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先生,你的杯子裂了!你的手受伤了!”

他立刻呼唤近旁的侍者。

徐致深这才仿佛回过了神,低头看了眼正在流血的手。

侍者跑了过来,见状,急忙接过他手里已经破裂的酒杯,又递上来干净的餐巾手帕,试图帮他止血。

他的手心,被锋利的玻璃,割出了一道寸长的伤口,伤口很深,玻璃也还扎在那里,血不断地从伤口涌出。

“我的上帝!你们事先就没有检查过杯子吗?竟然让存在破裂可能的的杯子混在中间!这太不负责任了!”

道森不悦。

侍者面露惊惶,不住地鞠躬道歉。

徐致深蹙了蹙眉,说了声“没事,我自己不小心弄伤的”,摊开了受伤的掌心,自己拔出那片扎在肉里的玻璃,随即接过手帕,压在掌心里,握拳止血。

“伤口看起来很深,我建议你还是立刻去看医生,让医生帮你妥善处置,这样比较妥当!”

道森劝道。

徐致深微微一笑:“谢谢你的提醒,我知道的。我先失陪。”

他朝道森颔首,转头,目光沉沉,再次扫了眼远处那个方向,朝外走了出去。

……

一曲探戈完毕,华尔兹的舞曲再次响起。

来向甄朱邀舞的人太多了,实在碍不过情面,甄朱又和相识的一些男伴,陆续跳了几支舞。

跳舞的时候,她是心不在焉的,几次用目光寻找徐致深,却再也没看到他的身影了。

他似乎已经走了。

耳畔轻快舞曲回荡,人也在舞池中翩翩起舞,身边到处是爱慕的眼光,男人都想和她跳舞,她是今晚最亮眼的存在,但是所有的这一切,去都没法叫甄朱感到半分的快活。

她已经从刚才的探戈激情里彻底冷却了下来,再也没有半点的兴致了,但是双脚却没法停,一直不停地旋转,旋转,道森再次来请她跳舞,她竟然不下心踩了他一脚,惊觉过来,急忙向他道歉。

道森笑道:“你怎么了?看起来心不在焉。”

甄朱实在忍不住,终于还是开口,装作若无其事地问:“刚才和你一起的那位徐先生呢?”

“哦,他应该去看医生了,他的手受伤了!”

甄朱心微微一抽。

“他怎么了?”

“拿了个坏的杯子,竟然破了,扎伤手心,流了不少的血。”

甄朱沉默了,忽然觉得很累,再也没说什么,一曲舞毕,她被道森送出了舞池,想开口先离开回酒店,又知道这样有点不合适,何况道森也不会让她一个人走,势必要麻烦他,踌躇着,忽然一个侍者朝她走了过来,递上一张折起来的纸,低声说道:“这是一位姓徐的先生叫我转交给小姐您的。”

侍者将纸放到她的手上,向她鞠了一躬,转身离开。

甄朱心砰的一跳,紧紧地捏着手里的纸,来到一处人少些的角落,屏住呼吸,慢慢展开,看见上面赫然写了一行字:

“我受伤了。我在门外等你。”他说。

她咬了咬唇,迟疑了片刻,看了下四周,终于还是朝着门口的方向,快步走了过去。

甄朱来到了门外。

身后大厅里的舞曲声,被一扇门给隔在了身后,那些嘈杂听起来,就仿佛带了点迷迷蒙蒙的梦一样的虚幻之感。

因为已经不算早了,宽阔的街面空空荡荡,只有路灯依旧,照着领事馆门外那一溜长长的排列了出去的汽车,和梧桐树影一道,在地上投出长墙似的犬牙交错的黑色影子。

周围静悄悄的,秋夜的空气带了点寒意,两个身穿皇家制服的英国卫兵,扛着枪,木头似地挺胸站在大门的两侧,一动不动。

甄朱看不到他人,于是下了台阶,站在一辆停在梧桐树下的汽车边上,左右张望的时候,身后忽然探过来一只手,铁钳似的,五指紧紧抓住了她的臂膀。

甄朱吓了一跳,低呼一声,还没转过头,双肩和裸在外的手臂一暖,一件带着男人体温的军制服外套完全地罩住了她,接着,她就被个男人拦腰扛了起来,大步来到一辆车旁,男人一把拉开车门,将她仿佛一只面粉袋似的丢了进去,“砰”的重重关上门,自己快步转到另侧,坐进驾驶位,发动汽车,单手操控着方向盘,迅速地从车位里退出,方向猛地一打,踩下油门,伴随着一阵沉闷的引擎轰鸣声,汽车朝前疾驰而去。

第77章 红尘深处

领事馆的大门里, 跑出来一个人影, 谭青麟追了出来, 已经不见甄朱的身影,只看到一辆汽车绝尘而去。

他停在路边, 眺望着汽车消失的方向, 站了片刻, 慢慢转过身, 朝里走了回去。

……

甄朱被那男人丢进汽车座位里,他的动作粗暴, 她脸朝下地趴在了位置上,自己爬了起来, 还没坐直身子, 车子已经发动,猛地一个转向,整个人又被甩了一下, 肩膀撞在了侧旁的车门上,发出咚的沉闷一声, 有点痛, 她哎呦了一声,捂住撞痛了的肩,揉了几下,转头怒道:“徐致深,你干什么?”

街道上空空荡荡,昏黄的路灯下, 他单手打着方向盘,一语不发,眼睛笔直地望着前方。

甄朱原本有些记挂他的受伤的手,现在只剩下了恼怒:“你停车!”

回答她的是引擎变得愈发深沉的咆哮声。他将油门踩到了底,

“停车!”

她拍着车门。

他的侧影一动不动,汽车将两边的街景迅速地抛在了身后。

甄朱终于意识到,他现在根本就不会听自己的,盯着他的侧脸,想了下,极力压下心中的怒气,放弃了和他的对话,只说道:“你要是有话和我说,送我回饭店吧。我们可以谈谈。”

依旧没任何回应。

周围路灯渐渐稀落,看不见半个人影,两边的街景,渐渐变成了破败,不知道到了哪里,但显然,离饭店是越来越远。

甄朱忍不住再次转头:“你要带我去哪里?我要回去!你听见了没?”

她用力拍了几下车门,见他还是不予回应,双手交叉停在胸前,往后一靠,侧身睨了他一眼,冷笑了起来:“你这样子,到底是预备做给谁看呢?说什么受伤,我看你好的很。我顶顶瞧不起的,就是你这种人了……”

汽车猛地打了个拐,轮胎摩擦着地面,发出刺耳的嘎吱一声,刹住了,停在路边,甄朱又被惯性给甩了出去,这次并没撞到车门,而是反了个方向,朝他那边甩了过去。

他接住,顺势将她整个人从位子上拖了过来,锢在自己和汽车方向盘的中间,披在她身上的外套早已滑落,甄朱肌肤微凉的裸背一烫,他的手掌按了上来,往前一压,她不由自己,人就扑到了他的胸膛上,被他紧紧地抱住了。

“徐……”

她张嘴,还没叫出他的名字,带着酒气的潮热呼吸当头而下,他吻住了她的嘴。

这个吻又急又狠,不见半点的柔情,只有嫉和报复似的占有。他的舌直驱而入,占满了她的整张小嘴,侵的她几乎窒息,她的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呜呜的声音,被来不及下咽的津液呛住,闷咳了两声,肩背抖动,他终于停下,松开了她的嘴。

甄朱蜷趴在他的怀里,咳嗽了几声,喘息稍定,就去推他桎梏住她身子的胳膊,试图离开他。

徐致深刚刚有些柔软了的心,再次僵了起来。

甄朱感到后脑勺一紧,头发被他抓住了,脸被迫仰起,正对着他俯下来的那张脸。

车灯已经熄了,远处几间低矮平房,被夜色勾勒出荒芜的轮廓,浓重的夜色下,车里光线昏暗,两张脸,近的能清楚感觉到对方呼吸的距离。

他的鼻息异常的沉浊,随了他的每一次呼吸,扑到她的脸庞之上。

“你,跟我回去!”

在夜色的昏暗里,甄朱听到他一字一字地这样说道,命令的口吻。

“回去哪里?回去做什么?”她轻声问。

“还用我说吗?你是我的人!这段时间我想你也玩够了!该给我收心了!道森那里,我明天亲自去跟他说!”

甄朱摇了摇头:“徐致深,我不是你的人,我也不是在玩。现在你所看到的这些,是我的生活。并且,你这样的态度,我怎么可能跟你回去?”

他沉默了片刻,哼了一声:“张效年女儿的婚事,我推掉了。我会考虑娶你的!这样,你总满意了吧?”

甄朱微微一怔,抬起眼睛,借着车里仅剩的最后一点昏光,打量了下他。

说出那句话后,他就不再强行抱她了,松开了胳膊,整个人往后,头也靠在放倒了些的椅背上,冷冷地看着她。

甄朱就跪坐在他的大腿上,腰背抵着方向盘,和他对望了片刻,再次摇了摇头。

他一僵,慢慢地,坐直了身体,眉头拧在一起,盯着她,一语不发。

“徐致深,如果我猜的没错,你拒绝张家婚事的原因,和我应该没多大的关系。至于你肯考虑娶我,我虽然感激,但并不是很需要,更谈不上满意与否。”

她用清晰的语调,说道。

汽车车厢的空间,原本并不算逼仄,但或许是空气突然凝固了的缘故,闷的犹如一个充满了火药星子的铁皮桶,一点,随时就要爆炸。

“我说了,我可以娶你,你还不满意,莫非你是要我对你下跪不成?”

他的声音绷的仿佛一根扯的快到了极限的皮筋,异常的刺耳。

“你现在就算下跪,我也不会点头。”

甄朱的声音,比起一开始,反而平静了许多。

他的身形一顿,和她就这样僵对了片刻,忽然抬手,推开车门,起身下去。

甄朱被留在了他原本的位置上,她转头,看着他停在路边的一簇野草旁,背对着她,低头摸出一包烟,打火机的亮光,他深深地吸了一口。

一阵夜风吹来,半开着的车门里,飘进来一缕辛辣的烟草的气息。

甄朱沉默着,抱着自己曲起的双腿,坐着一动不动。

路边夜风很大,他就一直站在那里,背对着她抽烟,抽完了一根,接着又是第二根,揿出打火机的火,凑过去点烟的时候,火被风给吹灭,他揿了第二次,风依旧没挡住,第三下的时候,打火机里吐出的蓝色火苗跳跃了下,再次灭了。

他的情绪仿佛突然间就爆发了,一口吐掉了香烟,“日娘的”,他嘴里低低地爆出了句粗话,将手中的那个英制金属打火机重重地砸在了地上,猛地转身,几步回到开着的车门旁,双手抓着车窗,俯身下来,冲着座位上的甄朱冷笑:“我明白了!你不顾我再三的意见,非要出去做事,为的就是像今晚这样招蜂引蝶,让全部男人都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

他的目光,扫过她身上的贴身晚装,语气是带着恶意的。

“今晚你和多少男人勾肩搭背跳过舞?这样的生活,才是你乐于要的,是不是?对了,还有谭青麟,连他也被你的魅力倾倒了,公然调情,今晚要是换作他向你求婚,你想必已经答应了,是不是?你当初费尽了心机,勾搭我把你从川西带出来,这才是你的真正目的?看起来,从前我还是小看了你。只是我实在不明白,麻油铺的薛家,怎么会养出你这样的女儿?你的这些手段,都是从哪里学来的?”

甄朱吃惊不已,睁大了眼睛,定定地望着那个趴在车窗外冲着自己咆哮的男人,一时间竟忘了反应,终于,等他质问完了,忍住心里涌出的怒气,点头:“你说完了吗?”

他的手抓着车窗,俯身盯着她,薄薄的两片无情的唇,紧紧地抿在了一起,没有吭声。

甄朱伸手,将车门拽了过来,砰的一声关上,右手拧了下插在点火孔里的车钥匙,车苏醒了,伴随着前盖下引擎传来的一声低沉轰鸣,她转头,望向那个被自己关在外,表情瞬间转为错愕的男人,冲他一笑:“徐致深,我会的手段,远比你知道的要多的多。这里环境挺不错,没人来打扰你,正适合你吹吹风,好好反省自己刚才到底都说些什么!想睡我,不能靠这一套,拿出点诚意来,或许我还会考虑你。”

她换档,顺手将掉在旁边座椅上的他的那件外套捡了起来,从车窗里朝他兜头兜脑就掷了过去,打了把方向盘,踩下油门,轰的一声,汽车朝前开了出去。

衣服挂在了徐致深的头上,滑到肩膀,又掉在了他的脚下,汽车开出去了十几米外,他才终于下意识地抬起脚,朝前追了上去,追了两步,他停住了,就这么站在原地,眼睁睁地望着那辆迅速消失在了夜色里的自己的车,半晌回不过神儿来。

……

甄朱凭着记忆,绕来绕去,开了好些时候,终于循着来时的路,回到了领事馆。

舞会十二点钟结束,现在还差一会儿。她将汽车停在原来的位置里,把钥匙交给领事馆的值班人员,交待了声车主,整理了下自己的头发和衣服,悄悄进去。

将近十二点了,舞会正在跳着最后一支终曲,甄朱坐到了一个角落里,看见谭青麟正在和一个上了点年纪的英国太太在跳舞。

她坐下去没一会儿,谭青麟似乎发现了她,时不时地转头看她,一曲终了,全场掌声,甄朱看到道森东张西望,似乎在找自己,于是朝他走了过去。

“朱丽叶,你刚才去哪里了?一直没看到你,威尔太太在问。”

甄朱向他道歉,说刚才遇到了个很久没见的朋友,出去叙话,一时忘了时间,道森耸了耸肩,表示理解,带着她和今晚认识的人告别,又和威尔太太约好过些时候天津见面,最后终于结束了一切,回到饭店的房间。

明天就回天津了。

甄朱觉得乏累无比,踢掉了脚上的高跟鞋,正准备去洗澡,房间里的电话响了起来。

她迟疑了下,第一个念头就是徐致深,慢慢地走了过去,拿起了电话。

“是我。”谭青麟的声音响了起来,十分温柔。

“刚才舞会里人太多,不方便说话,打这个电话,是想谢谢你,今晚和我跳了这么美的一支舞,非常难忘。另外,还想和你提前道个别,明天一早我要回江东了,等事情忙完,过些时候我会再去天津一趟,希望到时候,能再和你相见。”

他顿了一顿。

“晚安,薛小姐。”

电话轻轻地挂了。

甄朱握着话筒,出神了片刻。

……

第二天,甄朱随上司坐了最早的一班火车,结束了这趟沪上之行,回了天津。照旧是忙忙碌碌。过了两天,她从报纸上看到了徐致深回天津的消息,但也仅此而已,他这个人,再没出现于她的面前,就好像彻底消失在了她的生活里,那个晚上发生的事,甄朱有时候想起来,总觉得好像有点不真实似的。

石经纶也一直没露面了,甄朱疑心他和家中的事情应该还没处理好。虽然有些记挂,但鉴于自己的身份,自然不会贸然前去打扰,就这样过了半个月,威尔太太在同行的仆丛陪伴下,如约到了天津。甄朱做足功课,陪她玩了几天,随后她要去北京,既是游玩,也要探望一个多年朋友,希望甄朱也能同行,道森慷慨地继续准许了甄朱的假期。

这天,甄朱收拾好行装,换了身新添置的洋装,陪着道森太太,登上了北上的火车。

第78章 红尘深处

津京之间火车车次频繁, 早上从天津出发, 路上差不多六个钟头, 当天下午就到了,因为事先已经联系好, 威尔先生有朋友来接, 顺利出了车站, 入住了位于使馆区东交民巷附近的六国饭店。

六国饭店在北京的地位, 犹如礼查饭店之于沪上,设施服务自然不必多说, 其中出入者,也无不是军政要人、各国公使、名流富商。威尔太太预定了一个套间, 甄朱和她同住。与在天津由她充当导游不同, 现在的北京城,因为和后世变化太大,到了这里, 除了一些著名地点的大概方位,其余她其实也相当于完全的陌路, 威尔太太在这里有朋友, 完全可以充当向导,之所以力邀甄朱同行,只是因为喜欢她的陪伴。她计划停留一周。当晚休息了一夜,第二天,甄朱陪她一道访友,接下来的几天, 就是各处游览,名山园林、荒刹古寺,八达岭、明陵、汤山、檀柘寺……威尔太太精力旺盛,恨不得把所有地方都游览个遍,这天天气晴朗,一大早,甄朱打着哈欠起了床,跟着威尔太太出发去往香山。原本她的朋友是要同行的,但昨晚打电话,说临时有事来不了,而威尔太太兴致勃勃,于是自己安排动身。

这个季节,正是欣赏红叶的最佳时间,为了出行方便,威尔太太那个名叫卢克的男管家借了一辆汽车,开车去往香山。

秋高气爽,香山游人如织,来的多是市民,全家出游,男女老幼,手里提着食篮,其乐融融,也有不少青年学生夹杂其中,甄朱一身的洋装,戴着漂亮的遮阳帽,生的美,伴在金发碧眼威尔太太的身边,行走于山道,不知道招来了多少的目光,饱览过秋日红叶的美景,才下午两三点钟,威尔太太游兴未艾,还想再往静宜园走走,到了入口附近,却被荷枪实弹的卫兵给拦住了,说是有政要议会在里面举行,这两天禁止闲人入内。

这一带有不少名人兴建或者改造作为私墅的山庄别业,早上到的时候,在山脚下那个用作电车停车场的小广场里,就已经停了不少的汽车。见道路被隔,威尔太太只好掉头,又到附近别的地方游览,流连忘返。因为是自己有车,不必像别的游人那样要早早下山赶最后一班通往东华门的电车,于时间也就没那么看重,走走停停,到了傍晚五点多,才说说笑笑地下了山,回到小广场取了车,依旧是卢克开车。

深秋白昼天黑的快,坐上车,下山没片刻,黄昏笼罩了下来,汽车开了车灯,照着前路前行。

从西郊回城区,中间有一段数十公里的野径,全是土路,狭窄只能容两车相对通过,且因为雨水冲刷,路面不平,时有坑坑洼洼,卢克虽然开的十分小心了,坐在车里,依然还是不时能够感到车轮碾过崎岖引得车身耸动颠簸,早上来时,威尔太太就曾抱怨不已,但此刻,威尔太太乏了,只把头渐渐歪靠到甄朱的肩上,闭着眼睛,昏昏欲睡。

甄朱腿脚也早疲倦,靠在座位上,转头眺望着车外的荒野和视线尽头的一片苍莽远山,浓重的暮色,从四面八方降临,将白天的明媚光线一寸寸地吞噬。黄昏的郊外野地是宁静的,又带了几分苍茫的荒凉美感。

甄朱渐渐地走神,将头歪靠在靠椅上,慢慢也闭上了眼睛。车身忽然又是一个跳跃,再往前开了一点路,甄朱听到汽车前盖下仿佛发出一阵杂音,接着,车就熄火了,卢克打火,但试了好几次,引擎却点不着了,彻底地趴在了路上。

卢克开始焦急,威尔太太醒了,询问原因,卢克摊手,又试着发动,但引擎却再也没有反应,车走不了了。

这时已经六点多了,最后一班电车早就走了,这里才过了万寿山不远,离前面燕京还有十来公里的路,天渐渐就要完全黑了,去年起因为市政府开通了从东华门到香山的电车,原本往来拉客的人力或骡车就渐渐稀落,现在前后看不到半个人影。卢克虽然身边带着配枪,威风凛凛,但却不会修车,现在车子坏了,发不了车,对着焦急抱怨的威尔太太,只能不住道歉。

甄朱虽会开,但对修也是一窍不通,只好下车,和威尔太太一道站在路边,看着卢克围着车忙忙碌碌,一会儿开引擎盖,一会儿上车打火,满头大汗,折腾了一会儿,车始终没有反应。

眼看天色越来越暗,远山已经变得模糊,不止威尔太太,甄朱也开始焦急,站在路边,前后张望的时候,忽然,留意到香山方向的那条土路尽头,仿佛有车灯闪现,她立刻兴奋了起来,急忙指给威尔太太看。

威尔太太原本一肚子的懊恼,又担心今晚要在野地过夜,见状十分高兴,和甄朱一道翘首等待。

车灯越来越亮,很快,那辆汽车靠近了,轮廓变得清晰,因为卢克也不会讲中国话,甄朱急忙跑到路上,招手拦停。

那辆来车原本速度很快,渐渐地,开的缓了下来,最后,慢慢地停在了距离甄朱十几米外的路上,车灯依旧亮着,照着对面的甄朱,白的有些刺目,车里的人也不见下来,甄朱抬手,挡了挡眼睛,跑到汽车的边上,敲了敲车窗玻璃,面带微笑地说:“很抱歉,打扰您了,但是我们遇到了点麻烦,如果您能帮……”

车窗慢慢地下去,甄朱忽然睁大眼睛,嘴巴微微张着,一时说不出话了。

竟然会是这么巧,开车的人,居然就是徐致深!

他一身笔挺制服,端端正正戴帽,手上还套着双雪白的手套,看起来英俊又精神,那双戴着白手套的手,搭在方向盘上,转头看着她,面无表情,目光更是冷漠,就仿佛……

他根本不认识她似的。

在上海的最后一夜,当时他突然跳脚,跟个泼妇似的转身冲她瞎嚷嚷,甄朱被惹出火气,把他丢在路上,自己驾车扬长而去,猜想后来他应该自己步行至少十几公里才回了,虽然到了现在,想起来还是觉得是他自己犯贱,活该,但此刻,却没有想到,竟这样猝不及防地再次相遇,还是在这种情况之下,未免就有点尴尬了。

甄朱嘴里剩下的话,“咕咚”一下,吞了回去。

威尔太太也跟着跑了上来,还没看见车里的人,只问甄朱:“亲爱的,怎么样,他肯帮忙吗?”

甄朱转头,还没开口,徐致深已经熄了火,开车门,甄朱挡住了他下车,见他抬眼扫向自己,反应了过来,急忙后退了一步。

他长腿一伸,跨出车门,站定对着威尔太太,脸上已经露出笑容,彬彬有礼:“太太,见到你很高兴,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

“啊!是您,徐先生!”

威尔太太认出了他,高兴的不行,急忙指着汽车说道:“我和朱丽叶今天来香山游玩,没想到车子坏了,正担心今晚要陷入麻烦,幸好你来了,感谢上帝!你能帮助我们吗?”

“自然,我的荣幸。我去看看。”

徐致深脱下帽子和手套,从自己那辆汽车的后备箱里拿出一个工具箱,戴上一双工人手套,目不斜视地从甄朱身边走过,来到故障汽车旁,和卢克低声交谈了几句,俯身下去,忙碌了一会儿,最后直起身,在威尔太太和卢克期盼的眼神中,说道:“应该是马达阀芯与节气门座处沉积污垢过多,导致怠速过低熄火,只要清洗怠速马达即可,只是这里无法处置……”

他沉吟了下。

“这样吧,你们可以坐我的车回城,汽车留这里,等进了城,我帮你们联系汽修厂来处置。”

威尔太太松了一口气,连声感谢,笑眯眯地说:“徐先生真是一个热心的好人,不是吗,朱丽叶?”