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劝说崔二奶奶说出实情的人是她。

李太太脸色顿时难看起来,“这可不是小事,家中钱财要如何用,我还要回去问问老爷。”说着看向周围。

周围的太太也纷纷颌首。

话说到场面上,虽然暂时搪塞过去,却也不好再在崔家坐着,李太太看了看天色,“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

崔夫人不禁诧异,“厨房都备好了宴席,前面又还说着话,怎么就走了?”

李太太垂着眼睛,掩饰尴尬的神情,“家中尚有事。”

婉宁道:“我们夫人说得是,太太怎么也要留下,前面有要事正在商议,说不得一会儿还有什么消息传过来。”

什么消息?李太太有些紧张,忙看向婉宁。

婉宁一脸讳莫如深,“都是朝堂上的事,我也不懂得,只是老爷吩咐下来。让几位太太宽坐,一会儿兴许就有消息…”

李太太向左右看了看,几位太太从方才的事不关己。到如今的莫名诧异,心中已起了波动。

王太太试着问。“是不是崔二爷的事?”

婉宁摇头,有了这样的变故,也该轮到她来旁观了。

崔实图回到书房里,几位大人已经等得不耐烦。

崔实图坐下来不等李轼来问,就看过去,“如今我不在朝堂上,有些事几位倒可以帮我出面。”

李轼不禁欠身过去听。

崔实图道:“方才我又仔细思量,李世兄说的话没错。福建那边的事犬子却是处理的太过匆忙,不免有失偏颇。”

李轼扬起眉毛,他还是有几分把握能说服崔实图,崔实图向来不是张扬的人,自然不会认同儿子的做法。

外面闹成一团,若是整个崔家再乱起来,父子二人针锋相对,崔奕廷两面受击,也不能支撑多久。

再说福建商贾找上门他是亲眼所见,在关键时刻他也能和御史言官一起弹劾崔奕廷。

今日崔实图说的话。来日他就会写在奏折上,连父亲都不站在儿子这边,谁又能去支持崔奕廷。

李轼觉得自己已经做完了想做的事。正准备要功成身退。

却听外面传来声音道:“庄王爷来了。”

有人撩开了帘子,李轼等人见到了面色略微苍白的庄王。

病怏怏的庄王突然进门,让所有人大吃一惊。

众人立即站起身行礼。

崔实图让出正位让庄王坐下,庄王环顾一周,“户部侍郎李大人,都察院王大人都在。”

不等李轼说话。

庄王接着道:“听说福建有卖茶的商贾连番来崔家,诸位可看到了?”

李轼心中已经笑出来,庄王和崔奕廷有几分交情,如今也坐不住了。

李轼面有难色。看了崔实图几眼道:“我们也是恰好赶上,眼下今年的新茶正要上市。崔家二奶奶一直做茶叶生意,有商贾上门也情有可原。”

庄王不置可否。

李轼瞧瞧地看了崔实图一眼。崔实图紧抿着嘴,神情阴沉。

庄王道:“你们可知来的商贾要卖多少茶叶?”

李轼摇了摇头,所有人都看向崔实图。

崔实图吩咐身边的下人,“去将二奶奶签了的文书拿过来…”

“不着急,”庄王端起茶来喝,“听说还有商贾在府里,我们就看看,到底有多少茶叶要买卖。”

庄王突然关切起茶叶来,定然是因为外面谣言四起。

看好戏的时候到了。李轼趁着端茶的功夫向旁边望去,大家虽然抿着嘴,眼睛里却是轻松的神情。

此时此刻该着急的是崔家人,他们就是个见证罢了。

庄王爷亲自来问,崔家人不敢怠慢,一张张文书很快被送过来。

庄王爷看了看递给李轼等人。

李轼接手过去,看到文书上的数额不禁惊住。

大量的茶叶买卖。

怪不得人人都说福建的茶叶就要被崔二奶奶一手遮天。

他身在户部,对闽浙的茶税十分的清楚,太祖时茶叶兴盛,光福建就收了茶税一百万斤,这些年茶户每年减少,如今福建的茶税每年不过百余两。

李轼看着买卖茶叶的数额,他耳边仿佛听到算盘清脆的声响。

这是怎么回事。

福建哪里来的这么多茶叶,如果有这么多茶叶,朝廷每年收的茶税为何只有百余两白银。

李轼渐渐笑不出来。

他不是看崔家的笑话,是在看户部的笑话。

作为户部当家侍郎,如同在外人面前将户部的账目抖落出来给人看。

“不可能,这不可能。”

李轼面色铁青,“哪来的这么多茶叶,难不成今年福建茶叶大收…这…这…”

恐惧渐渐地遍布他全身,汗几乎湿透了他的脊背。

一张又一张纸送过来,然后是账目,他几乎不能呼吸。

“庄王爷…这怎么可能。”

“是啊,”庄王握着手里的茶杯,“本王也觉得奇怪。本王曾听皇上说,闽浙因为倭寇猖獗,沿海的村民四处逃窜。田地荒芜,百姓吃饭都困难。哪里能收到田赋,田赋也就罢了,茶税也少之又少。”

“可今天看来,福建产茶和太祖时也差不了多少,那么每年的一百万斤茶税哪里去了?”

李轼哆嗦着嘴唇,耳朵嗡嗡作响。

他忽然想起崔实图方才回到书房时脸上的神情,并没有太多的怒气和焦躁,他早该想到。这件事没有这般简单。

一百万斤茶税。

他是来作壁上观的,如今却被庄王爷逼问一百万斤茶税。

户部已经多少年没有收到这样的茶税。

庄王道:“本王听说一件事,海商最喜欢苏杭的绸缎,福建的茶叶,闽浙还有多少好东西?连皇上都见不到的好东西,直接让大船运了出去。”

李轼的脸豁然抽起来,他仓皇地抬起脸,“王爷,这,下官可不知晓。户部年年催赋税,可…还是一年年亏欠下来。”

“那是因为什么?”庄王忽然站起身,“李大人随本王去面圣吧。皇上还等着户部的答复。”

李轼觉得浑身脱力,手开始不受控制的颤抖,“这…未免有些…太儿戏…怎么能信商贾的文书…”

“李大人错了。”从容平缓的声音从外面传来,紧接着帘子掀开,一身锦衣卫官服的崔奕廷踏进门。

李轼看到崔奕廷嘴边淡淡的笑容,身上就如同瞬间被水洗了般,手心里的汗珠掉下来摔在地上。

“寿宁,福州,崇安这些地方。我已经让人将现有的茶园画了图,几个月才将这差事做清楚。如今李大人要查可是方便得很了,可将户部原有这些地方的茶园数量拿出来对证。就知晓福建官员到底瞒报了多少。”

李轼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李大人,”崔奕廷轻叩腰间的绣春刀,墨黑的眸子如同夜里的繁星,雍容又高傲地仰着头居高临下地看着李轼,“走吧,皇上还等着呢。”

崔奕廷话音刚落,立即就有锦衣卫走进屋。

李轼顿时面无人色。

皇帝将手里长长的奏折看完,闭上微微泛红的眼睛,他好几日没有阖眼才将闽浙多年的税收理了清楚。

“都说税收繁重,”皇帝冷笑一声,“从太祖开始就一直降税,到了朕,收上来的赋税更是寥寥无几。”

“这些银钱都去哪里了?不是给了百姓,也没有进国库,而是进了他们的腰包。”

“可恨的邓嗣昌,每年向朝廷请拨军费时,朕都要四处挪借银子省给他…”皇帝说到这里,不禁咬牙切齿,“恨,朕恨不得杀光他邓氏一族,方能平复心头之气。”

“他不是朝廷命官,他是一头狼,一头吃人血肉的畜生。”

皇帝涨红了脸,“朕就要将这些畜生都抓出来,看谁还替他们隐瞒,”说着看向内侍,“传户部侍郎李轼,朕要见见这个披着人皮的畜生。”

内侍不敢怠慢,急忙去传旨,等到庄王爷和崔奕廷带着失魂落魄的李轼进了大殿,内侍才悄悄地走到后殿小花园里,那里已经有个小内侍在接应。

“告诉夏大学士,这次皇上是动了怒,福建的事兜不住了。”

福建的事兜不住了,不知道多少人的脑袋要搬了家。

很快所有跪在宫门外的老臣手里都多了一份奏疏。

下了大狱的广东按察使一语道破了整个闽浙的秘密,“闽浙不是没有赋税上交,也不是没有田产也不是没有茶税,而是官员上下瞒报,内外勾结,海上的大商船日日满载而归,真正苦的是百姓和朝廷。”

第二百九十四章 意气风发

宫门外跪着的御史言官,看到孙长英跪地捧着血书,都忍不住抬起头去看,上面写着闽浙的势家如何和勋贵勾结下海通番,众人顿时面面相觑,再求下去就是维护闽浙势家和贪墨的官员,这根本不是不畏权贵,犯言直谏的言官该做的事。

就算因此丢了性命也不会名流千古。

几位年纪大些的老臣撑不住瘫坐在地上。

就这样回去,却要怎么保住脸面。

突然听到有人道:“崔奕廷来了。”

众人抬起头来,看到了一身官服的崔奕廷缓缓走过来。

崔奕廷此时出现是因为什么?

崔奕廷年纪轻轻就坐到了锦衣卫正四品佥事,这是多大的提携,谁能服气,听说他怂恿皇上开海禁,他们才过来要一争长短。

年过半百的老臣伸出手,就要质问崔奕廷,积攒在胸口的酸气,就等着这一刻说出口。

风吹过崔奕廷身上的官服,显得他身姿更加挺拔,绯红色的官服像刚升起来的太阳,又像腾烧起来的火焰,黑暗也无法将他的身影吞噬,“圣人无常心,以百姓心为心,为了百姓苍生,不畏权势,以民为忧,敢于拂逆君主是乃言官死谏;铁面无私,惩治权贵,弹劾权贵脏吏是乃死谏;平冤假错案,严惩贪官污吏,正义相争是乃死谏。”

“诸位大人因何死谏?”

“为了闽浙的势家还是贪官污吏,又或是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百姓。”

崔奕廷并不是不学无术,任意妄为的武夫。

无论在什么时候仿佛都能挺直脊背。

脸上没有半点的惧怕和退缩。

那双清亮的眼睛,看过去只让人觉得难以捉摸又无法估量。

宫门外,一时静寂。

孙二小姐紧张地听消息。

不知过了多久。管事妈妈才匆匆忙忙进屋。

孙二小姐和孙太太都站起身来。

“怎么样?”孙太太立即开口询问。

“老爷在宫门外呢,递了血书诉冤枉,将邓家的事说了清清楚楚。”

孙太太只觉得额头上起了一层的汗。紧紧地握住女儿的手,“这样…也不知能不能轻判些。”

孙二小姐忙安慰母亲。“定然是能,幸亏崔二奶奶肯帮忙。”

“不止是崔家帮了忙,”管事妈妈道,“送消息的是裴家的下人,听说侯爷也插手过问了福建的事。”

听到裴家,孙太太面露惊讶转头看了看孙二小姐,“既然裴家肯帮忙,会不会…和你的婚事…”

孙二小姐摇摇头。“如今家道中落,我和侯爷已经不是门当户对,母亲还是不要想了,若是父亲能保住性命,我们就回去广东,不能嫁给达官显贵,寻个殷实之家也并不难,”说着顿了顿,“眼下,我们最该做的是给父亲传个消息。登门去拜谢崔二奶奶。”

孙太太颌首,“也好。”正要问女儿准备什么时候去崔家。

孙二小姐已经让管事妈妈跟着去内室换衣衫。

片刻功夫,孙二小姐已经换上了草绿色的暗花褙子。吩咐下人,“去崔家通禀一声。”

听说李大人被庄王爷带走了,李太太顿时惊慌失措,旁边的几位太太也跟着紧张起来。

庄王爷这是要做什么?是什么意图?

李太太不由自主地看向崔夫人,“这是因为什么?”

没有人会回答她。

看别人笑话,最终只会看了自己的笑话。

婉宁吩咐下人端热茶上来,李太太终于站起身来告辞,几位太太也纷纷起身,再也没有了闲话家常的心情。

送走了几位太太。崔夫人让婉宁扶着进了内室。

将下人遣下去,崔夫人看向婉宁。“老爷那边怎么样?可问了你福建商贾的事?”她现在就是害怕老爷会大发雷霆。

父子两个已经闹得生分,再因为什么事吵起来。这个家真就要散了,只要想到这个,她的胸口就像有块大石压在上面,让她喘不过气来。

婉宁看到崔夫人脸色不好,低声安慰,“娘放心,爹知道福建那些官员做的事,只说二爷做得对。”

崔夫人惊讶地看着婉宁。

老爷会说奕廷做得对?

多少年了,老爷从来没说过这样的话,就算是上次被人要挟,老爷却也说奕廷的手段太毒辣了些。

总不能被媳妇一劝,老爷就想通了。

崔夫人仍旧担忧,“你在福建收茶,会不会出事?李太太虽说不安好心,说的却也没错,整个大周朝可都看着我们崔家。”

“娘放心,”婉宁低声道,“媳妇在福建收茶是真的,不去收茶怎么能丈量福建的茶园,再说丈量土地,也不是我们先说出来的,早在先皇时就有老臣上书清丈土地,宫外跪着的是先皇的老臣,推行鱼鳞册,赋役黄册的也是先皇的老臣,如果土地不重新丈量,拿着鱼鳞册又有什么用。”

“先皇虽说不让开海禁,可是却早就有让户部丈量土地的朱批,如今推行全国丈量土地,谁又能反对?”

崔夫人越来越对这个媳妇另眼相看。

十几岁的孩子,如何知道那么多东西。

赋役黄册是先皇时才推行的,清丈土地这些事完全是政事,她在内宅里不过就是听听。

崔夫人道:“那…那就不开海禁了?”

婉宁抿嘴笑,“当然是要开的,这只不过是第一步,只要这一步走过去,后面的事就方便多了。”

无论是开海禁还是清丈土地伤害的都是那些人的利益,对他们来说没有什么分别,只不过换了一个说法。

崔夫人点点头,“你懂得比娘多,”说着低声道,“不过。你可要小心,外面那些人都瞧着我们呢。”

婉宁道:“娘安心。”

崔夫人看着婉宁,当时求娶婉宁。她只是想顺着奕廷的意思,让奕廷娶个喜欢的女子回来。也就能收收他的心,没想到婉宁这孩子还真就成了她的帮手。

崔夫人叹口气,“其实有些事也不怪老爷,老爷是因为姑奶奶伤透了心,从前我们家和皇上的关系是很好的,皇上不受先帝喜欢,老爷还处处帮衬着说好话,说到底这件事都怪我。内宅上的事,我没有处理好。”

婆婆说的是崔皇后的事,皇上登基之后册封崔氏为后,难不成不是因为对崔氏情深意厚?

这里面到底有个什么样的秘密。

婉宁才想到这里,宋妈妈进来道:“广东按察使孙家的小姐来了。”

婉宁笑着起身,“孙二小姐是来找媳妇的。”

崔夫人挥手,“快去吧!”

婉宁在屋子里见了孙二小姐,孙二小姐一脸感激,立即向婉宁拜下去,“多谢崔二奶奶搭救我父亲。”

婉宁将孙二小姐扶起来。“孙大人的案子怎么判还要听皇上的意思,也不知能不能从轻发落。”

“那就是家父的命数,”孙二小姐勉强露出些笑容。“总归是有些希望。”

两个人坐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