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敬元忙吩咐乳娘端水来,亲手喂给昆哥喝。

昆哥喝了两口,看了看父亲,“父亲,杨敬先生说要教我读书。”

沈敬元点点头。

昆哥脸上终于展开笑容,眉眼里满是欣喜,“杨先生真的这样说?”

沈敬元道:“多亏我没硬拦着你,不然哪有今日。”

昆哥又吞了两口水,“有没有和姐姐说,父亲有没有将消息送给母亲和姐姐?”

沈敬元笑着,“还没有,你母亲和姐姐就要回来了,到时候你再告诉她们。”

昆哥小小的手抓着被子身体慢慢滑进去,脸上是稚嫩的神情,“那我再多睡一会儿,杨先生说,等我养好了病,就教我读书,我要快点好,快点去找杨先生。”

昆哥觉得睡了觉病就会好得快,那样就能读书。

哪有这样容易的事。

沈敬元觉得昆哥的话又好笑又让他感动。

“昆哥说的对,昆哥好好睡,爹爹就在你身边。”

大手和小手握在一起。

婉宁也握紧了沈氏的手。

没想到眨眼就到了要分开的日子。

沈氏眼睛里满是泪水,“好好照应自己。”一说话,眼泪就掉下来。

姚宜州亲自来接婉宁,可见姚家二房是真的将婉宁放在了心上,沈氏将给沈老太太做的抹额拿出来送到婉宁手里,“我也没准备礼物,这个总是亲手做的就给二老太太带去,二老太太不嫌弃才好。”

二祖母不会嫌弃。

“母亲不要回家庵那边住了,就住在外祖母身边,这样也好互相照应。”婉宁将头靠在沈氏肩膀上,沈氏伸出手来抚摸婉宁的发鬓。

“母亲还这样年轻,为什么要过那样的日子,我小时候母亲明知道父亲不喜欢我打算盘,母亲还顺着我的心思让我学。”

“我现在还记得母亲说:只要有这个本事,就算母亲不在身边也能在这个家里安身立命。”

“被人从池塘里救上来,我想了许多。只要努力,就能改变很多事,不能自暴自弃束手待毙。”婉宁说到这里,听到沈氏抽噎的声音。

婉宁抬起头。伸出手指将沈氏的眼泪擦掉,“母亲,咱们一家人会有好日子。”

一定会有好日子。

“在此之前,母亲要好好保重身子。”

沈氏脸上挂着泪水,嘴边却是笑容,点头应允,“好,母亲都听你的,等母亲病好了,就去你身边照应你。”

来扬州的那一天。头顶乌云密布,空气里充满了潮湿的味道,她归心似箭,恨不得立即见到久别多年的母亲,跟祖母说了两句话。她就径直去了母亲住的院子。

她跪在雨水里,雨水冰冷刺骨,见到母亲那一刻却什么都忘记了,睡在母亲暖暖的被窝里,让母亲梳理着她的头发,她终于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抗争。

如今就要离开扬州,虽然头顶是艳阳天。她却高兴不起来,因为身边少了母亲的照顾,没有了最关切自己的人,心里就好像硬生生被挖走了什么。

婉宁跪下来向外祖母和母亲磕头行礼。

母亲忙着上前将她拉起来。

“也不多待几日,就这样慌慌张张的…”连外祖母的声音中都带了哽咽。

沈四太太忙在一旁劝说,“等您身子好了。我和老爷就来接您去京中住几日,您不是最喜欢京里的糕点。”

“都容易的很,咱们沈家在京里有宅子,还不是说去就去得的。”

沈老太太摇摇头,“年轻的时候身边有你们绊着脱不开身。老了没用了,又哪里都去不得了。”

“您还不老呢。”沈四太太笑道。

童妈妈带着下人将婉宁的东西都收拾妥当,姚宜州也来跟沈老太太辞行。

沈老太太看着姚宜州不禁叹口气,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当年姚家二房一脸的高傲不和沈家来往,姚家三房倒是为人亲和,好像不在意他们商贾的身份,谁知道姚沈两家结亲之后,一切都反了过来,关切沈家的反而是姚家二房,看不起沈家的是三房。

看着外祖母的笑脸,婉宁一时失神。

外祖母年纪大了,不知道将来她还能见几次,年纪这样大的长辈张罗着给她做点心,陪着她说话,跟着她又哭又笑。

这样的日子,这样的幸福,得到一次,就仿佛让人尝到一丝将来要失去的恐惧。

婉宁又跪下来向沈老太太磕头,“外祖母,您一定要长命百岁,等着外孙女接您去京里。”

沈老太太伸出手来,“快起来,快起来,外祖母等着你。”

沈敬琦坐着慢慢地喝茶,看看沙漏,他心里开始有些不安。

论理说,婉宁都快走了,长房老太太应该打发人来叫他过去说运茶的事,怎么却没有半点的动静。

沈敬琦觉得自己想的没错,长房一定会求到他。

肇氏撩开帘子进门,沈敬琦立即抬起头来。

“大嫂问我们到底去不去长房?”肇氏道。

长房没来叫他们,他们怎么去。

“老爷,”外面的管事妈妈上前道,“长房那边传信过来,请老爷太太过去呢。”

沈敬琦眼睛顿时发亮,“来了,他就知道,婉宁走之前定然会将这件事说出来。”

“走,”沈敬琦得意地看向肇氏,“收拾收拾,我们去长房。”

刚到沈家长房门前,沈敬琦就看到一辆辆马车向前走去,婉宁准备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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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 诺言

肇氏忙让人扶着下了车,快步走进垂花门。

沈氏拉着婉宁走出来。

婉宁向肇氏行了礼,肇氏忙道:“早知道这样着急,我应该早些过来,差点就要送不上。”

沈敬琦一脸的讳莫如深,不时地去看沈老太太和婉宁。

“好了,好了,快走吧。”沈四太太催促。

沈氏点点头,“免得让姚家的车马等着,”说完将手里的镯子退给婉宁,“这是你外祖母给我的,你戴着。”

母亲身无长物,能给她的只有这个随身戴的镯子。

婉宁上前一步抱住了沈氏,“母亲一定要听女儿的话,好好养病,外祖母也要母亲照应。”

婉宁和沈氏分开,童妈妈带着几个丫头来服侍婉宁上车。

坐进马车里,车开始缓缓前行,婉宁撩开帘子向后张望,马车转了方向,再也看不到外祖母和母亲。

将婉宁和沈四太太送走,沈老太太让沈氏扶着进了堂屋,沈敬琦也在屋子里坐下。

沈老太太安慰了沈氏几句,看看屋子里的人,“都留下来陪我老太婆吃饭吧,老二过几日就要押送米粮去边疆换盐引,我们一家子也没有多少日子团聚。”

老太太说起他去边疆的事,也就是说,不会用他上京。

沈敬琦有些惊讶。

沈老太太正好看出了端倪,一脸的笑容,“老二你看着我做什么?”

沈老太太话音刚落,管事进门禀告,“老太太,祝三过来回话了。”

管事将祝来武带进屋。

祝来武道:“老太太,东西都准备好了,等四太太和姚七小姐回到泰兴,我们也能搬运,不会误了事。”

沈老太太听了颌首。“要仔细着,你素来办事妥当,四老爷才将这件事交给你,千万不能出差错。”

祝来武低着头。“您就放心吧。”

沈敬琦听得一头雾水,忍不住开口询问,“老太太说的是什么?要搬运什么去泰兴?”

沈老太太看向祝来武,祝来武笑着道:“是城砖,从仪真搬运城砖去泰兴。”

搬运城砖?

怎么会突然搬运城砖。

沈敬琦怔愣住,这是要做什么?婉宁要城砖做什么?

沈敬琦道:“我们家今年捐过城砖了,为何还要买来。”

祝来武一脸笑容,沈老太太也掩嘴笑,“都说你鬼的很,怎么今儿倒不明白了。好端端的捐什么城砖,我们是分船带运城砖,既然我们跟着朝廷的船去京城,就要照朝廷的规矩办事,带运朝廷吩咐下来的东西。”

跟着朝廷的船只去京里。这话从何说起?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如果能带运城砖,那么船上带些自己的货物那就稀松平常。

也就是说,婉宁的茶叶可以光明正大的用船运送,他还以为婉宁会来求他。

什么时候,婉宁打通了这个关节。

这个孩子怎么会懂得这样多,不但定好了船只。还在仪真买了城砖,将整件事想的这样周详。

肇氏也隐隐约约将整件事听了清楚,不禁埋怨地看了沈敬琦一眼。

看到妻子的目光,沈敬琦的脸豁然红了,整个屋子里看似只有妻子知道他心里所想,其实老太太不会不明白。所以才会那样笑他。

他一心认为婉宁会来求他,谁知道竟然会是这样的结果。

“一转眼孩子都大了,”沈老太太说着站起身,“我还记得你们兄弟小时候经常过来玩,兄弟三个因为抓个蛐蛐打起来。晚上都被罚了跪,小厮偷了饭菜给你们,我和老太爷过去的时候,你们哥仨高高兴兴地边说边吃,没菜了就用馒头沾菜汤,那时候老太爷就说,你们虽然不是同房出来的,就像是亲兄弟一样,日后就算再打架也不用跪祠堂了。”

沈老太太接着道:“老太爷去世之后,沈家的生意一落千丈,现在正是兄弟齐心的时候,千万不能因为什么闲言碎语就闹起来…”

沈老太太和蔼地看着沈敬琦,“我知道你们辛苦,这次京城铺子的事我也不是向着婉宁,我是让掌柜算过,将铺子都盘出去会让我们喘口气,可日后要怎么办?老太爷是好不容易才将铺子带进京,只要有一丝希望我们都不应该放弃,都说守业艰难,我们现在岂止是要守业,更要让沈家兴旺起来,这样整个沈氏一族的族人才有饭吃。”

沈敬琦的头深深地垂下去,他是这两年肩膀上担了重担,身边人都说他比四弟强,他表面训斥,心里还是觉得自己确实冤屈,这才张狂起来。

如果他好好想想,来跟老太太商量,就不会这样。

是他错了。

“老太太,是我错了。”沈敬琦站起身来。

沈老太太道:“知道错就好,以后兄弟之间也要多商量,如今沈家这样艰难,你们自己再闹起来,这个家就要败了。”

“你说婉宁是个外人,姚三老爷有官位在身,休了辰娘之后,姚家更是处处为难沈家,婉宁能从姚家到沈家里看我和你妹妹,这若是传出去定然会被姚家长辈责罚,一个内宅中的小姐,连这个都不怕,你却不肯想想她说的话到底有没有道理,而是针锋相对。”

老太太的话句句戳中他,沈敬琦愈发觉得自己没脸站在这里。

“你仔细想想,婉宁若是心里不挂念沈家,为什么要帮沈家脱困,在泰兴因为沈家的事被姚老太爷责骂,差点就被送去家庵,这样的孩子你若是还要冤她,我第一个不答应。”

沈敬琦赧然,“是我不对。”

“就算是她自己要赚钱卖茶,你这个做舅舅的都该帮着她,更何况婉宁是为了沈家,再说她又不是在胡闹,还有你四弟弟跟着,你连你四弟都不信?”

这就是症结所在,他是连沈敬元都不信。

老太太直接说出了他心中所想。

沈敬琦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想及自己在家中得意洋洋等着婉宁上门来求的情形。他就觉得羞臊,就像是将自己心底里最丑陋的一面,摆出来给所有人看了个够。

他真不应该这样,看轻了婉宁。最终被看轻的是他自己。

真的一心关切沈家的生意,这几天他就应该跟着掌柜一起核算账目,而不是较着劲等着看长房的笑话。

就因为这样,他才站在这里说不出话来。

孰是孰非明眼人一看就明白。

沈敬琦只觉得口干舌燥。

沈老太太道:“回去好好想想,我的话到底有没有道理。”

沈敬琦抿起嘴唇,他一直看不起姚家,明明利用了沈家却到头来一脚将沈家踹开,自从和姚家结亲,沈家是没少吃亏,休了辰娘两家就不该再来往。姚家却抓住婉宁这张牌,处处为难沈家。

他是气四弟心慈面软,不该就这样被姚家攥住,所以只要是姚家人,他都将他们归于奸佞小人。他一直觉得婉宁来沈家是受姚家指使。

婉宁提起京城的铺子,也是姚家一直想要的,所以听说这件事他顿时火冒三丈。

兴冲冲地来长房想要给婉宁一个教训。

结果受到教训的人是他,他站在这里,除了认错,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是他错了,他真是没脸见人。

崔奕廷站着看漕粮陆续装船。

陈宝不停地去看自家二爷。太阳当头照着,二爷那冰渣子脸上化开了,浮现出些笑容,说来也是奇怪,二爷的性子突然变了,不再做一个富贵闲公子。突然对粮食感兴趣起来,特别是来到泰兴,只要看到漕粮就两眼放光,就像他每次饿肚子时一样,他有时候心里有些担忧。是不是他伺候的多了,将饿病传给了二爷一些。

“有没有和姚七小姐说,我们就要启程了?”崔奕廷淡淡地吩咐。

“说了,”陈宝话音刚落转眼就看到了沈家那个常来常往的小厮,用手指过去,“这不,已经来了。”

祝来文快走几步给崔奕廷行了礼。

崔奕廷道:“姚七小姐的东西都备好了?”

祝来文笑容可掬,“准备好了,我们小姐吩咐要将单子给崔二爷看。”这单子准备出来可不容易啊,他是好几天都没睡好,不知道崔二爷看了又会如何。

祝来文笑眯眯地将单子递过去。

崔奕廷顺手将单子打开。

除了要带去京里的杂物,还有茶叶。

“茶叶?”

“是啊,”祝来文笑得很欢畅,“我们家七小姐说了,还有这些茶叶。”

鸟儿叽叽喳喳在枝头上叫,扑扑楞楞扇动着翅膀,陈宝眨了眨眼睛,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二爷站在那里,好像是被困在笼子里的鸟儿,虽然看起来仍旧容光焕发,气度雄远,风采翩翩,却还是有一丝失算的惊讶,抬起眼睛看笼子外的人。

“你家小姐在哪里?”崔奕廷抬起头忽然道。

这下该和小姐好好商量了吧。

这位崔大人一表人才,总不能失信于人。

这是七小姐的原话。

祝来文觉得心情很好,“我家小姐就要回来了。”

崔奕廷将单子收起来,“明日我去沈家拜访。”

风尘仆仆的赶回来,又跟二祖母说了会儿话,婉宁才躺在床上。

屋外传来鸟叫声。

婉宁咳嗽一声,外面的落雨忙端灯进来。

“小姐是不是想喝茶…”

婉宁摇了摇头,“外面是不是有些凉?将鸟儿拿回来吧!”

落雨应了一声。

不知道是不是屋子里的温度更舒适,鸟儿发出轻轻的两声叫,就安静下来。

婉宁不禁笑,没想到这鸟儿还挺娇气。

才见到这鸟的时候,笼子里的鸟儿歪着头用黑豆般的眼睛看她,那种神气像极了崔奕廷,当时她就想真是什么主人养什么鸟儿。

崔奕廷很聪明,不过就是眼高于顶,过于骄傲,这样也好,对从自己嘴里说出去的话不会不认。

只有抓住他的弱点,才能让她如愿以偿。

一还一报,这算是她和崔奕廷做的最后一笔生意,等到了京城,就各走各路不必再礼尚往来。

崔奕廷闭上眼睛就能算出他用的船只运载的数目。

“二爷,平日里一条船运载漕粮四百多的石,平日里运载的船本来就十有*都不够,现在大批漕粮已经北上,我们要运的只是从南直隶查到的这几船,没有了平日里运粮的船,我们都是征用的民船,民船不如官船,能运的粮食本就不多,现在我们还缺船,更别提要加,东西,这可走不了啊。”

“您怎么也要和沈家商量,要不然少带东西,要不然就不能搭船。”

就算是这里的幕僚,也还没有人知道他要送的是姚七小姐。

姚七小姐提的要求,他是一早就答应的,怎么可能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