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是俱乐部的周末活动日, 美酒雪茄,政要云集,场面一如堂会, 热闹无比。

徐致深并没有去跳舞, 被几个相识拉到了包厢里打牌,对面是今天刚来天津的被总统府委任为粤湘赣南方三省巡阅的的老曹,野心勃勃的实力派人物, 和张效年表面和气, 实则暗斗。左右是南陆系同学兼将领。照了惯例, 每人边上自然各自陪了一个俱乐部的女郎, 吞云吐雾中,牌局走了几圈,他渐渐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开始频频输钱,这一把又输了。

照规矩,是要输家边上的女郎洗牌发牌,徐致深身边的女郎嘟着嘴,故作埋怨,朝他撒娇了几句,在众人笑声中,伸出涂着鲜红指甲油的双手开始洗牌。

老曹今晚手气好,连赢了几把,他迷信,能赢最近好运连连风头强劲且以牌技算计而闻名的徐致深,觉得是个好兆头,搂住边上靠过来投怀送抱的女郎:“徐老弟,老哥哥我今晚就不客气了,又赢了你一把,莫怪莫怪。此次府院调停,你立下大功,前途无量,且老话说的好,情场得意,赌场失意,莫非徐老弟除了春风得意,最近也是红鸾星动?”

徐致深边上的友人就笑道:“曹巡阅还真是一语中的!今晚可是名动津门的小金花登台献唱,徐师长身为亲密友人,不去捧场,只送了个花篮,人却来这里,曹巡阅你是天大的面子,头一个!”

老曹自然知道张效年对徐致深的知遇之恩,只是对徐致深,却实在是欣赏的很,只恨自己没有合适的女儿或妹子可以嫁他,一直以来有心想要笼络,哈哈大笑:“这就是我老曹的不对了!怎好因为我而冷落了美人?明晚我老曹赔罪,请徐老弟带我过去,我包下堂会,先自罚三杯!”

包厢里起哄打趣声四起,徐致深笑而不语,又陪打了两圈,挡开边上那个给自己点烟的女郎的手,往她面前丢了几张和银元等同的筹码,笑道:“刚才酒喝的有点上头了,曹巡阅慢慢玩儿,我失陪,先出去一会儿。”

他让人顶替了自己的位置,从包厢里出来,到外头交待了些事,十一点,出了小楼的门,独自驾车离开,回到公馆,将近十一点半了,门房将铁门打开,迎他进来,他下车后,无意回头,见还留着门,就问了一声。

“薛小姐晚上和石公子出去了,还没回。”

门房应了一声。

……

戏唱到了十点半才结束,石经纶和熟人一一道别出来,甄朱终于能走了,却发现因为街窄车多,前头的两辆汽车不小心起了刮擦,双方原本就有嫌隙,一言不合,仗着各自势力,就这么在路上顶起了架,后头几十辆汽车堵成了长队,喇叭声,催促声,叫骂声,乱成了一锅粥。

石经纶倒是不急。那夜月光之下,甄朱在酒店露台上的仰头一望,深深地留在了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为了追求她,他甚至想出了趁着王副官进去后叫人拿小刀把他汽车轮胎给戳破的招,现在心仪的美人儿就在自己的边上,他倒巴不得就这么一直堵下去,堵下去,堵到天荒地老,他也不会觉得腻。

甄朱却是越来越焦急了,眼看已经快十一点了,现在自己人还被堵在戏院门口,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虽然讲道理来说,她虽然吃住徐致深,还要他花钱给自己看病,但之前,她也算为他立下一个大功,不说扯平,不算完全欠他了,他和她也没什么关系,她现在和别人出来,完全轮不到他管。

但是她就是不希望再被他发现今晚的事。

石经纶见她一脸的焦急,不住地朝前张望,终于觉得也是没趣了,忍不住就把火气撒在了别人身上,下去赶到事故点,冲着那两方就是一顿臭骂,对方虽然也是有头有脸,但哪里敢和石家公子叫板,见他冲上来骂人,架也不吵了,赶紧赔罪,偃旗息鼓,上车走了,很快,堵了些时候的街道,终于变得顺畅了起来。

甄朱回到徐公馆,已经是深夜十二点了。她在大门外下了车,目送石经纶开车离开,匆匆入内,一眼看见他的汽车停在花园的车位里,客厅里也亮着灯,心微微一沉,知道他已经回了。现在退而求其次,盼他已经回房间休息,或者人在书房里,这客厅的灯只是德嫂开着的。

到了大厅门前,她蹑手蹑脚地上了台阶,看向门内,却见他就靠坐在客厅的一张沙发里,下午出去时的打扮,只是脱了外套,外套随意地搭在扶手上,他闭目靠在沙发上,头微微后仰,面带倦色,似乎回来后,就一直这么坐在这里,边上也不见德嫂。

甄朱屏住呼吸,踮起脚尖,尽量不发出响动地朝着楼梯走去,经过他面前的时候,听到一个声音在一侧耳畔冷冷地响了起来:“今晚的戏,很好看,是吧?”

甄朱停住,慢慢转头,见他已经睁开眼,还那么靠着,两只眼睛盯着自己,神色不见怒,语气也没听出来有什么讥嘲的意思,却没来由地,让她感到一阵心虚。

反正他还不知道她能说话了,她低下头,一声不吭。

徐致深盯着她,目光从她精心梳出的秀气发型往下,经过俯垂的面庞,顺着一段被衣领遮住的玉颈,也不知怎的,就来到了衣衫也掩不住的露了玲珑挺翘的胸脯之上,定了一定,立刻挪开。

他的心里,立刻涌出了一丝强烈的不齿之感。

不过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当初那个在徐家深宅里对着自己时,在他眼里毫无女性魅力可言的丫头片子,现在怎么就让他留意起了不该看的地方……

今夜他回来,她不在家,听到她又被石经纶带了出去看戏,还是去看小金花的戏,他原本极是不快的,何况,她回的竟然比上次还要迟。

但是此刻,见她这样垂着个乌溜溜毛茸茸的脑袋,怯怯地站在自己跟前,仿佛犯了错的孩子似的,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先前积聚出来的所有怒气,慢慢就消散了。

他揉了揉眉心,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弯腰抄起自己的外套,往楼梯走去。

德嫂闻声,从厨房里出来,喊道:“徐先生,夜宵做好了,快来吃吧!”

“我不吃了,给她吃吧!”

他头也没回,大步上了楼梯,身影消失在了楼梯口的走廊上。

担心了大半个晚上的事,居然就这样过去了?

甄朱有点不敢相信,伴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庆幸,愣在原地,一时还没回过神儿。

德嫂哎了一声,过来叫甄朱,嘴里说道:“徐先生晚饭都没吃,只喝了些酒,回来也很迟了,很累的样子,我就说给他煮宵夜,他也说好,怎么这会儿又不吃了?嗳,也是辛苦,实在不容易……”

德嫂在旁叨叨个不停,甄朱再次看了眼楼梯口,心里忽然又堵了起来,哪里还有胃口吃什么宵夜,却被德嫂强行拉着进了餐厅,坐了下去。她低头吃着端上来的东西,一口一口下咽的时候,客厅里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

因为已经是深夜,声音听起来就格外刺耳,连德嫂都被吓了一跳,手里的筷子咣的掉到了地上,抱怨了一句,捡起筷子,急忙跑出去接了起来。

甄朱起先猜想,会不会又是小金花打来的,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太可能。虽然她也不知道徐致深今晚到底去了哪里,但如果她是小金花,徐致深没去,要是他向她解释过内情,她自然不必打来电话,要是他没向她解释,如果够聪明的话,她也不应该挑在这个时候打。

以甄朱的感觉,小金花并不是愚蠢的人。

她的想法果然得到了证实,电话不是小金花打来的,而是来自塘沽。

对方不知道是什么人,德嫂听了几句,急忙就跑了二楼,去敲徐致深的门,很快,他就下来了,上衣衣角耷在裤腰外,扣子也松了几颗,好像正准备洗澡的样子,接起电话,说了没两句,神色立刻变得凝重了起来,挂了电话,立刻转身,几步并做一步地上了二楼,没片刻的功夫,二楼走廊起的一阵大步走路的脚步声,甄朱看见他穿了身军制服,一边系着扣子,往腰间别着枪套,一边快步下了楼梯,身影出了大厅,伴随着汽车的轰鸣之声,开了出去。

房子里再次恢复了安静。

甄朱一直在饭厅口,看着他上上下下,等人风似的走了,望向德嫂。

德嫂解释道:“刚才电话里说塘沽那边的什么兵站起了事儿,两边人打了起来,叫徐先生过去……嗳,但愿没事……”

她显得有点担心,合掌朝天,胡乱拜了几下。

……

塘沽距离天津卫直线五六十公里,通了火车,行道却失修,破烂而颠簸,徐致深开车,一路踩着最大油门,也是到了深夜两点多,才抵达了兵站。

这里驻扎着南陆军系之下隶属于不同派系的五个师,共计五六万人的军队,除此之外,还有一万多或投奔或招抚过来的地方非正规军,兵源主要来自于这些年战乱不断,割据更替频繁的云川两地。徐致深一下车,一个孙姓参谋官就带了一队荷枪实弹的士兵,急匆匆地迎了上来,向他敬礼,随即报告详情,说是云川两地那帮泥腿子兵造反,现在控制了弹药总库,包围了刘彦生的第一师营,扬言要炸掉兵站,刘彦生和他的部下因为毫无防备,缺乏弹药,顶不住,被迫哑火后收缩退让,被困在了平地里。弹药库一旦爆炸,后果不堪设想,附近剩下的几个师,却以各种理由袖手旁观,地方兵要求见张效年,他电话张效年宅邸求助,张效年今晚却恰正好喝多了,酒醉不醒,于是刘让这个侥幸突围出来的参谋官向徐致深求救,请他务必领二师尽快前来相助。

“徐长官,我们师长说了,只要你能出手相助,给这帮泥腿子狠狠一个教训,他必牢记恩德,没齿难忘!”

刘彦生是张效年的长女女婿,手下带的第一师,是早年跟随张起家的亲兵,原本也是一支强有力的队伍,只是这些年,因为内部纷争不断,人员走的走,散的散,几乎整个换了血脉,加上刘彦生此人,除了对张效年效忠之外,能力平庸,所以在南陆军系下,一师地位虽然依旧超然,配备也是最好,但底子已经烂了,战斗力毫无出众之处。

但即便如此,一个配备精良的正规师团竟然会被只有破枪的地方兵以炸掉弹药库为威胁而困住,也是令人匪夷所思了。

“到底怎么回事?好端端这些人会起事?”徐致深一边往兵站去,一边问。

“这个月军饷不够,发完了正规师,到这些人就没了,给他们打了白条,他们不干,前几天找刘长官闹事,刘长官就枪毙了两个头头,然后今晚就……”

参谋擦了把额头的汗。

徐致深眉头皱了一皱。

这些地方军,并没有被编入正规师团,饷银少,承担着几乎全部的修路采矿等军役,还被看不起,这种情况,由来已久,徐致深从前也略知一二,只是这毕竟不是他经手的事,刘彦生被张效年任命为护军使,全权统管兵站,所以他也没过问,没想到今晚就出了这样的意外。

前方远处的夜空里,突然传出一阵枪,响,噼噼啪啪仿佛在爆着豆子。

“徐师长!您快出手吧!只要您的二师一上,这帮狗娘养的泥腿子,看他们还怎么蹦跶……”

参谋紧张地望着前方。

徐致深皱了皱眉,朝前快步而去。

孙参谋急忙追了上去。

数以万计的地方兵围住了弹药库和刘的师营,用作弹药库的大仓库外,堆积了高高的用以防御的工事,前两天被推举出来去和刘对话的人里,其中就有吴老七,此人原本是川中一个督军的手下,出身袍会,为人讲究义气,作战也有章法,追随者众,不想去年督军大败,地盘被占,他听说张效年识人善用,声势也如日中天,就带着手下一帮人过来投奔,没想到被运到这里,没有番号,没有衔职,待遇恶劣,每天被派去修路采矿,饭食恶劣,前段时间很多人拉肚子,军医草草应对,有些人甚至活活拉死了,到了这个月,原本说好的军饷又变成了白条,他们自然不干了,去找护军使刘彦生要说法,自然无果,起了冲突,刘彦生枪毙了同行的两人,吴老七回来后,见群情愤慨,索性和心腹策动兵。变,地方军其余人哪个不是心怀怨恨,一呼百应,今夜竟然被他们事成,现在以弹药库为威胁,要求张效年现身对话。

徐致深来到仓库外,让孙参谋拿着扩声喇叭高声喊话,不一会儿,里面也传出吴老七的喇叭扩声:“徐师长,我听说过你的名声,也佩服你的本事!只是今天这事儿,兄弟们既然已经做了,那就不怕掉脑袋!张大帅不来,不给我们这帮被你们叫做泥腿子兵的兄弟们一个交待,你说什么,都是没用!”

徐致深从孙参谋手里拿过喇叭,高声道:“吴老七,你听着,我知道你和兄弟们都受了委屈,只是从前,这事不经我手,所以我也不便开口,现在事情既然落到了我头上,我就告诉你们,来投奔督军,那就是督军的兵!在我徐致深的眼里,只有好兵和孬种,没有穿鞋的和泥腿子的区别!欺人太甚,人就要拼命,这道理没错!只是你们今晚的手段,有些过激了!张督军并非不通情理的人,否则也不可能有今天的这样的名望,只是你们之前的诉求,没有及时传达到他面前而已!我可以以我的名义向你们保证,只要你们放下武器,退出弹药库,我就去向督军请命,为你们争取到你们应当有的合理的待遇!”

里头沉默了片刻,吴老七的声音再次传来:“徐师长,兄弟们感激你看得起!你的话,我是信的!只是今天已经到了这分上,就凭你这么一句话,这些剩下的一万多兄弟怎么敢轻易相信?你要是真有这样的意思,先去请来大帅的手谕,给兄弟们补上该有的,到时候兄弟们自然退出!”

徐致深说道:“督军体察下属,这是他的容人之心,却不是能被你们这样拿来威胁的!你们现在占领弹药库,就自以为万无一失?我告诉你们,只要我下令,我的兵立刻就会把你们困死在这里,你们没有吃喝,能坚持多久?兄弟们抛家弃子出来当兵打仗,脑袋挂在裤腰带上,图的是什么?和弹药库一起炸上了天?我的话就放在这里,你们接不接受,在你们自己!”

他的语气,已经带着浓重的自信和威胁。

对面继续沉默了许久,吴老七的声音又传了过来:“徐师长,你话说的是漂亮,你人敢不敢过来,和我们兄弟面对面说话?”

徐致深哈哈大笑:“有何不敢?我听说你们当中,很多人来自川渝!老子也是川人!川人就没有怕死的!”

最后一句话,他是用川音说出来的,说完之后,对面工事后,仿佛发出了一阵嗡嗡之声,有人探头出来。

“徐师长!千万不要上当!这帮人丧心病狂,什么事都干的出来!”

一个刘彦生已经岌岌可危,现在徐致深又要只身赴险,孙参谋哪里敢放,慌忙过来阻拦。

徐致深将手里的喇叭还给了他,脱掉帽子,朝天放空了配枪后,扔到地上,随即朝着仓库方向大步而去。

……

他一夜没回,甄朱也等了一夜。第二天的早上,依旧没见他回来,甄朱急的不行,德嫂也很担心,打了个电话给王副官,放下电话后,喜笑颜开:“没事了,没事了!王副官说,昨晚就解除了危机!徐先生只是留在了塘沽,亲自处理一些后事,这才耽误了!说今天就能回呢!”

甄朱听了,悬了一夜的心,这才放了下去,吃了些东西,终于觉得有些困了,于是回到房间里,补了一觉,睡到中午醒来,德嫂却不见了人,门房说,她大女儿这几天原本就生病,男人不在家,不巧娃子今早也发烧,刚才托了个人来这里叫她,德嫂只好先回去了,临走前,让他给甄朱传个口信,说要是晚上她还没回来,徐先生没吃饭,麻烦她帮自己做一下,徐先生不挑口,吃什么都行。

甄朱点头,答应了下来。

……

一个下午,就在甄朱的等待里,慢慢地过去了。

天渐渐黑了,徐致深没回,甄朱只好自己去煮了碗面,吃了几口,有点吃不下去,收拾了碗筷,一个人在空荡荡的餐厅里坐了一会儿,回到房间,一边捧着书本轻声念念有词,一边侧耳听着楼下的动静。

到了七点多,她懒洋洋地放下书,去洗了个澡。

八点多,就在她告诉自己,他今晚应该不会回来,安心读着自己的书,不必等他的时候,忽然听到外面仿佛传来汽车的声音。

她飞快跑到窗边,拉开窗帘,看见铁门打开,夜色里,他的那辆汽车开着前灯,驶了进来。

甄朱一颗心立刻跳的飞快,急忙换了身衣服,匆匆跑了下去,看见王副官送徐致深回来了。

他的唇色微微泛着苍白,面庞却又带着酒潮,进来后,脚步打了个趔趄,甄朱急忙迎上去,伸手要扶,他却已经站稳了,从她身边走过,坐到客厅的一张沙发上,靠了上去,头往后仰着,微微闭上眼睛。

王副官轻声道:“长官在塘沽和兄弟们喝酒,被灌醉了。刚才门房说,德嫂不在家,能不能麻烦你照顾一下长官?”

甄朱立刻点头。

“我没事!靠一会儿就行。你去吧。”

徐致深闭着眼睛,对王副官说道,声音略微有点沙哑。

王副官应了一声,看了眼甄朱,向她投来一个含着谢意的目光,这才转身去了。

……

他一直闭目靠在沙发上,仿佛睡了过去。甄朱拿了干净的毛巾,打了水,拧干后,轻轻靠过去,给他擦了擦脸。

他没动,只是睫毛微微颤抖了一下。

甄朱胆子就大了些,又仔细地给他擦手,擦完了左手,正拧着毛巾要换右手,电话响了起来,响了两声,徐致深就睁开眼睛,抬手拿起来电话。

“……是石老弟啊?”

他瞥了甄朱一眼。

甄朱一下定住,蹲在那个水盆边上,手里拿着毛巾,看着他和石经纶打电话。

因为距离靠的近,她隐隐听到了那头的说话声,石经纶说,明天有他非常看好的一匹马出赛,他刚想起来,上次和薛小姐一起去看跑马的时候,赢了钱,觉得薛小姐是他的幸运星,所以明天再约她去,他九点来接她。

“哦……”他哦了一声,“真不巧啊石老弟,明天她和医生约好要去复查,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他说完,挂了电话。

甄朱低头,继续搓了搓毛巾,拧了一把。

他不再靠在沙发背上了,坐的笔直,看着她:“刚才我擅自做主,没过问你的意思,就帮你推了石公子的约会。”

甄朱慢慢地抬起头,对上他的两道目光。

他眼角泛红,眼睛里隐隐布着醉酒后的红色血丝,一双瞳仁却黑黢黢的,直直地盯着她。

甄朱和他对望着。

房子里安静极了。

渐渐地,他仿佛感到有些口渴,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当然,要是你觉得我说错了,摇个头,我也是可以再帮你打回去的……”

他转脸,环顾了下四周,又慢吞吞地说。

没等他说完话,甄朱站了起来,把手里的毛巾甩开,双手捧住他的脸,将他压靠在了沙发背上,低头亲住了他的嘴。

四唇相碰,他起先仿佛浑身僵住,闭着眼睛,仰靠在那里,一动不动,任凭她跪在他的腿上,低头用温软的唇瓣刷吻着他紧紧闭着的略微干燥的唇,这样被她亲吻了片刻,她的呼吸渐渐变得娇喘了,唇瓣就要离开他的时候,他睁开了眼睛,一个反手就将她横抱了起来,一语不发,登上楼梯,朝着二楼他的卧室快步走去。

第62章 红尘深处

徐致深抱着甄朱进了卧室, 反脚踢上了门, 甚至还没来得及将她放平在床上,就已经低头吻住了她,和她一道倒在床上, 将她压下了身下。

和她刚才那个柔的如同蝶翅刷触的轻吻不同, 他激烈,霸道, 迫不及待, 嘴唇在她唇瓣上碾了片刻,舌就入了她的嘴,彻底地攻占了她。

他修长有力的十指插入她的发间, 紧紧地箍着她的脑袋,不容她有任何的退缩和避让。她半是甜蜜, 半是被动地张嘴, 除了闭目承受,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带着酒气的炙热鼻息,一阵阵地扑到她的脸和颈窝里, 慢慢地, 这气息仿佛虫子,钻入了她的肌肤之下,又酥又麻, 她战栗着, 睫毛颤抖, 肌肤冒出了一颗一颗细细的愉悦的鸡皮疙瘩。仿佛感应到了来自于她的顺从, 他的深吻越来越激烈,她被他弄的简直连气儿都要透不出来了,娇美的面颊布满了潮湿的红晕,仿佛人也跟着被灌醉了。

就在她晕乎乎脑子陷入空白的时候,他松开了她,压迫在她胸口心脏的那股沉重力道也消失了。

她终于能够得以再次呼吸,如同快要渴死的一条鱼,张圆了被他吮噬的发肿的莹润唇瓣,大口地吸了一口新鲜空气,睁开了眼睛。

他并没离开她,只是在除着他身上的衣物。

他的手从制服领口开始,迅速地解了一颗又一颗的铜质纽扣,最后连同皮带一起,随手抛在了床架上,衣物被沉重的枪套带着,滑到了地板上,金属扣落地,发出一声轻微的撞击之声。

解衣的时候,他始终俯视着枕上的她,双目一眨不眨,视线没有片刻的挪移。

他很快就除去了羁绊,压了回来,和她脸对着脸,伸出一只手,用他略微糙硬的指背,轻轻地刮擦了下她已经变得滚烫的一侧脸庞,闭了闭目,仿佛在回味着用手碰触她肌肤的那种感觉,随即睁开眼睛,手掌完全地捧住了她的脸,低头再次和她接吻。

带着强烈欲望和亲昵的来自男人的占有,仿佛无边无际的一片深海,瞬间就将她没顶了。

甄朱在被他溺毙之前,终于挣扎着,清醒了过来,凭着最后一丝仅存的理智,仿佛砧板上的鱼,在他牢牢的压制之下,扭着身子,躲着他的索要。

他终于停了下来,慢慢地抬起了头,漆黑的额发散落在眉上,汗光闪动,双眸里的蛛网血丝更加清晰,注视着她的眸光是炙热和压抑的,仿佛还有一丝困惑。

“……你不喜欢我吗?”

他的呼吸很粗,声音嘶哑,燥的近乎干裂的唇刷过她敏感的耳垂,在她耳畔低低地呢喃了一句,带着两天没有刮的青胡茬的下巴就游移过她的面颊和脖颈,在她战栗之中,他的整张脸再次压到了她花骨朵似的光溜溜的胸脯上,报复般地用面颊狠狠地蹭了一蹭,娇嫩雪白的肌肤之上,立刻就留下了一片红痕。

甄朱双手紧紧地揪住了他的头发,阻止他继续在自己身上肆虐,喉咙里却不受控制地发出一声夹杂着欢愉和痛楚的细细呻。吟。

太快了,快的已经超出了她的所想。

事实上,直到这一刻,她其实还是没还弄明白,刚才在楼下的时候,她怎么忽然就那样吻住了他。

或许是因为已经为他担心了整整一夜,终于等到了他的归来,紧紧绷着的那根弦,一旦松弛了下去,向来压抑着的情感就会变得失控;又或许是那一刻,在她面前顾着左右,分明说着违心之语的他是如此的打动着她。

她爱这个男人,就是这么简单的一个理由,因为那样一个契机,在那一刻,她被他打动了,令她不顾之前所有的矜持、试探、小心,步步为营,不顾一切地靠近他,想让他知道她对他的感情。

即便姿态卑微。

但是随后,他的激烈反应和现在正在发生,以及即将就要发生的事,已经不在她的预想之中了。

当时的她,只想亲吻他,真的就这么简单而已。

她哆嗦着,极力抗拒着他给她带来的那种着了魔般的浑身着火似的感觉,双手死死推着他宽厚的双肩,睁大眼睛,和慢慢抬起头的他对望着。

片刻之后,他握住了她推着他肩膀的手,用自己的手掌,将她的两只手腕捏住,制止了她的抗拒。

“我没有别的女人。我要你。做我的女人吧!”

他泛红的眼睛盯着她,用沙哑的,完全不容她抗拒的声音,一字一字地说道。

……

床单凌乱地皱成了一团,衣物散落一地。

甄朱慢慢地睁开眼睛,转头看向身畔的徐致深。

他在回来之前,应该确实是喝了许多的酒,并且,也很累了,事后满足地搂着她,很快就沉沉地睡了过去。

现在他的呼吸均匀,两道浓密的睫毛,静静地垂覆下来,神色平静。他侧对着她,一条腿压在她的腿上,一只手臂也横在她的胸前,手掌依旧包着他似乎很喜欢的她的乳,却给她带来了一种沉重的,被占有的压力之感。

她就这样在他身侧,静静躺了片刻,感到浑身黏糊糊的,很不舒服,并且,完全睡不着觉。

心情自然是甜蜜的,但却又仿佛有些空落落,带着些惆怅。

她终于轻轻地将他的胳膊从自己的身上挪开,将自己的腿也慢慢地从他的压制下缩了出来,然后尽量不惊动他地下了床,捡起自己那些散落的衣服,草草穿上,轻手轻脚地出了他的卧室,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她锁上了门,到浴室洗了个澡,洗去满身的汗渍和腿间留下的和他欢好过的痕迹,最后躺回到了床上。

刚才他显然是顾惜着她了,但即便这样,依然还是令她身下酸痛,洗了个澡,躺了下来,那种仿佛被吸干了精髓般的乏力之感就慢慢爬了出来。

虽然有点心事,但在黑暗的拥抱之下,最后终于还是慢慢地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