐下来,屋子顿时变得十分安静,沈敬元不太会说话,也不知道怎么打官腔,若是往常有长辈那层关系在,他也能迎合着说几句,可是想起那一箱子的烧饼,他就觉得不自在,谁知道这个崔大人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这种见面的机会,日后还是少来得好。

两个人枯坐了一会儿,外面传来轻轻的脚步声,崔奕廷抬起头看到一个身影,穿着淡青色的裙子,手里提着鸟笼,聘聘婷婷地走过来。

第七十九章 认错人

崔奕廷当然认识这个人是谁,在李家看到姚七小姐时,姚七小姐就穿了一条差不多的裙子。

他是照着习惯记人的。

家里的长辈和身边的人不必说了,他自然都分得清,到了外面,也不算难,他自有他的一番道理,就像姚七小姐,他记了几次,认起来也就十分容易,再说姚七小姐还提了一只鸟笼过来。

崔奕廷想着抬起头向前看去,姚七小姐这时候也知道要为自己造势,穿着打扮上都是精心准备,让所有人等在这里,就为了告诉别人,这里面做主的人是她。

人都爱做表面功夫,表面上做的花哨,是为了故弄玄虚,好让人探听不出虚实。

崔奕廷正等着姚七小姐进门说话,姚七小姐却停住脚步,将鸟笼挂在屋檐下,然后才撩开帘子走进屋。

崔奕廷放下手里的茶,目光只是在姚七小姐脸上扫了一眼,“今日我过来就是为了姚七小姐要运进京的那些茶叶,这次漕运官船已经没有了,我们征来的民船不多,现在只能腾出一艘来给姚七小姐和沈家的女眷,再也没有船运那些茶叶,要么找个镖局将这些货物押送走陆路,要么就等船只装运完漕粮,能带多少带多少,若是沈家不愿意托给镖局,等我进京之后,再安排人手来泰兴将剩余的货物送进京。”

沈敬元听了清楚,崔二爷是因为婉宁要带的茶叶太多所以来商议,这人珍惜脸面到什么地步,是宁愿回到京中再遣人手陆路将货物运进京,也不认输。

屋子里十分的安静,崔奕廷等不及看向姚七小姐,“姚七小姐意下如何?”

他的话刚说出来,气氛从刚才的安静变成了莫名的诧异。

崔奕廷皱起眉头,他说错了什么?

姚七小姐脸上有一丝怪异的神情,甚至有些惊慌。张开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转头看向沈敬元。

崔奕廷这才去仔细看眼前这个姚七小姐的五官,瓜子脸,一双大大的眼睛。好像算得上是清秀,硬要琢磨和他从前见到的有什么不同,好像眼睛里少了些灵气似的。

“姚七小姐”蹲身想崔奕廷行礼,“大人,我们家小姐还在商量船只的事,过一会儿让管事的过来回话。”

他认错人了,来的这个不是姚七小姐,他觉得女子都长得差不多,从来没有想要费心记过哪个,没想到会在同一个人身上。一而再再而三地弄错,在泰兴楼见而不识,要不是泰兴楼出面收米,他还不知道泰兴楼的东家就是姚七小姐,这茬刚过。在这里他又全然认错了。

因为不记脸这个毛病,他从来没想过要入仕,这次入京之前,他特意弄了一套自己的记人法子,至少在外面没有人能看出他的短处。

官场、查案他都能安排的妥妥当当,而今突然发现,在认女子上。他的那套有些不太管用。

崔奕廷抿起了嘴,脸上的神情忽然让人看不懂起来。

旁边的落雨心突突跳个不停,崔大人突然看向她,她差点以为崔大人是在问她,现在看来崔大人只是凑巧将视线落在她身上,真正问的是四老爷。

崔奕廷抬起头看外面的鸟笼。这鸟是他送出去的,现在却来混淆视听,崔奕廷正想着,鸟笼被陈宝摘走了,陈宝和沈家的小厮两个脑袋撞在一起。不知道在嘀咕些什么。

沈敬元道:“崔大人宽坐,我再去看看。”

“崔大人,四老爷,”沈敬元话音刚落,管事快走几步进门,“小姐那边都算好了。”

沈敬元看向崔奕廷,“崔大人已经来到沈家,不如听听我们的法子。”

本是想要撂下两条路就离开,现在他却想知道这个姚七小姐到底在想什么,越是捉摸不透的人,越想去猜她的心思。

崔奕廷点点头。

沈敬元吩咐管事去安排,很快走进来几个穿着青色长袍的管事,管事手里拿着算盘和账目。

其中一个将手里的账目递给崔奕廷。

“我们找到了十艘民船,虽然比不上朝廷的浅船,除了拉运茶叶还可以按照朝廷的规矩每只船运三十块城砖,多带一百石粮食,这样算下来十艘民船能帮朝廷分担不少的重量,朝廷的船少了载重就能行的快些,早日到京城。”

沈家没有不管不顾地让他将茶叶带去京城,而是送来十艘民船,不但能分担粮食还照朝廷规定带城砖,船多了,自然多运送些茶叶也不在话下。

崔奕廷看着账目,“这些民船是从哪里来的?”

沈敬元道:“朝廷向来征用民船,一趟漕运下来,经常将阻塞河道的过错冤在民船身上,所以每次到了漕运的时候,大家都宁愿将船藏起来,人也远远躲开不走朝廷的差事,如今沈家出面,又是帮崔大人运粮,才征到了能走远途的民船。”

怪不得他用朝廷的名义征不到太多的民船,沈家这样的商贾和走船的人来往不少,更清楚其中的门道。

这就是姚七小姐为什么会请他来沈家商议,不是要得意洋洋地将他一军,而是找了双方都能接受的方法。

利人利己。

也是在告诉他,沈家是知礼守法的商贾。

这次算是没有互相算计,而是真的坐下来好好商议,从泰兴到京城长路漫漫,若是能出入相友,和睦相处,也是一件好事。

崔奕廷道:“船只在哪里?”

沈敬元立即道:“我带崔大人去看。”

崔奕廷走出门,陈宝在廊下逗鸟儿正兴起,崔奕廷咳嗽一声,陈宝才跟过来,走出沈家,崔奕廷皱起眉头看陈宝,“你方才在做什么?”

陈宝一脸奇怪的神情,“沈家下人来问,那鸟儿是怎么回事,怎么光吃食不动弹,肚子眼见越来越大。问我从前在这边是不是这样。”

听得这话,崔奕廷不自觉地笑出来,原来是因为这事。

陈宝将鸟买回来每日都欢欢喜喜地喂食,那鸟儿除了吃东西就是歪着眼睛瞧人。高兴的时候叫一叫,不高兴闭着眼睛打瞌睡,只有等到该喂食的时辰,那鸟才扑棱几下翅膀。

“二爷,那沈家只是送只草螳螂,咱们不应该回只活鸟儿。”陈宝好阵子没看到那肉球,今天看到了好不亲切。

“哦。”崔奕廷并不太说话。

陈宝觉得奇怪,为什么二爷每次看到那鸟儿吃饱了站在笼子里大睡,都会淡淡地看他一眼。

陈宝嘟囔着,“二爷。你说到底是因为什么?”

崔奕廷和舅舅一起离开,婉宁看向舅母,“办妥了,我们坐自己的船也更方便些,舅母就可以多带几个人手。”

昆哥靠在引枕上一边喝母亲递来的药。一边听姐姐说话。

沈四太太叹口气,“还不知道昆哥要怎么办。”

婉宁拿起帕子给昆哥擦嘴角,“昆哥给杨敬先生做学生那是好事,舅母怎么倒愁起来了。”

沈四太太皱起眉头,“我是怕杨敬先生要回扬州,这样一来我就不能在京中久留,要早些回来照应昆哥。你那边…我不放心…”

婉宁看向沈四太太,“舅母不用担心,昆哥还小,照应昆哥要紧。”

昆哥看着婉宁,张开嘴想说什么,又将嘴闭上。

“怎么了昆哥?”

昆哥小巧的五官快要皱在一起。“我想和父亲、母亲、姐姐一起去京城,又想留下来和杨先生读书。”

沈四太太看了一眼婉宁。

拜师是好事,可是这姐弟俩就要分开了。

昆哥喝了药,沈四太太开始吩咐下人接着收拾东西,婉宁在一旁帮忙。

沈四太太道:“你的东西呢?可都带好了?”

婉宁点点头。“收拾好了。”她的东西不多,要不是二祖母和外祖母给她添补了四时衣裳和首饰,她只要带十几只箱子就能走了。

正说着话,管事妈妈匆忙进来道:“四太太,杨先生那边传话过来,杨先生要去京城,起码等到明年才能教六爷,六爷拜师的事不用着急。”

沈四太太听得这话看向婉宁,“怎么就巧了,都是这时候去京里,”说到这里一时慌了神,“那现在怎么办?”

婉宁抿了嘴笑,“舅母将我们去京里的事告诉杨敬先生,我们一起走,昆哥能跟着杨先生读书,我们又不用分开了。”

昆哥一下子从床上爬起来,“姐,我们都要去京城吗?”

婉宁点点头。

昆哥顿时欢叫起来。

米粮都已经上船,九月初三,准备启程。

九月初二,沈家做了安排,让昆哥在临去京城之前向杨敬先生行了拜师礼。

婉宁带着人在门外听消息,沈四太太紧握着婉宁的手,“应该四拜了吧?”

婉宁点点头,“看时辰差不多。”

沈四太太恐怕会有失礼数,毕竟沈家不是,虽然已经将礼数打听的清清楚楚,仍旧怕中间出什么纰漏,“一会儿会叫我们进去吧?”

“应该会,”婉宁安慰沈四太太,“舅母安心,杨先生不同寻常,若是他在意沈家商贾的身份,就不会收昆哥。”

话是这样说,可她还是忍不住紧张。

“礼成了,”杨家的丫鬟过来道,“沈太太去月亮门等六爷吧!”

听了这话,沈四太太拉着婉宁上前,才到月亮门,正好与一个人迎头撞在一起。

第八十章 受罪

沈四太太吓了一跳,抬起头看到沈敬元,沈敬元两颊通红,有一丝激动的神情,差点伸手就去抓妻子,看到了旁边的婉宁才忍住了。

沈四太太好久没看到老爷这么高兴。

“老爷这是怎么了?”沈四太太不禁问。

“姚家又来人了,正好被我堵在了门口,你没瞧见姚家人的模样。”

一脸的不甘心,却又无可奈何。

“杨先生没有见姚家人?”沈四太太低声道。

沈敬元摇摇头,“姚家人不肯走,杨先生无可奈何,让人送了点东西出去。”

“送了什么?”沈四太太道。

沈敬元想要卖个关子却忍不住,看着妻子和甥女,“官府贴出来的那张在姚家搜到的符纸,杨先生让小厮照着画了一张送去了姚家,现在姚广胜那老东西应该已经收到了。”总算是扬眉吐气。

说来也是老天有眼,今天让他觉得痛快的是辰娘这一双儿女。

婉宁这样聪明,昆哥这样好学,姚家是瞎了眼睛才会不要他们,等着,等着将来婉宁出嫁,昆哥有了前程,让姚广胜和姚宜闻悔死。

姚老太爷比沈敬元想的要难受,哆嗦着手将符纸撕了个稀烂站起身丢在姚老太太的脸上,“混账东西。”

病了几天,姚老太爷清瘦了许多,一把老骨头如同风中的树枝,两只眼睛通红没有了往日的儒雅。

“杨敬早晚有一天要后悔,放着好孩子不收却偏爱那商贾之子,真是分不清什么是鱼目什么是珍珠。”

姚老太太满脸通红有种当众被侮辱的感觉,看着姚老太爷满脸怒气,她一句话也不敢说,只是睁大了眼睛,哆嗦着嘴唇。

姚老太爷冷冷地看向姚老太太,“泰兴我是一日也呆不下去了。”

姚老太爷拂袖而去。

姚老太太看向赵妈妈。眼泪不停地掉下来,“杀人不过头点地,别说这件事不是我做的,就算是我。他也该发放够了,他是将所有的火气都发在我身上,什么是泰兴他呆不下去了,他是不想再在这个家里,不想再看到我。”

“沈氏在的时候,他骂沈氏,沈氏被休了,他现在就看不上我了,”姚老太太站起身,“有能耐。他就连我也休了。”

姜氏端着茶进屋,听得姚老太太的话,眼前油然浮起沈氏被休时老太太脸上的神情,她是亲眼看到老太太转过脸去,嘴边浮起一丝得意的笑容。

那时候沈氏就跪在院子里苦苦哀求。

沈氏那样要强的女子。为了想要照应年幼的婉宁,求老太爷、老太太将她留在姚家。

那时候老太太心里怎么想?是不是觉得老太爷是个杀伐果断,颇有远虑的人?而今这杀伐果断却落在老太太身上。

姜氏忽然觉得有些痛快,她多少次做恶梦,梦见自己和沈氏一样被休,老太太得意的笑,如今这梦终于也该烟消云散了。

姚老太爷径直去了蒋氏屋里。

蒋氏正在吩咐下人好好照应庄子。“千万不要惹出麻烦来,老太太这边已经够辛苦的了,年底我回不来,就将孝敬都送进府,不能比别的庄子送的东西少。”

下人点点头。

姚老太爷听得心头一热,从主屋里翻到那些符咒。立即就有人怀疑到蒋氏身上,蒋氏甚至平日里连家门都不进,竟然被人这样冤枉,他以为蒋氏会向他诉冤屈,蒋氏却什么也没说。如果当年他娶的是蒋氏,现在姚家定然会家宅安宁。

他千不该万不该委屈了蒋氏。

“别忙了,放着让下人去做,你也歇歇,还要跟着我路上颠簸。”

蒋氏这才看到姚老太爷,忙起身向姚老太爷行礼,“老太爷歇着,我不累。”

不累才怪,每次看到蒋氏,蒋氏都在忙碌,人又不是铁打的怎么能这样辛苦。

姚老太爷心里愈发心疼起蒋氏来,将下人遣下去,姚老太爷拉起蒋氏的手,“这次我们多带些银子去京里,给你置办处院子,以后你和我就留在京里。”

蒋氏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老太爷,那可使不得,如今家里被查检,正是短银钱的时候,怎么还能置办院子,京里的二进院也是很贵的。”

“那是你从小长大的地方,你不是一直念着要回去…”

听着姚老太爷体贴的话,蒋氏眼睛里盈满了泪水,却强忍着笑,“那都是年轻时的孩子话。”

姚老太爷一把将蒋氏拉过来,让蒋氏坐在他腿上,“我就喜欢你的孩子话,我就喜欢你和老五,你们两个才是我的心头肉。”

蒋氏忙摇头,“老太爷别这样说,三老爷才是最出息的…老五是庶子,妾身只是个妾室。”

老太爷听到妾室和庶子的字眼,手顿时收拢了,将蒋氏攥的生疼。

“哼,”老太爷冷哼一声,“就是个榆木疙瘩,换成老五用不着我操心他的前程,沈家那么简单的事他都做不好,也就是能听我的话,否则…一无是处…”

蒋氏没有接着老太爷的话说下去,只是转个身用手仔细揉捏着姚老太爷的肩膀。

“我就不信了,”姚老太爷脸色铁青,“等我上了京,一定会让一切都变回原状。”

婉宁依依不舍地给二祖母磕了头跟着大伯一起上了马车,坐在车里,想起二祖母婉宁不禁又掉了眼泪。

她和二祖母相处时间不长,却因为真心相待就这样互相牵挂起来。

可见人的感情是最真切的东西。

马车换成船,舅母已经等在船上,下人服侍婉宁上了船。

舅母立即道:“船舱都收拾好了。”

舅母拉着婉宁进去瞧,桌子上已经摆了点心和蜜饯、糖块,舅母知道她喜欢吃零嘴。

“昆哥和杨先生坐旁边的船,等船停的时候,昆哥就过会过来。”

“崔大人也安排的妥当,这条船上没有米粮和货物,这样会更安全。”

婉宁倒没想到崔奕廷会这样交代下去。

船外传来嘻闹的声音。还有半个时辰船就要离开泰兴了,四年,她靠着自己走出了那绣楼,走出了姚家。就要走进京去。

河岸上站满了看热闹的人,姚宜春被关了几日,突然见到大天不禁眯起眼睛,还没等他看清楚周围都是什么情形,就有脏臭的东西砸过来。

烂布头裹着的臭烘烘的粪土一坨一坨糊在他脸上。

扔掷这些东西砸犯人,是平头百姓唯一的乐趣,姚宜春发出几声惨叫,粪水从他的脸颊上滑下来,正好落入他张着的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